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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芳华】草上戏台(散文·征文)

  • 作者:快乐一轻舟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3-06-14 18:5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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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感染了新冠病毒,傍晚时分,戴上口罩,走出家门,到小河边散步。不经意间,瞥见我所居住的联体别墅西边,矗立起一堆绿色,遥望形状结构,犹如舞台。心里好奇,遂漫步前去看个究竟。

      果然是个舞台——临时搭建的舞台。

      一辆破卡车上,凌乱摆放着音响设备,锣鼓铙镲,刀枪剑戟,一架边鼓,二三把二胡,几个戏服箱子。个别打开的箱子,露出花花绿绿的衣角。最显眼的,几件被褥,被横七竖八地捆扎着,东倒西歪,扔在车厢内。很明显,这些被褥,是供演员们晚上睡觉用的。演出结束,打开铺盖,车厢上一铺,躺上去,很快就会睡得死狗一样。

      卡车就停在一片凹凸不平的草地的最高处。平时,这一片草地几乎无人管理,牛筋草、茅草、节节草、野麦、野豌豆等,一茬一茬,野蛮生长。如今,要收麦了,野麦干枯了,野豌豆式微了,一连好几天的淫雨,却助长了其它野草的生命力。油绿的牛筋草和茅草,筋脉粗壮,顶着缨穗,撒着欢地往上窜,窜得有米把高。其它野草,不是拼命往上长,就是满地滚爬,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将地面遮蔽得严严实实。

      天色傍晚,草丛之上,蚊虫嗡嗡,蜂拥飞绕,如黑云漫卷。我刚刚靠近舞台,刚刚看清舞台上方横幅上的“河南洛阳豫剧团”五个大字,还没来得及细品,蚊虫们就发现了我这个猎物,“呼”地一声,席卷而来,吓得我,急忙退避三舍。

      一边退避,一边想,这舞台,真成了草丛上的舞台啦。又想,蚊子这么多,能把人咬死,演员们真能睡得着?

      被蚊虫叮咬的经历,我有过不止一次。说说印象最深刻的一次。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考到市教育学院。临近放暑假,因为天气实在太闷热,晚上,和好几个同学一起,拿着一张凉席,一条床单,跑出宿舍,到操场里,露天睡。刚躺下不久,蚊子便铺天盖地冲过来,轰炸机一般,俯冲而下。全身上下,只要是露出来的肌肤,不管是腿还是手和脸,冲下来,“咯哧”一口,可劲儿叮。东一叮,西一咬,很快,起了很多泡,奇痒难耐。后来,想个办法,把床上的蚊帐解下来,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这样,稍微好一些。慢慢地,睡着了。第二天早晨,睁开眼一看,身上,席子上,床单上,全是血迹。那一夜,不知道蚊子喝去了我多少血。

      如今,看见许多猖獗的蚊子们,想想我的惨痛经历,真替演员们担忧。

      此刻,那些演员们,正在二三十米外的舞台东面。

      远远望去,七八个人,男男女女,有站有蹲,各自捧着一只碗,在吃晚饭。手里还拿着白馒头。他们的衣着,极普通,几乎比乡下一般农民的衣服都显得破旧,好像刚刚干完农活,来不及换一身衣服,就踏上了演出的征程。

      这么一帮子人,怎么看,都是农村里临时拼凑的草台班子。他们能演戏吗?能演出好戏来吗?

      怀着疑虑,慢慢离开。

      回到家,一开始,还在担忧:那些演员,在大量蚊虫叮咬之下,如何安睡?慢慢地,忘了,自顾自,躺在自家的乳胶床垫席梦思上,安然酣睡。

      二

      第二天,八点多,才吃早饭,迷迷糊糊之中,锣鼓声,男男女女的唱念声,高高低低,穿过餐厅后窗,丝丝缕缕飘进来。心想,他们还真能唱?

