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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下村庄(下)

  • 作者:海云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2-22 00:5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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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

      吃过团年宴,2021年便圆满了。倒数着时间的刻度,一秒一秒等待2022年的钟声敲响。

      旧年的收梢,太阳光像扑在女孩子脸上的粉,薄薄的茫茫的。我们去山上晃荡,撒野。出门前给老爷子说:“您空的话先把猪肉剁成馅儿,我们回来包抄手。”

      农民,总的说来,大半生艰辛劳累。不过,城里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建筑工地、工厂的工人、街头的环卫工、马不停蹄偶尔还吃闭门羹的销售人员,哪个心里没有一把辛酸泪呢?住在乡村有乡村的好,走出大门,角角落落都能强烈地感知到生命的讯息。石缝里的蕨和苔藓,背着太阳光偷欢似地顽强生长着。蚕豆、豌豆、油菜开着花、唱着歌,在风里招摇。油菜地和厚皮菜地里,鹅肠草嫩生生的,轻轻一掐就能掐出鲜嫩的青汁。白生生的芹菜、紫红的莴笋苗,嫩气得让人禁不住咬一口春。时有一簇一簇像流苏一样的青苗闯进眼帘,它们密密匝匝地挨挤着,却像梳理过一样有序而规整,一时难以分辨是麦苗还是韭菜。

      当我们走到一间平房当头,又有一片青油油的嫩苗出现在视野。那平房像从前的幺店子,门窗关着,屋前有供人歇脚的条石凳。几个老人靠墙而坐,一个坐在侧面,另一个站着,吸着烟,聊着天。太阳光软软地打在他们身上,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盛满闲适。

      我到底没忍住,指着那一垄一垄的青苗问:“大爷,那是麦苗还是韭菜?”

      聊天戛然而止,老人们笑出声来,但没有一丝恶意,他们异口同声地回:“是韭菜!”。

      韭菜边上种的莴笋,嫩嫩的淡紫红色,叶面上浮着一层阳光,浮光穿透叶片,叶子显得透彻而菲薄,叶脉纤毫毕现。我被蛊惑,走到土沟里,细细看,掐一点叶尖杵近了嗅,韭菜淡淡的冲味儿,莴笋淡淡的清香,都被我得了来。

      我们的背影承载着老人们的视线和暖烘烘的阳光,还未走出他们的笑声,在马路两边的地里又发现一片油绿的植物,乍看像麦苗,但肯定不是麦苗。因茂盛得过火,是没收成的,这样的事儿庄稼老把式不会干。好奇心促使我们再次走进地里。几个人各执一词,仔细看,既不是韭菜也不是麦苗。我忽然想起去年在云南茶马古道见过这草,但叫不上名字。我说,这应该是种来喂羊或者喂马的草料。

      回到公路,发现这个地段的建筑比较集中。有平房、楼房和小洋房。楼房的底层大多是储物间,堆码着包谷杆。院坝里、屋里都有麻将推进机器的哗哗哗声,乡村,麻将馆是最容易聚集人气的地方。

      有一户人家比较特别,房屋侧面是栅栏。等走近,看见栅栏里几只黑山羊优哉游哉散步。黑山羊毛色光亮,体型窈窕健美,不时呼朋引伴,“咩咩,咩咩”。一瞬间,我为刚才对草的判断找到了佐证。他们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那些草应该如你所说,是喂羊的草料。”“我怎么忘了,威远的羊汤早就名声在外,要喝羊汤,必然会有人养羊。”后来回到院子,从老爷子口中得知那草叫黑麦草。

      沿途路过三个鱼塘,一个小姑娘拿着钓竿站在塘边,我问:“钓到鱼了吗?”

