墨绿的瓜皮，红红的瓜肉，斤把重的个头儿，酷似羊角的外形，三五米外也能闻到扑鼻的香味儿，这就是姥爷种的大甜瓜。
山地羊角蜜虽比不得弥河银瓜金贵，可在色、香、味上也属瓜中上品。且它产在山地，有种浓缩的甘醇，脆而不娇，爽而不淡，顶磕顶碰，耐放耐存，一般不会有瓤稀瓜空的孬果。
种瓜，应该是农家不可少的农活儿。“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这里种的应该是生食的甜瓜。不然，孩子们怎么会那么感兴趣?多少年里，农民过的都是自给自足的农耕日子，庄稼人除了植桑养蚕，栽果树，种瓜就是主要经济收入。当然，瓜果梨桃也是日常生活中不可少的副食。还有，这甜瓜并不特挑剔土质，即使山岭薄地，在行家手里也照样能有所收获，我姥爷就是这样的种瓜高手。
在我记事时，姥爷已近花甲之年，已经是村里几位种瓜行家之一。那年代，所谓好地是要先留下种粮食的，甜瓜只能种在几块薄地上。这样，收成好时赚点零花钱，收成差时也不至于荒了年景。
整好地是姥爷种瓜的前提。春融地开，姥爷先把瓜地里挑进一些圈肥，再深刨细翻，专等清明过后那场透地雨。老天不帮忙，那就只有挑水点种了。行家种瓜特讲究规矩：下种、出苗、打头、抹叉、定藤、留瓜，必须在限定时日，否则就会影响产量，达不到品质。
虽说地块不大，也得搭了窝棚。不为防偷，只为睡在地头，防野兽糟蹋，有时间观察。乡下人实在，就像闰土说的，渴了吃个瓜是不算偷的。摘了瓜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分一分，遇到揭不开锅的人家，送几个熟瓜，解老人孩子的燃眉之“饥”，是常有的事。
要种出好瓜须留好种子。姥爷种的瓜是以羊角蜜为主。这种瓜甜度高，卖价好。每年里姥爷还要在地边种几棵黑面瓜、绿脆瓜。姥爷试着将甜瓜、脆瓜杂交，繁育出一种深色外皮的甜瓜，口感特好，姥爷自信地称它“乌金脆”。
姥爷留瓜种时总挑个头大的，皮色好的，瓜身周正的。待到十分成熟，挖瓤取种。那种瓜又特好吃。每年磕了瓜种，姥爷总让家人饱尝一顿美味。
到集体那阵儿，生产队也会留出几分地让姥爷种甜瓜。从出苗后，姥爷就守候在窝棚。瓜地里的活儿讲究一早一晚。到了旺长的夏季，疯长的藤条仿佛无数条晃着头的小蛇，必须一枝一枝把秧头掐去，这是留瓜的关键。姥爷戴了花镜，猫了要，在瓜地里一干就是几个小时。拿下第一茬瓜才算打赢了头一回合。那时，队里的农活儿也多，不到实在干不过来，姥爷不会向队长开口求人帮工。所以有时天黑了还要打上手电再干一会儿。
没有特殊的天气，从坐瓜到瓜熟的天数基本差不多。瓜一熟，姥爷就告知队长派人摘瓜。或卖或分，姥爷只帮人装筐运出瓜地，一季下来也不曾尝一个瓜。就连队长、摘瓜的人，姥爷也不许他们在瓜地里吃瓜。
姥爷这么执拗，赢得了社员的信任。一连几年，没人说他种的瓜不好，也没人见他吃过自己种的瓜，更没人见他把自己种的瓜送人。可就这执拗脾气差点送了他的老命。种瓜的人最忌讳的是中午进入瓜地。若是轰了瓜秧，不几天瓜秧就会变黄、萎蔫，瓜扭儿也随之干瘪。看瓜人不睡午觉就是为了看住有人或动物进入瓜地。可就在一个头茬瓜即将成熟的晌午，大队长领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要进瓜地挑瓜。这怎么能行?姥爷坚决不让任何人进入。提了马扎，往路口一坐，气呼呼地说“这是社员们的东西，我说了不算，瓜地任谁都不能进!”大队长恼羞成怒，找来小队长，硬是要换种瓜的人。姥爷一赌气，卷起铺盖回了家。
事后，不管小队长怎么劝说，姥爷也不再回瓜地，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不几日一病不起，多亏姥姥细心照顾，才没搭上这条老命。
从此，生产队再没种过瓜，姥爷也绝口不提种瓜的事。直到土地承包，姥爷才从房梁上取下一包白里透红的瓜种，种在了自己承包的地里。此时他已八十高龄，侍弄起瓜地的活儿来着实有些吃不消。家人也不愿姥爷住在野外。抓不住关键，瓜自然就坐得少。随着瓜的长大，野兽、野鸟的糟蹋也更厉害。姥爷总想借着这几棵瓜苗现场传授一下种瓜的经验。可孩子们都各忙各的，没有一个静下心来听一听，做一做。再后来，大家宁可去集上买着吃，也不愿去自家地里种了。
如今的市面上，甜瓜的品种可谓琳琅满目。白的，绿的，花的。形状也有圆的，长的。还有一种羊角蜜像黄瓜一样长在架上。可像姥爷种的那种绿皮红壤，沙沙的、甜甜的羊角蜜却怎么也见不到了。
人啊，年岁越大越容易怀念故去。
2022.07.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