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我八岁,足岁其实只是七岁,那一年,不光有一件大事———————尼克松访问中国,在我们村子,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奶奶的八十大寿。奶奶的八十大寿,虽然过去了五十年,刚好是半个世纪,可是,因为奶奶的寿诞特别隆重,所以至今我还记得比较清楚。
奶奶出生于1893年,她老人家和毛主席同庚,因为一生乐观豁达,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让别人吃亏,加上一生不停地劳动,等于是在不断地锻炼身体,奶奶才能够有当时看来非常高的寿命。
奶奶在她这一辈子,吃了很多苦,她因为子女比较多,一共生了七个,养活了五个,加上鄱阳湖地区的水患不断,连年的血吸虫病袭扰人民,奶奶过的那日子,那真是麻绳栓豆腐,没法提了。雄鸡一唱天下白,自从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人民推翻了万恶的旧社会,奶奶的日子就越来越好过了。
解放以后,可用来耕种的土地面积逐渐扩大,而且,再也没有人剥削人的制度,后来,我哥哥参军,四叔当上了校长,父亲一辈人都成了社会主义建设的主要力量,这些,都是让奶奶非常开心的事情,所以,奶奶虽然一天天老去,但我记得的她总是脸上挂着笑意。
奶奶有很多子孙,她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八个孙子,十二个孙女。这样的家族,我奶奶过的又是八十大寿,那该买多大的寿星蛋糕啊。可惜,那时候没有蛋糕,不要说是大蛋糕,连小蛋糕都没有,难道是奶奶的子孙们对于我奶奶不孝顺,不孝敬吗?不是,那年代,是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初期,合作社里倒是有一些鸡蛋糕和萨其马等食品买,但是过生日的蛋糕是绝对没有的,更不要说是五花八门大大小小的蛋糕。
那年头,没有电视机,没有电扇和电脑,想放一歌祝寿歌曲活跃一下气氛,根本就没有人想过。因为那年头根本就没有。其实,即使在那样的环境之下,奶奶的寿诞也过得十分热闹。除了我父亲四兄弟四家人一起来祝寿,还要我姑姑从三十多里地的家里赶来给奶奶祝寿。那时候的三十里地,不像是现在,随便一个小车或者摩托车很快就到了。
那时候没有小车,没有摩托车,即使是城里,富裕一点的人家也多半是拥有自行车,而摩托车、小车谈都不要谈。所以,那时候的乡下,到了1973年以后才慢慢有自行车出现。
姑姑一大家子让他的大儿子挑着一大担寿礼来到祝寿现场,给奶奶的寿诞增加了许多热情和喜庆的气氛。
奶奶的生日,一般的习惯都要招待客人们吃三餐,一餐是头一天的晚上。这一晚,暖寿是高潮,第二天早上,一般都是吃长寿面,到了第二天中午,那就是生日的正餐,不光是祝寿的客人喝酒行令,而且要邀请村上许多德高望重的人前来喝酒。
更让人开心的是,奶奶的寿诞最热闹的是请来了村里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前来吃喝,就是没有亲戚关系的,也都通知每家每户的家长来热闹热闹。那时候的酒很少有店里买的,都是农村自家用稻谷制作的农家酒,那种芳香和淳朴,其实不亚于当今的名酒。记得奶奶的寿诞是在我三叔家里举办的,我家和我四叔家其实就住在三叔家的一左一右,只有大伯家和三叔家隔开了六户人家,也就是三十多米的距离,也是很方便的。
那时候祝寿,最作兴的就是挂匾,那种挂匾,不要说是现在二十岁以内的人没有见过,就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也很少见过。那种挂匾是一种玻璃和小木框拼接而成的,一般用一个长约三尺宽约一尺五的小木框内,牢牢地固定着一块透明洁净的玻璃。最大的匾额也不过是长约四尺宽约二尺,相当于现在的书画作品精装裱之后放在玻璃框差不多。不过,那种挂匾和现在的书画匾额内容不同。