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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穿过南阳盆地(散文)

  • 作者:汗漫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3-07-08 00:4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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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唐河古船埠遗址

      唐河县人平易近病院门前这一条马路,名叫新华路。沿新华路朝西,我走到古船埠遗址。遗址就是尸体,万千往事前情的尸体。

      河水浮浅,已抛却载舟沉舟的年夜志大志。河床袒露,像旧床榻,分发出一个睡眠者贫困潦倒的气味。

      古船埠遗址上,蹲着一个吸烟的白叟,与我聊起早年盛景:河水汤汤,远赴下流的汉水、长江。帆柱云集,“船上可以摆8仙桌饮酒划拳谈生意!”一条河,把唐河这座小城,与襄樊、武汉、上海和全球,慎密联系在一路,来回输送小麦、棉花、水泥、木材、玻璃、柴油、牛羊、才子佳人、匪贼地痞、革命动静……

      小说家田中禾,少年和青年时期糊口在这座小城。他的笔记体小说集《落叶溪》,就是一首小城叙事诗。母亲、兄长、街坊邻人、匠人、乡间亲戚、匪贼、革命者……浩繁小人物次序递次登场,牌楼街、灯笼铺、铁器铺、书铺、画店、石印馆、药房、钟表店、京货铺、磨坊、祠堂、笔店……逐个铺陈,显现出小城半个世纪的风云幻化,让我想起赫拉巴尔的小说《河畔小城》,字里行间布满流水声、桨声、鱼群泼刺声、歌声。

      此刻,唐河道水声消逝,按捺了几多诗人、小说家的天生?

      “水这么浅,船埠荒了,啥缘由?这河水也知道我们修高速公路了、造飞机场了,就生气,不来了?”白叟诙谐复猜疑。我笑了,和他一路蹲在船埠遗址上,像考古队员,口袋里有一支笔能作为洛阳铲,挖掘出畴前的奥秘?

      看不见河对岸五千米外的余冲村,那是我的诞生地。小时辰,夜晚,祖父余孟光手指远处灯火照亮天空的处所,告知我,那边是“唐县”。我理解成“糖县”,嘴巴一会儿就甜了。一个孩子的弘远胡想,就是去“糖县”吃糖。

      后来,在唐河下流的郭滩镇,随父亲念书。夏季,年青的父亲、郭滩人平易近公社干部余书进,沉沦于昼寝,我无聊,独自跑到河堤上,看河面来交往往的船只,发愣。夜晚,父亲领我到河滨洗澡,两小我在暮色里赤裸自我。我们都躲避去看对方的下身。那小吊桥般的事物,把一个家族的上游和下流联系起来。直到今天,进入暮境,当我一小我在淋浴室里洗澡,还经常习惯性地抬开端,仿佛在看看高处有无父亲。

      十五岁那一年,进城,我在竹林寺的空阔古庙里读高中。没看到和尚和佛像,墙上有畴前的壁画若隐若现,骑狮子的菩萨模糊穿行在少年初顶。数学教员讲授圆周率,咏叹:“山颠一寺一壶酒(3.14159),尔乐苦煞吾(26535)……”同窗们都笑了,不知乐乎苦乎。校钟,绝对没有寺钟那样舒缓高雅,敲得快快当当,像面对一场战乱。高考简直像一场战乱,同班学子在“战后”四散异乡,构成各自分歧的命途、价值不雅和老景,渐行渐远渐无声。

      后来,我到了南阳、邓州。后来,到了唐河下流、汉水下流、长江下流的上海。

      老婆生在唐河这一小城,是竹林寺里一座高中的校友,低我两年级。她家院子位于我去竹林寺上学的路边。那时,其实不熟悉她,也不知本人的将来与这院子有关。谈起这座城、这条河,我和她的认知存在若干差别。但共鸣年夜于差别,好比,都爱河上那一座五孔石桥。它扶植于一九五九年,茅以升设计,仿赵州桥,有着雨后彩虹般的美感和气力。所以,我和她还有话可说。说着说着,彼此头发都白了,河水也降低了。