      小姑娘很大方,声音脆生生地回:“等我爸爸来钓,这里面有很多鱼,昨天有人钓了一桶。”

      话音刚落,那边一个男子提起鱼竿,慢慢将鱼钩往面前拖,他小心翼翼,似乎力气稍微大点鱼就会脱钩一样。他的同伴本来走了一二十米远,为了协作伙计把上钩的鱼成功弄进桶里,又折回来。等钩拖到足够近,他的手伸进水里,露出水面时,已将一条肥溜溜的草鱼妥妥地卡在了虎口间。其他垂钓的人定力似乎特别好,不为所动,很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钓竿,似乎下一秒下一条鱼就该咬自己的钩了。

      走了一大圈,头发里渗出了细细的汗。在菜地里偶遇一株橘树,上面结满黄澄澄的果实,看着就口舌生津。我们跑进地里,蹦着跳着去够橘子的高度。摘了两个橘子分着吃,橘子汁液丰满,甜津津的凉丝丝的,瞬间把喉咙的火给扑灭了。这般自足,自在,随性,也只乡村才有。

      村口有一家叫娃哇山农家乐的店。店门前的水泥坝子上安了一张桌子,桌上摆着糖,花生,瓜子和水果。主人家招呼着来来往往的乡邻坐下喝茶、聊天,这一幅画面非常熟悉。

      从前,老家过年时,也是这个样子。大年初一,人都闲下来了,院子宽敞的人家,早晨吃了汤圆后,就把桌子板凳搬到院子,摆好棋牌和茶歇。院子里的人上坟烧香回来,三三两两自然聚集在一起组成搭子,喝茶打牌打麻将。我喜欢那热热闹闹的氛围和邻里乡亲开放的人际关系。

      回到老爷子的院子,还不到三点钟。阳光如瀑倾洒在院子里,暖和诱出人心底的慵懒。大好天光适合散漫地虚度,呷一口茶,剥几粒葵瓜子,多惬意呀。我想起中秋节来娃哇山村时,曾带了一套茶具过来,遂烧水泡茶喝。几个人有说有笑,把桌子搬到庭院,端出橘子,葵瓜子,糖,旧时光便回来了。

      因安排了平台团队编辑们休假三天,我要值班。于是,我们分工,我做事,他们泡茶。

      老爷子想去端自己的茶缸,几个年轻人说:“坐下来一起喝嘛,辛苦了一年,该休息一下啦!”

      老爷子看着桌上梅子青的功夫茶具,说:“杯子这么小,不够喝一口。”

      我回:“饮茶,不同于喝水解渴。坐下来,慢慢喝,才能喝出茶滋味来。”

      想必老爷子心里是明白的,他若不入座,我们便不会心安理得吃茶。老爷子便真的坐下来,跟大家一起饮茶聊天。老爷子一笑,脸上的纹路便深了。他爱吸烟,吸烟时的神态安详宁静,那是时间浇铸的青铜,坚毅亦荒凉。眼神若有所思,似人闲桂花落的惆怅。

      第一壶茶泡淡,我刚好把活儿干完。泡第二壶茶时,我打开 Itunes播放器,一边听music,一边包抄手。漫不经心地做手工活儿,漫不经心地饮茶,漫不经心地聊天,连时间也漫不经心起来,不管日升月落也不管朝九晚五,身心极度放松。

      7.

      乡村有讲究,大年初一不去地里干活儿。说大年初一下地干活儿的话,一年到头都会劳碌奔波。因此,太阳西沉时,我们又去地里摘次日吃的菜。几个人争着提竹篮,背背篼,把老爷子解放出来。我们走出院子,走向田野。

      小路上自在地生长着车前草,蒲公英,三叶草。菟丝子寄生在树上。偶有一树橘子自顾挂在绿叶间,像一簇簇火焰,分外喜庆。

      途经一户人家,朱红的大门紧闭,荒草爬进了院子,想必是没人在这儿过年。两栋房子之间有一条小径,小径铺了竹叶树叶,几个人踩着枯叶往坡上走,脚步不一,脚下一串窸窸窣窣声。

      这山坡地儿我记得,有一次端午节来采过艾草。

      地里种植着蚕豆、大片豌豆。豌豆分菜豌豆和豌豆作物。菜豌豆专门为吃豌豆尖而种植,现在还是豌豆苗,掐尖吃正嫩。豌豆作物藤蔓袅袅,已经开出粉红的花,因成片种植,碧绿间缀满粉红的花朵,异常夺目,令人想尖叫。

      老爷子比我们更关心他的庄稼,他首先发现一些蚕豆叶子蔫了,皱眉思忖原由,几秒钟后得出结论,是打除草剂时不小心喷洒在蚕豆上了。

      罗工说:“怎么还用上除草剂了,用了除草剂土地会更加板结。”

      老爷子显然是第一次听说除草剂会让土地板结,他诧异地问:“还有这回事?”