玻璃的两边,多半是毛主席语录,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斗私批修”“社会主义好我”“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等政治性很强的话,如果是作为祝寿的喜庆之物,那挂匾的左右两端都用油漆写上两行字,一边写上祝寿者的名字以及祝寿者和寿星的关系,另一边就写上某某父母或者岳父岳母谁谁谁的多少多少岁的生日。一般内亲是不用送匾的,也就是做儿子的是不用给父母的生日送寿诞挂匾的,只有女儿和女婿或者外甥儿外甥女给寿诞者送挂匾。挂匾的挂法,也是有讲究的,就像是排座席一样,要是不懂这些伦理次序,弄不好会让前来祝寿的人很不高兴的,当然这种情况基本都不会发生。这挂匾的人即使是再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也一定会问一些老者,把排座次的礼节问得清清楚楚。如果是过生日的人有四五个女婿,自然是大女婿二女婿的挂匾挂在最中间,依次而渐渐往两边挂。我奶奶只有一个女儿(据说奶奶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还是五六岁的时候就夭折了。),自然是姑姑姑父送来的匾额挂在最中央。所谓“小小一块匾,喜庆超金钱。”前来祝寿的人送了多少寿礼,大家其实都不知道是多少,那时候的农村有一条规矩————查人不查礼,就是说做女儿女婿的人哪怕是和父母(岳父母)关系再不好,也是要来祝寿的。如果亲戚太多,都会查查谁来了谁没有来,至于谁送了多少寿礼,那其实无关紧要的。但是,那匾额喜庆不喜庆,宽大不宽大,匾额材质豪华不豪华,亮眼不亮眼,是这一场寿诞之中大家所普遍关注的。
姑姑对于奶奶是非常孝敬的,姑姑不光是对于奶奶,对于娘家的许多人都是热情大方的。所以,那一年,奶奶的寿诞之上,姑姑送来了一块又大又豪华的匾额。姑姑的祝寿匾额让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奶娘激动不已,一个劲地把她那脸贴在姑姑的脸上。
挂完匾额,奶奶的寿诞的高潮到了,这就是民间所常说的“暖寿”。暖寿早已经是那时候过生日最隆重而喜庆的仪式,也都无一例外地成了寿诞的高潮。暖寿开始,燃起了一挂很长的鞭炮,这鞭炮放好了以后,就意味着拜寿开始,这时候,我看见埋着小脚走到太师椅上坐下(奶奶的小脚是因为旧制度给奶奶造成的伤害,也是旧中国许多妇女难言的隐痛),太师椅前面的一张八仙桌上摆满了寿礼,八仙桌的前面,本来是熙熙攘攘的刚刚还有许多客人走动,到了拜寿的时候,大家主动腾出一个可容纳八九个人站下的空地来,我父亲四兄弟按照长幼之顺序一一给奶奶拜寿。那时候,不提倡吹吹打打的锣鼓班子,也不作兴所有具有封建迷信色彩的礼节,但是,又长又响的鞭炮是允许的,大大小小的蜡烛是允许的,叩头祝寿是允许的。我的父辈叩头祝寿之后,就是我们孙辈按照年纪大小依次给奶奶叩头祝寿。大大小小的人给奶奶这个寿星祝寿完毕,又是一挂比刚才稍微短一点的鞭炮响起来。这就意味着暖寿圆满结束。这一挂鞭炮响过之后,大厨就会通知东家派人来端菜上桌,菜上了七八个的时候,就是那晚上开席的时候,大家都热情地邀请同桌的人“趁热吃趁热吃”,于是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那个时候,还在破四旧阶段,后来出现的安排吹鼓乐队前来打唱钱等节目还是没有的,所谓大唱钱,就是在宾主喝酒都喝得酒酣耳热的时候,派出两个乐队的主要队员站在每一桌前挨个第唱歌吟曲儿,坐享其成听曲的人,就该掏出几毛或者一块钱算是打发那些卖弄嗓音的人们。
为什么说奶奶有福气,那是因为奶奶不但活了八十岁,而且,她这个八十岁的寿诞还真像是能掐会算似的,不久以后,奶奶就因病去世了。家人们都说,奶奶的福气好,幸好过了一个八十岁的生日,大家总算没有太大的遗憾了。
奶奶的生日之所以隆重而又热闹,还得益于当时故乡的生活条件不错,早已经是旱涝保收了,而且农业连年丰收,故乡在那时候就已经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也许奶奶离开我们的日子太长了,很少给奶奶正儿八经地去上坟,所以,今天写下这文章,算是对于奶奶的最好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