      古船埠遗址上的这位白叟,摇摇摆晃站起来,把烟蒂扔脚下,踩了又踩。我晓得这类老习惯的意义,眼睛轻轻一热。周围冷落得没有易燃物了,就像我周围已没有易燃的芳华。

      一条跟尾新华路的石板路,年夜致连结畴前的轮廓。这条路两侧,是平易近国时期县城生意最好的处所,有酒肆、油坊、餐馆、茶社、银货铺、倡寮、粮店、茶叶店……而今一概散漫。河滨捣衣声,剧变成千家万户的洗衣机动弹声。

      我与白叟辞别,回身,回到唐河县人平易近病院。一个亲人,在存亡鸿沟挣扎半月。几个晚辈轮番守护。他躺着的那张病床,像河床,布满断流的预见和掉败感。

      “急景流年都一瞬,旧事前欢,不免萦方寸。”晏殊的句子,写于某一河滨茶室或青楼。北宋期间,中国年夜部门河道都很急,包罗这一条起源于伏牛山、横贯南阳盆地的唐河。

      灶火灼烫

      我坐在灶膛前烧火。白叟俯身于灶台炒菜、烙饼子,像祖母,像外婆。

      按照火候需要,我把玉米秆和树枝,折断、续进锅底。我有共同祖母和外婆烧火做饭的履历。身体的记忆不会忘怀。近似于啃过烤红薯的汉子,都能谙练地剥开爱人亵服,热吻她布满糖分的身体。白叟看当真烧火的我,目光和缓,年夜概想起一个晚辈。伏牛山中这个茕居白叟,子孙都搬到镇上或县城餬口了。她不走。她要离祖坟近一点,离死去的老伴近一点。她曲折得几近接近地面的驼背,像背着一个负担,藏满旧事前情旧欢悲。

      这一日的傍晚时分,她看见我在山坡浪荡,就号召:“娃啊,没吃饭吧,来家里吃吧?”我承诺着,握她筋骨毕露的一双手,像回到外婆和祖母眼前,心一会儿热了,如火焰澎湃的灶膛。

      新世纪以来,南阳盆地村落烹饪食品的体例剧变,遍及利用电、煤气,便捷、清洁、简单。只有深山区存续着阔年夜灶膛、陈旧风箱。山林和郊野,保护了树枝和柴禾的来历无限尽。风箱呼嗒呼嗒声,像一头动物在喘气,让山野不那末孤单和无聊。

      我坐在灶膛前静心吃饼子和菜。很喷鼻。树枝、柴禾发出的火焰,比电、煤气带来的火焰,具体有力。这酷似南阳盆地模子的年夜铁锅,与灶膛火焰间接触面积广漠。菜与饼子带着焦喷鼻,浩大入肠胃,质疑我持久积郁形成的肠炎和胃炎,训斥布满炎症的糊口。就如许吃着,不语。间或昂首,与白叟对视、笑笑,再静心继续吃。我的外婆、祖母,已化为盆地土壤的一部门。这位白叟、我,也早晚化为盆地土壤的一部门。在灼烫灶火前,一个寒意加深的人,恍忽从头置身于夏季里的暑气热息。

      在盆地,数条高速公路接踵呈现。城市化、产业化海潮,向最偏僻的村落逼近、再逼近。羊肠巷子、水池、竹篱墙、木料堆……次序递次消逝。那些旧村落里的曲线、参差、无用,一概消逝。直线、一元、消费主义,不可一世。公路边,一排又一排生硬类似的三层四层水泥建筑物,组成一座座新村,猪的嚎叫消逝,杀猪匠就消逝,杀猪刀就消逝,铁匠、打铁声就消逝,铁器铺和铁器铺前的勇气,也就逐个消逝。