      我也禁不住焦虑起来,赶紧给了肯定回答:“会的。”

      有两行蚕豆都出现萎蔫的情形,老爷子显得有点焦急,估计是想看有多少蚕豆受害,赶紧往其他地头走去。

      我们则开始掐豌豆尖。那豌豆尖嫩绿且矮,便不容易掐起货。城市菜店里卖的豌豆尖,不会选择这么嫩的时机掐。

      我担心手指甲缝被掐出的青汁染黑,偷懒,像个野女子漫山遍野蹦跶。

      老爷子袖手绕着地走了一圈,回来时,微笑着,那就证明其他蚕豆无碍。他笑的时候,牵动松弛的皮肤,在唇角和眼角叠出一道道沟纹。

      老爷子干惯了农活儿,一刻也闲不住,也加入掐豌豆尖的行列。

      我爬上更高的坡,用手机拍照。

      镜头里,远处的翠竹映衬着老爷子家的三层楼房,露出白色的瓷砖墙面和高高的防雹屋顶。极目远眺,山野的阔大和天空的空旷,被井架切割成块儿。原野没有其他人,偶有一辆车从远处的公路驶过,村庄,寺庙,庄稼和荒地像在等待着什么。

      坡下的地里,几个人正勾头掐豌豆尖。我把镜头推近,老爷子的白发在夕光下闪亮。

      我独自站在山坡上,看着2021年最后一轮夕阳慢慢沉坠,暮云把天空染得无比绚烂,场景宏大而开阔,整个人突然安静下来。我凝神屏息,生怕错过眼前不曾勾兑过的原始景致,生怕枉费这一草一木、一朝一夕的深情蜜意。这是我看到的最静美的落日,也是这年最完美的收梢。原来,看最美的落日,一定要在开阔之境,人生亦如此。

      除夕夜正在降临,时间正在以中国式的速度切进中国人的2022年。我把老爷子这张照片通过微信发给他的大孙女。

      时间向一个个数字推进,小孩在长大,老人的老去……

      自然轮回,动情而忘我。

      8.

      数九,是中国民间一种记算寒天与春暖花开日期的方法。春节,正值三九四九,是一年中最冷的时段。

      正月初一的娃哇山村,雨淅淅沥沥,风夹带着冰屑一样,刺进骨头。昨天温暖如春,一夜之间坠入深冬,天气反转跟翻脸一样。

      娃哇山村唯一称得上景点的地方是感恩寺。以往,年初一很多人去感恩寺烧香拜佛。今年为配合抗疫防疫,感恩寺暂时关闭了,大家便踏踏实实宅在家里。

      这一天除了准备一日三餐,无所事事,觉得天特别冷。老爷子在年前已经囤积了足够的食物,大家便足不出户。

      乡村网络信号不畅,我除了在电脑上完成必要的工作,几乎没法上网。我借机把几层楼的楼梯都数了个遍。

      我们住的三层楼房,房间多,每个房间功能单一,显得特别奢侈。

      一楼有厨房,堂屋(乡间的堂屋是会客厅也是饭厅),卫生间,食物陈列室,粮食陈列室。

      二楼有大会客厅,起居室和卫生间。

      三楼五个房间则全部收纳的旧物、腊味和作物的种子。

      几个大铁皮粮仓里装了稻谷、玉米、花生和杂粮,足够吃几年。腊肉、腊肠、腊鱼、腊鸡和板鸭,加上双开门冰箱里储藏的食物,足够老人吃好几个月。

      楼房后面是老屋。老屋有两处。一处是老式夹壁二层川东南民居,年代久远。另一处是砖瓦房,老爷子为大儿子结婚而修建的。两处老屋都没住人了,只有一条忠诚、毛色纯黑的狗守在老屋门口。黑狗的毛质很顺滑,毛色光泽油亮,是一条养尊处优的狗。老屋的天井里饲养着一群鸡鸭,它们在庭院里闲庭信步。老屋里堆码的柴禾多得像几座山,大雪封山两三年也不愁没柴禾取暖煮饭。

      晌午时分,我们开始准备午餐,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说天冷,反正闲着也没事,用柴火灶炒菜吧。大家欣然同意。

      冬天,烧火是一件温暖的差事。说干就干,我勤快地走向灶门准备生火。刚靠近,一个生物豁然从灶孔里钻出来,箭一样射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把我吓得惊叫,等看清是那只懒猫,大家哄然大笑。我们来之不速,惊扰了它的酣眠。

