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江南水乡的人们，都熟悉那里的河荡水巷，也熟悉那里的古渡人家，更熟悉那里的橹声船韵。船，曾经是水乡主要的交通运输工具，也是嘉禾大地的生命和活力。
我从母腹中滚落出来，听到的第一首童谣是“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娘娘真要好，买个娃娃(鱼儿)烧。烧来头不熟、尾巴焦。外孙吃了发火跳(翻跟斗)。一发发到城皇庙，香炉蜡扦全掼倒。”我就是在这充满水乡风情和柔柔亲情的童谣声中慢慢长大。看到的第一道风景，便是河面上摇动的各式各样的船。有装着谷子的本地船，张网捕鱼的丝网船，挂着风帆的运输船，披红挂绿的迎亲船……
我家临河而居，东面的河埠头每天都泊着好几条船，那是生产队里的小木船，有形如柳叶的尖梢船，也有船形比较平直的杭驳船。这些船主要用于农业生产，故统称为农船。社员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摇着橹，荡着船，吱吱扭扭游弋于八百里江南的江河港汊。运肥料、装粮食、捻水草、罱河泥、走亲戚、迎新人……琵琶橹摇出了水乡一道道美丽的风景，孕育了一首首软糯的吴越船歌，创造了一个个辉煌的文明成果。
在农村长大的我，与其他农家孩子一样，夏夜，常喜欢去河畔的小船里纳凉。夜幕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轮银月倒映水中，像一面玉镜沉入水底。一时兴起，手中竹篙一点，木橹几摇，舟入湖的中央。仰面躺在硬朗朗的船板上，数着天上的星星。这时，常有渔场巡荡的小舟划过，长桨拍水，玉镜突破，化作万点银光，在波尖上闪烁跳跃。我伸出手去，想捞起点什么，感知的，却是河水柔柔的凉意。
遇到农闲，邀上三、五同伴，驾一叶小舟，去黎里古镇。站立船头，雾风扑面，慵散的冬阳像母亲温暖的舌头，把全身舔得绵绵欲睡。进入芦扉作棚的船舱，目一时不能视物，把一路花花绿绿的景色暂时抛却，只听到水撩之声在船底响起，心里头有一种回归母腹的伤感，那是一种温暖的伤感。橹声欸乃，船儿摇动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的故乡，故乡的梦。多少年过去了，那种甜蜜的感觉，眼睛一闭，所有的细节便会凸现在面前。这一份转入内心的情感，有时很强大，强大得像大风吹打着颠簸的小船;有时又很温柔，温柔得像盈盈的波浪爱抚着悠长的驳岸。
儿时，在家乡的河里曾看到过“踏白船”比赛。一条条用桐油抹得闪亮的船上架着锣鼓，十多名头上包着头巾的青年壮汉分排两边，各人手执木桨奋力向前划动，船尾用木板搭出的“跳”上，四个人摇动双橹。船头上的指挥者，面向后方，不断地站起又坐下，并有节奏地大声呐喊着，有时干脆跌坐下来平卧甲板，头发可以碰到前方水面的波浪。船像一支支脱弦而去的箭，“呼呼”地前进着，场面十分壮观。两岸观者云集，一时间锣鼓声、喝彩声，夹杂着河水涌动的波浪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我也常常跟随外婆去观看连四荡的网船会，那是为了纪念元朝军官、灭蝗英雄刘承忠功德的一种集会。每逢农历八月十三日刘猛将军生日那一天，江浙沪一带的网船、渔船、商船、烧香船纷纷汇集到这里，船上各披盛装，龙旗飘扬，爆竹声声，香烟萦绕。数以万计的船只，在六千亩宽阔的河面上穿梭来往，呈现出一幅万舸争流的热闹场面。
时代变迁，物换星移。水乡的河水一年比一年浅了，小河小港早已不能行船了。如今镇镇村村都通了公路，人们有了新的代步和运输工具，千百年来出没在江南水乡的橹声船韵，正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驶离人们的视线，但不管它摇得多远，终究摇不出我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