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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桥头鸭蛋(散文)

  • 作者:怀才抱器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3-06-13 12: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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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少年时,我网鱼的功夫还不错。每次有鱼获,母亲都眉开颜笑的。鸭子吃小鱼,鸭蛋的成色就好,这是她的“桥头鸭蛋”牌子的底气。

      一个用旧了的陶瓷洗脸盆,一张塑料纸,中间剪一个圆圆的鸭蛋大小的眼儿,这是小鱼的入口。一条线绳把塑料纸捆在盆口。里面弄上点玉米饼子渣儿,鱼儿闻香进入,不再思归小河,住进了“安乐窝”。待上十多分钟,挽着裤腿,迅速端出水面,放干盆中的水,每次获鱼,都要惊呼过瘾。

      河鱼很小,多是两种,我们叫“花漂”和“骗将”,长不大,也是鸭子入河探水啄食的鱼类。如果鱼获多,母亲就全放进食槽,让鸭子饱餐一顿;若鱼不多,则放进石臼捣碎成鱼酱,拌上野菜叶子,把麦麸也掺进去。还是鸭子的美餐,虽不能算上饕餮大餐,可也是最精致的小吃。

      母亲的那群鸭子七八只,每次放出入河,那就是一道风景,摆啊摆,晃啊晃,呱呱叫,呀呀喊,母亲听着肯定就像音乐,鸭子可以给她下蛋,母亲观察到,“开张”(下蛋的意思)的鸭子,叫声有娇气,也有自豪。这是母亲的秘密,有时候母亲等不及,也抱起鸭子,摸摸后屁股,看看硬不硬。硬了,这是下蛋的征兆,母亲更是要添加好饲料,河鱼少不了。

      母亲在她的苦日子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快乐,日子不再伤害母亲,因为乐趣是苦日子最见效的镇痛药。

      二

      春天谷雨时,鸭子最中用,下蛋进入高峰期。母亲最喜欢淡蓝色蛋壳的鸭蛋,若频繁用鱼腥喂食,蓝色皮儿的鸭蛋就多。每从鸭窝捡出几粒鸭蛋,母亲都要对着阳光,看几眼,看什么,不知,就像母亲看孵鸡的鸡蛋,就像把一枚蓝宝石放在光线下看它的通透度吧,或者她纯粹是在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吧。

      从第一个鸭蛋开始,母亲就准备制作“桥头鸭蛋”了。

      得先说这个品牌名称。母亲每从集市回来,就说自己的“桥头鸭蛋”好卖。大概是母亲自己给的名称。老家名“南桥头”,古称“桥头”、“南大桥头”,母亲读作“轿头”,多了一点温柔感。每次放到集市的老位子,那些老主顾就纷纷而来,不一会就卖完。这给母亲莫大的信心和兴趣。

      遇到老主顾,或买得多的,母亲就给添上一个,母亲说自己不会说“谢谢”,鸭蛋就算感谢,她想人家一定读得懂她的“鸭蛋语言”的。

      母亲也在集市上喊几声,只“桥头鸭蛋”四个字。上小学的我,想给母亲写一个纸条,挂在篮子边,那就不用母亲吆喝了。母亲说,怎么觉得就像游街示众的样子,不好。那时文革开始,被游街的人,胸前挂一纸牌,写着罪名。这影响了母亲,她看不惯。

      母亲准备腌制鸭蛋的原料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可以说是自创品牌了。舍得用麦麸。这是母亲的痛。粮食不够吃的,麦麸可以蒸“卷子”(指麸面馒头)吃,权衡一下,喂鸭腌鸭蛋还是合算。发酵麦麸,十天八日即可,溢出麦香。队上脱稻子的壳儿是废料,母亲也搬回来,加上大粒盐巴沤制成汤。我家在村的北山下,北山山石之间有一种红泥,差不多就像印泥的颜色,不杂,正宗得很。我从山中抠两篓子足够用。几个酱色的瓷坛摆在院子里的石条上,一批批入坛。将红泥、稻糠、麦麸、大粒盐巴拌匀,再抓一把捣碎的花椒末,拌匀,放在太阳下晒,一两天就可以用来“包蛋”了。我戏称“蛋包”,母亲斥我不会说好话。曾经说到,考试考个大鸭蛋,母亲瞪我一眼,母亲从不喜欢往负面去联系,好在我的读书成绩总是让母亲放心。蛋壳被红泥包裹着,有一层地瓜干那么厚,然后入坛封坛。坛口也是用泥巴封住的,就放在阳光下入味。功夫交给时间吧,时间会给坛中鸭蛋以蝶变的机会的。就像酿酒,母亲每一步都很讲究,觉得稻糠少了,会再加,稻糠起了凝固红泥的作用。

      母亲腌制咸蛋,有最深的体会。拿出做最好的材料,用尽心思和功夫,然后交给时间去滋养,一颗鸭蛋的心是可以被改变的,收到一颗滴着红油的蛋黄,赢得了一颗心。

      母亲不急于开坛,与她的温柔性子有关,她说开坛早了,盐和香不能破壳而入,鸭蛋就不好,就不是“桥头鸭蛋”了。她是怕砸了自己的牌子的。

      端午节前的鸭蛋特别好卖,价钱也可观。但第一坛鸭蛋,母亲不卖。母亲都数数邻居有几个孩子,每人一个,由我派送,那时孩子多,走几个门就得把不少鸭蛋送出去。我心疼。母亲说,送鸭蛋是送福,邻居也说那是得了“蛋彩”。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的老师都知道我母亲是卖鸭蛋的,而且鸭蛋好,曾难为情地送鸭蛋给老师,不为讨好,母亲说,人家提了,就是想吃。母亲是最善解人意的女人,凡事想得周到细致。