      吃过早饭,发烧,浑身酸痛,一直折腾到上午十点多,才稍微和缓些。和缓一些,就想出去一探究竟,看看戏演得怎么样。

      为了尽量不传染别人,依然戴上口罩,并且,尽量躲得离别人远一些。走不多远,就看见,有三五人,躲在舞台背后,默默听戏。

      舞台是北向搭建。北面,是一大片空旷的草地。再向北,就是六车道的曙光路。曙光路北,有一座院子,这几年,被改造成简陋寺院,还举行过祭拜活动。平时,院子里插着红黄彩旗,也时有香客来往,香烟缭绕。这一次,这个所谓的“洛阳豫剧团”,大概就是寺院里请来演出,为祭拜活动助兴的。

      舞台后面这三五位白发人,或坐在电动车上,或坐在凳子上,各自低着头,闭着眼,入定一般,静心听戏。

      这样的观众——准确地说——叫听众,是真戏迷。他们闭着眼,也能通过演员歌唱的戏词,随着声音的高低起伏,强弱变化,把握剧中人的性情变化,与剧中人同呼吸,共命运。

      受了他们的感染,我也停下脚步,静静听戏。静心细听,还真听出被音响扩放了的演员的唱和念有点儿道行:节奏鲜明,起伏有致,饱满,高亢,蕴含激情。遂感叹一声:还凑合。

      我和戏曲还是有些历史瓜葛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县豫剧团和大平调剧团的家属院离我家不远,里面还有排演厅。有了这个地利之便,就没少看他们排戏。清晨,演员们到城墙上练功,“咦咦啊啊”的声音,在我家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跑到城墙上去看,能看见演员们伸胳膊蹬腿,翻筋斗,舞枪弄棒。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天与剧团做邻居,自然少不了沾染点儿戏曲细胞。如今,舞台就搭在自家院子附近,熟悉的豫剧腔调,在身旁一阵阵嘹亮响起,听起来,怎么叫人亲切?虽然,这亲切,因为时光的流逝,有些飘渺。

      我曾经与正式的京剧团演员擦肩而过。

      初中毕业时,顺应时代潮流,两个地方剧种要改为京剧。为此,剧团要招收一大批年轻人。如果被录取了,就可以鲤鱼跳龙门,摇身一变,从躬耕陇亩的农民变成靠唱戏挣工资的单位人。很多年轻人都跃跃欲试。有位女同学,跑到我家,邀请我一起报名,我却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我还是想读书上学,想靠读书上学改变命运。

      那位女同学录取了,后来,我的一位男同学,上高中不久,也退学考进了京剧团。他俩的命运,随着舞台音乐的轰鸣,一腔一调的吟唱,一招一式的表演,姹紫嫣红,风光无限。我上完两年高中,命运如旧,依然灰头土脸,重返黄土地。

      戏曲大舞台,让我们彼此的人生有了天壤之别。他们,在舞台上,风光无限;我,在黄土地里,卑贱如草芥。彼此地位的差异,让我自惭形秽,每看到他们的身影,我都躲得远远的。即使他们凑过来,要和我他招呼,我也视若不见,冷冷躲开。

      恍惚之间,在舞台后面静静听戏的几个人,陆续启动电动车,离开了。我才敢走过去,靠近舞台。等走到舞台西北角,想转到舞台前仔细看看,只听见音箱里传出了:“各位观众,今天上午的演出到此结束。下午三点,继续演出。”

      再放眼望去,舞台前的空草地上,观众已经所剩无几,剩下的,也纷纷收拾座位,陆续离开。很快,只剩下,荒荒莽莽青草地,空空荡荡,无语话凄凉。

      三

      “三三见九……三九二十八!……嘿嘿……你总共该我个四两三钱八。有没有?赶紧拿过来吧!”