      旧糊口渐次烧毁。野草泽花与野树,用三年摆布时候,就可以完全光复残垣断壁和空寂无人的天井。

      青年们寻觅远方,在他乡学着用通俗话与司理、老板、客户讨价还价,偶然受伤,蹦出一句南阳土话“俺的娘啊”,才意想到故里的隐蔽存在,泪如泉涌。留在故乡的人,搬进清洁整洁的新村,像客人,坐在客堂里、阳台上,一时候竟不知道若何安设四肢举动与心里。他或她,对郊野里拖沓机代替耕牛、化肥排挤牛粪的新情势,耿耿于怀。可能在楼顶偷偷建一个鸡笼或羊圈,被镇当局官员看见了,遭求全谴责:“多不美不雅!不雅念多掉队!罚款!”夜晚,他或她,喝醉了,闲逛三更,找不抵家门,号啕年夜哭——新村里的门扉,都是统一脸色的铁门。畴前那些分歧样式和质地的旧门扉,门前分歧的旧水池、旧树、旧碾盘,都消逝了。在同质化的空间里,若何保卫个性而不类似于他人?是一个题目。在盆地,很多人像哲学家一样在寻思。

      那些被烧毁的村子,有推土机和发掘机吼叫着、窜动着,清算出年夜片郊野。婚床、厨房、碾盘、粮仓、水井等等位置上,长出整洁齐截、一望无际的食粮和价值不雅。现代化自高速公路边起头,朝最偏僻山区推动,朝面前这一口灶膛,推动。明显,我也老了、不达时宜。幸亏有这灶火、饼子和肠胃,确认一小我与盆地之间的血缘关系。

      那末多记忆,让我也起头驼背,背着一小麻袋盆地的风声月色?

      这世界,毕竟仍是需要三两个复古者,担任为勇往直前的重生活,申明来路和布景。我擦了擦眼睛,不知是由于烟熏仍是悲伤。白叟把一个旧手帕递给我,眼睛湿润,像祖母,像外婆。

      山风劲吹

      在薄暮,进入伏牛山中、南召境内一个小镇。

      南召,让我想起《诗经》中的《召南》。属于国风的《召南》,共十四首诗:鹊巢,采蘩,草虫,采苹,甘棠,行露,羔羊,殷其雷,摽有梅,细姨,江有汜,野有死麕,何彼襛矣,驺虞。发生这些平易近歌的地区,或说召公节制的地域,年夜致上包罗今天的洛阳、南阳、郧阳、襄阳等地域。南召处于此中。

      “南”字原意,就是一种古乐器,后成为指代南音传播之地的方位词——那暖意吹拂而至的标的目的,亮光朗彻无碍的标的目的。

      在旅店放下行李,去小镇周围闲逛。感受街道的走向,有细微波动和盘曲。掀开手机舆图,像鸟居高临下,发现街道四周就是源于伏牛山的鸭河。一条鸭子酷爱的河道。小街道的走向与流水标的目的契合,是天然而然的工作。回忆半生履历,很多河道及其四周街道、巷子,一概有不异走向,好比,诞生地余冲村那条季候性河旁边的无名巷子,南阳市白河四周的卧龙路、河街,上海姑苏河南岸的姑苏河路——连结不异走向,像诗中的上一行与下一行,有不异韵脚,才能走入工夫人心的深远处。

      父子间,仿佛也如斯。很多人把我背影、步姿、声音,混淆于父亲的背影、步姿、声音。他决议我年夜致的人生走向,像河道,决议四周道路的走向。但一条道路是有限的,没法跟随河道行至水穷处,终将磨灭于一条铁路、高速公路或空路。父亲在一九九七年冬归天,河道干涸。遗像中,一张面目面貌像河床,在极力回想中青年期间的昌大流水。我在红尘里也沉寂下来,像傍晚时分这一小镇,沉寂,只有风吹四野。平易近国诗人陈石遗说:“诗乃寂者之事。”成为沉寂的言说者,是《诗经》中无名咏叹者的事,我的事。