      仅有那点家务活儿被我们几人霸占了去,老爷子显得有些百无聊赖。看见那只肥硕的猫从灶孔里飞出去,便开始数落那只猫。这玩意儿喜欢热呼的地方,嘴也刁,尽捡肉(音发作ru)吃。从老爷子的数落里,我们没听出丁点儿责备,反倒觉出如同对孙女般的溺爱。

      足不出户的光景,我们虽然感觉有些寂寥,但院子里的物什足够我们慢慢去探寻。

      对老爷子来说,清闲反而让他无所适从。只见老爷子不停吃零食,还冻出清鼻涕来了。罗工担心老爷子冻感冒了,劝道:“衣服穿少了,去加一件毛衣嘛。”

      老爷子说:“平常也这样穿的呀,没觉得冷。穿厚了做事不利索。”

      可能想到初一不干活儿,新年图个新,老爷子今天特意穿了我们给他买的新衣服。平常忙着不觉得冷,闲着觉着冷得不行。老爷子最终扛不住冷,上楼去换衣服。

      老爷子从衣柜里拿出来的衣服,好几件都没剪吊牌。我们几个人见了相视而笑,又心领神会。新衣服舍不得穿,大多数衣服不是穿旧的,而是放旧的,这是普遍存在于上几代人心里的节俭意识。

      我想起母亲,给她的钱,她舍不得花。我们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钱放在银行里贬值,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积累,是为日渐老去的心理寻求一种依靠。但不知格局已今非昔比,不懂通货膨胀的实质便是存得越久,所剩越少。

      这些发现,到底是令人欣慰的。房子宽大,仓廪殷实,柴禾充足,衣柜饱满,小富即安,农民心里有底。建国短短几十年,历史上第一次真正从根本上解决了大多数农民吃穿住行和用度的问题。

      我想起前日在马路上遇到的那些老人,他们悠闲地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摆龙门阵。那一刻,我对颐养天年有了另一种认识。乡村有他们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熟悉的日常,处了一辈子的老伙计,住了一辈子的老窝。人越老越念旧,旧的,都带着光阴沉淀的温暖,老窝再旧都是暖的,最重要的一切都是自己的。

      老人住在村庄,终老在老屋,未尝不是种福分。

      他们现在能动,无须围着晚辈和孙子转,一个或一双人过简单的日子。只要走出家门,便可与那些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爷们儿老娘们儿摆龙门阵。虽然也会孤单,但自在,最主要的是心里舒坦。跟孩子孙子住在城里,时间一久,难保没有言语上的磕碰、经年累月的陈习与新环境相互掣肘,尤其在别处生活的拘谨,是精神和亲情最大的消耗。

      9.

      离开娃哇山村那天,恰逢老爷子的小妹回村拜年,我们因此忙得起劲。

      老爷子自接了他小妹的电话起,就时时刻刻惦记着那天的膳食。老爷子当了一辈子会计,做事有条不紊。征求我们的意见,根据意见开菜单,他在菜单后不断加菜,恨不得把家里拿得出手的美食都摆上台面。咸甜两个扣肉、陈皮糯米煲仔饭、坨子肉、海带萝卜猪蹄汤、香菇烧鸡、炒牛肉、炒鸡杂、青椒肉丝、藿香鲫鱼、酥肉汤、香肠、卤猪舌、牛小肚、花菜腊肉、还有我点的炝油菜,清炒青菜头……我能清晰感觉到老人心里的重力,那种重力源于一个人基本的在世热忱。

      小姑母带着她两个儿子和孙女来时,还不到十点。我先炖猪蹄海带萝卜汤,烧开后就炆火慢炖,间隙还跟大家聊天。炒菜和煲汤烧的天然气。因厨房大,保留了柴火灶。也安装了热水器,老人很节省,洗碗洗脸的水都用柴火灶烧。厨房里安装了净水器,井水通过管道引入户,净化后的水分流,饮用水用一个大的搪瓷盆接着,里面单独放了一把水瓢舀水。另一部分洗漱用水直接流入水槽,水槽里放了另一把大点的水瓢,看得出,水瓢是专水专用。井水不花钱,即便是洗漱用水,老人也用水瓢日夜接在水槽龙头下,不让一滴水抛洒。粮仓里储藏了足够几年吃的粮食,老人还吃再生稻打的米。再生稻米粒碎,色泽黯淡,偶尔还有没车干净的碎草叶,蒸饭前需要再三漂洗。炒鸡杂时,我先把鸡油放进锅里熬油,那只鸡很大,又肥,熬的油炒鸡杂用不完,老人拿来碗,让我把多余的油盛碗里。