      为了避免传染别人,我避开人群,站在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仰望戏台,观看演出。

      舞台上,一位店主,丑角扮相,鼻梁中心抹一块白粉豆腐块,手拿一把算盘,不停地地拨着算盘子,动作夸张,却又看似漫不经心,随意自然。其念白,典型的豫东口音,吐字清晰,又蕴含笑意,这笑意,便将无情讨债演绎得绵里藏针笑里藏刀。

      听声音,那丑角乃女性扮演。她扮演店家,向住店人讨债。她的表演和念白功夫,让我诧异:一个草台班子的丑角,竟然还有这么好的表演功底!这样的表演功力,如果有缘登上城市大舞台,也许能开口惊四座,举手诧八方呢。

      台下观众,稀稀拉拉,往多了估计,也就是二百多人,东一簇,西一堆,皆是白发苍苍满脸核桃人。二百多仰头看戏的白发人,就是她和她的同伴们的衣食父母。为了这些屈指可数的观众,她和另外三位演员,在临时搭建的草上戏台,拼尽全力,尽其所能,唱念作打,演绎戏里人生。

      戏台东北角,搭着一个小凉棚。凉棚下,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白馒头。另外一个塑料袋,装着几棵大头菜,大头菜旁边,扔着几根大葱。乱七八糟,还有一些碗筷,碗筷上,趴着好些黑色苍蝇。地上,放着一个煤气罐,一套简易煤气炉。一个水桶里,盛着泔水。就是靠这一切,他们才填饱肚子的。这一切,真实袒露着他们的现实人生版图——讨饭一样的窘迫现状。

      那家简陋寺院的旁边,就是一家小饭馆。我以为,再怎么说,每到饭时,最起码,总得让那家小饭馆炖一锅过年菜,送过来,每人吃上一碗。这种过年菜,城里有好几个地方卖,专门卖给打工人的,我们两口子也吃过。白菜、海带、粉条,红肉酥肉,有荤有素,炖在一起,十块钱一大碗,馒头随便吃。一碗过年菜,吃饱喝足,他们就可以精神抖擞,重返舞台,为观众演绎最好的舞台人生。不曾想,一碗过年菜,对他们而言,竟然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下了舞台,他们还得自己下厨,捯饬点儿聊以果腹的饭菜。

      三十多度的高温,他们穿着厚厚的戏服,汗流浃背,在台上拼了命的演出,下了戏台,竟然连一碗大锅菜都吃不到。

      他们生活的艰难,竟至于如此不堪!犹如这满地荒草。兴盛衰亡,一任四季风吹,春天的翠绿,夏天的蓬勃,眨眼间,就被秋天的凉风枯黄,然后,漫天白雪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此刻,即使在本该茁壮生长气宇轩昂的夏天,也任由观众践踏,枝断腰折,肢体残缺,狼藉一片,匍匐委地。

      他们在戏台上演出的,也是一场悲剧。一位老生扮演的官员,落魄仕途,一家四口,困厄旅店,妻子惨死,被店主催债,又无分文偿还。最终,其如花似玉的女儿被店主强行拉走抵债。台上老生,一叠声地痛呼:“苦啊……”气得晕厥过去。当哥哥的,忧愤难当,一腔怒火,随着高亢激昂的唱腔,喷涌而出,悲愤哀戚,响遏云天。

      台上台下,悲剧连连。台上的,是虚拟人生。台下的,是真实世态。虚拟悲剧,可以供人当作艺术欣赏。现实生活中的悲剧,需要人一点点承受钝刀子剜肉一样的痛楚。

      这几位演员啊,戏里戏外,人生悲剧的复合叠加,你们何以承受得下来?

      我无法忍受,我悲从中来,我撒腿走开。

      四

      锣鼓喧天了三天,大戏唱了三天。戏台近在咫尺,我再也没去看一眼,因为病痛,也因为心痛。

      我的心里,总在为他们打抱不平。

      从马斯洛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讲,这几位打着“河南洛阳豫剧团”旗号的民间戏曲人,他们走南闯北,颠沛流离,拼了命的演戏,不就是为了首先能吃饱饭吃点儿好饭吗?但是至今仍然吃得如猪狗食。

      当初,如果我也报考了剧团,也被录取,也至今仍然是沦落乡野民间的戏曲艺人,我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

      会是什么样子呢?这几位“河南洛阳豫剧团”的演员,就活灵活现地站在我眼前的草台之上!