      那些年月,我家是很困难的。幸亏有蛋可卖,能补贴家用,供我上学。猪是半个天下,鸡蛋鸭蛋再占半边天。母亲说,社会的好,不是抽象的,不管怎么样,猪和蛋加起来就可以养活一家人。感恩和知足,并非需要如何富足,些微的好处,也要念着好。母亲说过,诉苦日子不好,日子就变脸了?撬开日子的缝隙,找到改变的可能,这是那个时代大多数人是情怀。有能耐的人找到光亮充足的地方,力量薄弱者也可以从夹缝里看到改变生存的微光,总有一束光亮射向我们,愿每个人接住那束光。

      三

      母亲腌制的鸭蛋怎么好?一般的鸭蛋,蛋黄咸香自不必说,蛋清就很失色,我是不喜欢吃蛋清的,没滋没味的,可“桥头鸭蛋”的蛋清有一股麦香,可细品。还有,老家山上的红泥上色最好,蛋黄油红,较之他处鸭蛋,同样切开比一比,太分明。那颜色,就是母亲值得炫耀的正宗色。但在红泥里包着,买蛋的主顾并不去了包壳看看鸭蛋怎样,因为吃过,就放心。若是白色蛋壳的鸭蛋,母亲都告诉人家,收钱的时候,少几角钱,还个诚信给主顾。

      我家的“桥头鸭蛋”,油多蛋黄红。我喜欢一种特别的吃法,用筷子在蛋壳插一个眼儿,然后张嘴接住,不然剥开时,蛋油流淌,满手丫子都是油腻。剥开鸭蛋尖上的蛋皮,用筷子抠着吃,一蛋在手,那种吃相了很值得炫耀。客人来家,管村中老师的饭,母亲都一定要安排鸭蛋上桌,这是她感到最体面的。用刀带壳切开,就像把太阳切开,红艳艳的,太阳无香,鸭蛋有香。

      喜欢蛋壳,蓝色的美,无需蜡笔染色,天然的底色,我曾在上面作画,画鸭子,画小鱼,画鸟儿,放在桌子上,仿佛那些动物都来看我。蛋壳上作画不同于平面,最有立体动感,现在想来,那是我走进多维世界的开始吧。“蛋画”这玩意儿,出差看到过,我画得相形见绌。哪有什么玩具,蛋壳就是最好的玩具,不知道什么是审美,后来回想,那才真的审美。

      在我们乡下,端午节有在手脖上扎“五线”的习俗,就是把红黄紫绿黑五色线做成手环系在手腕,意思是五彩多福,也以此辟邪。特别荣耀的是,手中拿着鸭蛋,露着五线,那是最美的打扮啊。未喂养鸭子的人家,会吃鸡蛋,我最喜欢伙伴强子拿着茶蛋,皮壳虽有裂纹,凑上去闻过,蛋香特别,原来那就是茶蛋,一直到我参加工作外出才看到茶蛋,很庆幸自己尝过。我们互换吧。一个眼神便成交。没有什么价格的比较,完全是出于互通有无,多么淳朴,多么厚道。

      四

      散文家汪曾祺笔下的鸭蛋,是“高邮咸蛋”,我家的“桥头鸭蛋”不敢与之媲美,但我还是情有独钟。汪曾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端午的鸭蛋》)我也是喜欢母亲在手中诞生的“桥头鸭蛋”,那是包裹着母亲智慧的美食,那是装满母亲热爱生活热情的佳肴。蛋壳易碎,但母亲寄予在鸭蛋里的美好情愫,打不碎,在我的记忆里相随了五十几年了。

      每念及母亲对鸭蛋那么专情在意,我就想起作家林文月的话,“踮起脚做事”,母亲踮起的是小脚,凭着一份朴实,梦想着通过鸭蛋改变日子,艰难地做着最有意义的事,这种情感和精神,给了我莫大的鼓舞和教育。其实,日子不怎么如意,不必去追问,追问产生牢骚,需要的是去创造,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

      那次儿时的伙伴来看我,就载了几箱咸鸭蛋。我大惊失色。这么破费啊。一下子让我想到母亲的“桥头鸭蛋”。坐下交谈,他告诉我,在石岛滩涂承包了一块地方,饲养鸭子,这些鸭蛋是他的产品,名字叫“石岛海湾咸蛋”。母亲的“桥头鸭蛋”没有什么规模,如今,鸭蛋可以成箱地送。而且,还有讲究品质,“海湾”两个字最有份量,“海鸭蛋”富含人体所需的卵磷脂,这是啥东西?母亲那时只知道油多就好,现在讲究的是营养价值。

      从“桥头鸭蛋”到“石岛海湾咸蛋”,跨越了半个世纪。我从“桥头鸭蛋”里感受的是母亲的情味,从“石岛海湾咸蛋”,感受的是朋友的惦念,还有时代的风情。

      时光真的不老,我还可以轻松地回去。母亲创造性地继承了农耕文化,创造了属于她那个时代的“家养文化”。

      还是想起母亲卖鸭蛋的情景,吆喝不行,我想告诉母亲,“桥头鸭蛋”好,主要是富含氨基酸,让母亲喊出新词汇。母亲会睁大眼睛不解,我只能叫母亲尽管这样吆喝。

      其实,我的血管已经不能承受腌制鸭蛋的黄油了,其中的胆固醇对于正常人而言可以忽略不计,而我则要避之,但家人每切蛋露黄,我一定要鼻子靠近了再靠近,吮吸着那股无法形容的香味儿。

      2023年2月27日原创,6月13日首发江山文学

    【审核人:站长】

        标题:【东篱】桥头鸭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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