      在该慷慨的地方倾尽所有一点不吝啬,该节省的时候一粒米一滴水也不浪费。细节处,一丝不苟,令人动容。

      午饭在堂屋大圆桌上吃的。先上的凉菜、炒菜、烧菜、鱼和汤。中途,老爷子开始加菜,从蒸笼里端出坨子肉、两个烧白和陈皮糯米煲仔饭。端上桌,老爷子又去拿白糖罐,舀了白糖抖在甜烧白和陈皮糯米饭上。吃的时候,小姑母的大儿子本来想夹咸烧白里的盐菜给他女儿下饭,发现两个都是甜烧白。老爷子本意是蒸一甜一咸的,发现蒸重复了,老人脸上立即露出尴尬之色。

      那尴尬之色,令人倍感心酸。古稀之人,眼睛输了。

      我说:“端一盘到我这边来,我喜欢吃甜烧白碗底的糯米饭。”算是为老人解了围。

      午饭后,小姑母和罗工他们收拾餐桌、洗碗。

      老爷子背了背篼去冲(方言,坳地)对面的地里摘菜。站在庭院,能看见老人摘菜的全过程。十几分钟后,老人背了一大背篼菜回来。嫩生生的青菜、南充菜(我老家合川叫儿菜)俊得亮人眼,还有紫红的油菜。老爷子的解放鞋上黏了厚厚的泥土,鞋帮也湿了,军绿色变得更深。见小姑母拿了菜刀出来剔除多余的菜叶,她的小儿子则拿了袋子打包。罗工他们拔蒜苗和小葱。老人顾不得刮去鞋上的泥土,又去屋后的菜地摘西兰花、菜花,还砍了几根莴笋,几棵白菜。老人欲把淌入土地的汗滴和心血凝结的果实、根茎全部分享出来,其中渗透着土地一样博大的胸襟和娃哇山一样的敦厚。

      我想起同学的话“鬼子进村了”。但我也深知,老人愿意给的若恰好是我们喜欢的,他才有满满的存在感。布施带给人的乐趣远胜于拿来主义。

      檐下,大家七手八脚地择菜,分装。

      小姑母问:“老大,你要不要一把红油菜?”

      老大说:“要点蒜苗和青菜头带回去今晚吃就好,明天就可以去市场买菜。”

      小姑母瘪了瘪嘴,说:“菜市场的哪能跟这个比?这是你舅舅自个儿种的,自然生长的。”

      我说:“一样吧,现在好多土地都承包给农庄了,我前不久去采风,见用大卡车运输到城里卖……”

      小姑母说:“怕是不一样哦,有的菜是药催出来。”她一边剔菜叶菜帮一边说,“前段我去农庄做短工,栽菜秧,他们说这南充菜一个月就能上市。我当时还不信,结果一个月后又叫去帮工收菜,看见菜上果然结了一堆一堆的儿。他们每隔十来天打一次催长素,催出来的南充菜又嫩又胖,俊得喜人,城里人喜欢,他们都愿意买好看的。有时头天晚上还在打药,第二天就摘去卖了。”

      我的脸开始发烫,像被人掴了一巴掌,自以为看到的是全豹,却不过是皮毛。

      网红们磨皮和福尔马林泡出来白得像鬼一样的脸蛋儿、手术刀片削出的立体轮廓、漂染的红唇,伪美和畸形的审美充斥着每个角落,跟那水嫩的南充菜一样,不过是肥腻的虚长。这个时代颠覆性的力量涤荡了一切自然和真实的认知。

      小姑母那一句话,让我所有的优越感瞬间崩塌。内心那点悲悯,抵不过老爷子孤单身影后的自在。

      人类若守不住良知,就守不住土地。而土地,是人类最后的家底。

      出发前,我捏了一团泥土放进口袋,这是我对土地深深地膜拜。

      2022年2月 于海天阁

    【审核人:雨祺】

        标题:年下村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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