      我能逃得了像他们一样流离失所的命运吗?能像他们一样夜里睡在荒草之上,被蚊虫叮咬,白天吃得饭食比猪狗好不了多少吗?

      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不寒而栗!

      当初,我为自己没有报考剧团而后悔过,而自卑过。如今,我却暗自庆幸。

      躺在病床上,看了一段视频。

      今年五月下旬,在一次全国性的戏剧大会上,著名戏曲表演艺术家何赛飞惊天一怒。

      她发怒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名叫张军波的晋剧演员。

      在大会上,张军波表演了一段《清风亭》,唱念作,他都拿捏得十分到位,靠一点点细节的精到演绎,把剧中人的性格和情感变化展示得淋漓尽致。他演出完,得到了中央电视台戏曲栏目主持人白燕升的高度评价。白燕升赞扬他是在用生命演戏。同时,他又告诉在座的人们,张军波本来是一位山西吕梁剧团的演员,六年前,在省里获了奖,得到了省团的青睐,当起了小演员。五年过去了,他依然是个临时工,一个月只有1500元钱的工资。家里还有妻子和3个孩子在等着他养活。为了贴补家用,除了演戏以外,他还去开网约车,去送外卖,很多能赚钱的兼职他都做过了。生活的艰难,让妻子无法忍受,曾经开玩笑地向他提出离婚。

      白燕升痛心疾首地呼吁,我们要保护这样的艺术家。

      这时候,坐在评委席上的何赛飞激动地大声喊道,“这样的艺术家,不保护,不给予基本生存,给谁?”她大声疾呼着,热泪盈眶。然后,毫不留情面地继续呐喊,“你们口口声声梅花奖文化奖,几百万,几千万,花那么多钱拍一台戏,得了奖之后,封在仓库里面,老百姓也看不到。戏呢?钱呢?到哪里去了?”

      何赛飞的怒喝,无疑是给奄奄一息的中国戏曲现状当头棒喝。

      中国戏曲的衰落,原因很复杂,千言万语,难以说尽。但是,何赛飞的怒喝,能不能给中国戏曲振兴注射一针强心剂呢?

      我,看不到曙光。我看到的,还有一些民间艺人——例如这几个打着“河南洛阳豫剧团”旗号的戏剧演员,在乡野之间,在草台之上,用自己的生命,努力地唱念作打,演绎人生百态。这大概就是他们无可逃避的宿命。

      无疑,相比于打着“河南洛阳豫剧团”的这几位演员,晋剧演员张军波还算是幸运的。他痴迷戏剧,执着一念,在艺术的大火炉里淬烧锻打,终于熬到被白燕升和何赛飞这样的大方之家的高度褒扬。我相信,今后,他和他的家人的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一定会得到改善。

      可是,这几个艺人呢?和他们一样游走乡野之间的许许多多普普通通的民间戏剧人呢?他们的艺术水平,跟张军波相比,也许还有距离,但是,在天天被蚊虫叮咬,吃得如同猪狗的生存条件下,他们依然日复一日地为艺术奉献自己的生命,在草台之上,将自己与戏中人合为一体,在虚拟艺术里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靠自己的表演,吸引一些白头观众痴迷观赏。有人观赏,就足以说明,他们的演出还是有一定的艺术感染力的。然而,有感染力又怎么样?他们的生活,又怎么改善?靠谁来改善?何时改善?他们能像张军波一样,熬到出头之日吗?

      我,不知道,答案在哪儿!

      十几天过去,身体逐渐好转,我却依然找不到答案的蛛丝马迹。

    【审核人:站长】

        标题:【流年·芳华】草上戏台(散文·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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