      我左腿有一块暗红胎记,像小镇一座古寺门前,镶着“南召县汗青庇护建筑”的暗红铭牌。父亲的血模糊显现于这一胎记,庇护我的小我史,而不至于过早颓丧?这胎记,也像鸭河上空、伏牛山中铜铸般的红日。

      回旅店,老板说:“山上有麋鹿,月亮圆了,吹笛子,麋鹿就会走近呢!”但今夜月亮像眉毛,美容院修过的眉毛,太细,近于虚无,我也就与麋鹿无缘了。何况,我不会吹笛子。“南”,那一种乐器是甚么形制和乐律?年夜约也是由竹子制造而成。伏牛山翠竹苍莽,竹笋年年生发如新人辈出。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正人,云胡不喜。”《郑风》中的名句。《郑风》出自伏牛山以北新郑一带黄河道域。“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正人,我心酸悲。”是《召南》中的名句。“未见正人,忧心靡乐,若何若何,无私实多!”是《秦风》中的名句。自古至今,不管南北西东,“未见正人”与“既见正人”,都是人世年夜事,成为一切喜悦与忧愁的奥秘泉源,继而成为抒怀诗的主题。写出好诗的人,必有年夜哀与年夜喜。写不出好诗的人,平淡无奇,也罢。

      床边,一面旧墙,有铅笔、钢笔、粉笔乃至羊毫留下的题辞——“明天去哪里?”“想家”“我梦见你了”“张建华,还我钱”等等,比先秦时期的抒怀体例更斩截直白。若干情感波动的掉眠者,在此留下梦话和感喟。这床,就是一个关于情感波动的模子或公式?塑造我一夜,也质疑、计较我一夜。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也喜好去小镇旅店留宿。他哮喘着,侧身躺在床上,感受深蓝色的旅店墙壁成为年夜海,继而闻到空气中的盐味、鱼腥气。伏牛山中,这旅店墙壁上的混乱留言,像一头牛在山中雨后留下的混乱脚印。

      所幸,我没有哮喘病。不幸,我没有哮喘病。推开窗,山风强劲吹入。

      火车驰来

      盆地里的火车一年年提速。一小我,在山坡上、河滩里,偶然看见绿皮火车迟缓擦过,会愣怔两秒钟:旧光阴回来了。以迟缓否决快捷,一列绿皮火车,协助盆地人抵当虚无与流逝。

      某日,乘绿皮火车,我来到伏牛山中一座小镇。高铁和飞机,把积极的人们,带往喧哗的话语中间、拥堵的人流、缭乱的事务。而我被带往边沿、空寂,一时消极下来,真好。在小镇勾留一周,布满碌碌无为的气质,像诗人了。旅店空荡荡,只有我和两个来此地收购药材的商人,屡屡会面,颔首请安。晚上,念书或写字,原木书桌上的纹理像一种舆图。白日,在镇上闲荡,或去山顶看云海。镇上人说,山中特点是春迟、夏短、秋来早、冬季漫长。夏日来度假避暑的旅客多。此时,初冬,凌晨有薄冰,被行人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人们措辞时,有较着的雾气围绕嘴边,恍如每一个言词都在分发热量,使一次扳谈密切很多。

      独处中,想起城里的人、物、事,恍如在老年末年回顾前尘旧情,一概遥远而虚幻。需要把山区作为一种标准和方式,审阅糊口,而不只仅用钞票和权力等标尺权衡自我。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毕达哥拉斯,把人分为赛场上的三种人:供给饮料、食物的生意人,气喘嘘嘘的参赛者,居高临下的不雅察者。他把诗人列入不雅察者序列。我,一个沉浮于薪水中的小人员,是远远落在种子选手后面的参赛者?在群山里,终究具有不雅察者的视角,继而加年夜成为诗人的可能性,发现并定名一切被掩蔽的事物和世界。

    【审核人:站长】

        标题:【流年】穿过南阳盆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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