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了，奶奶也去世了，但我到现在还时常在梦里听到她喊我小名的声音：“路——镇——唻——你——在——哪——里，回——家——吃——饭——了——”那声音亲切而焦急，带着发自内心的疼爱之情。
从我能自己到外面玩耍开始吧，一直到我上中学离开家，我始终在奶奶和爷爷的监护之下生活。我到河边树林里寻蝉猴，正找得兴致勃勃，却传来奶奶的喊声：“路——镇——唻——你——在——哪——里——”此时我正用手指抠一只即将出洞的蝉猴。因为天旱，地皮硬，蝉猴很难出洞，只是用前爪戳开一个小孔，必须人工抠出来。我来不及答应奶奶的呼叫。谁知奶奶的喊声越来越急了。情急之下，我用力抠那只蝉猴，不小心一下子把它抠碎了。我带着遗憾往家走。在村头遇见奶奶，跟着她一起回了家。
我到沙滩上捉蚂蚱，刚捉了几只，就听奶奶在喊：“路——镇——唻——你——在——哪——里——回——家——了——”我又不情愿地回到奶奶身边。奶奶摸着我的头说：“别到处跑了，在家老老实实地待着。”
秋天下雨后，刚刚秋收完毕的田野里，被雨水冲出一些花生。我见是个机会，便独自去捡拾。刚刚捡了几个，便听到奶奶在喊：“路——镇——唻——你——在——哪——里——回——家——了——”我又不得不拿着三两个花生回到家。
记得那年夏天，刚刚下了一场暴雨，到处沟满河平的。当时我还没上学，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玩。大约早饭后九点钟的样子，我独自出门去了村前的南汪。在汪边看了一会儿捕鱼的，然后往西走，经过南汪和社林子汪之间的那座石桥，来到社林子汪南岸。我站在汪岸上看水里的景致。水里正有一条大鱼翻动身子。那鱼不是鲤鱼，因为它翻身的时候露出黄肚皮。我馋得要命，便不自觉地下到水里去捉那条鱼。谁知这汪里有好多菱角——不是大菱角，而是四个角的小菱角。菱角的刺刺在我的腿上，疼得钻心。这时候鱼也跑了。可我不死心，硬要去寻找那条鱼。正在这时，传来了奶奶的喊声：“路——镇——唻——”我抬头一看，汪北岸出现了奶奶的身影。我急忙上到岸上，顾不得腿上流血，穿上鞋垫子，一面答应着，一面绕到汪北岸去。奶奶又高兴又生气地问我：“你下到水里做什么的?不要命了?那里过去扔了好多小死孩，叫他们把你的魂儿勾了去!”我将信将疑，说：“我是捉那条鱼的。”奶奶说：“那条鱼就是坑人鬼。它把你引到深水里去，要淹死你!”这时我才害怕起来。奶奶紧紧地攥着我的手，领着我往家走，嘴里还是不住地教训我：“人不能贪财不顾命，人的命比鱼贵呀。”
以后又发生了一件事。也是夏天，我独自去了于家渰子村我姑家，在那里跟我表哥玩了好长时间。我们在村前玩得正高兴，忽然远处传来奶奶的喊声：“路——镇——唻——你——在——哪——里——回——来——吧——”声音在空气中颤动，一阵阵随风飘来，听起来很焦急的样子。我跟我表哥说：“我得回去了，奶奶撒急呀。”这时奶奶可能看到了我们，朝我们方向走过来。她是小脚，也不管路平不平，慌慌促促地走着。我也急忙迎上去。
“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老是不回家?”奶奶责备我道。
表哥告诉她说我是到他家玩的。
不好流泪的奶奶现在眼睛也红了。据她说，自从我走后，爷爷就到处找我，还用拿蛤蟆的长竹竿在马槽汪里探寻，整个马槽汪都探遍了，也没见个人魂，家里人都以为我不知在哪里淹死了，个个唉声叹气!
“路镇，你什么时候知道好歹!你知道家里人急上什么样子吗?”
可是这些话，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全是耳旁风，一个情商还没发育好的孩子，怎能体会到大人们的心情。
怕什么，有什么。不久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看人家在南汪里游泳游得真好，就下到水里学游泳。谁知刚下去，水就淹到我的嘴部。我慌了手脚，想游到岸上去。可是很奇怪，人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水越来越深，我吓晕了，不知如何是好。两只手向上伸着，嘴里喊着，希望有人救我一救。但是人们没有一个过来救的。后来听他们说，他们以为我是弄着玩的，根本没想到我会淹死。
我挣扎着，脚底下好像有什么怪物往下拽，太恐怖了。就在这时，隐隐约约听到奶奶的喊声：“路——镇——唻——你——在——哪——里——”
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奶奶的声音给了我勇气。我举着双手大声呼救。
现在旁边的人可能看出我不是开玩笑的了，便有人游过来，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拽到岸上。这时我已经喝了好几口水。
奶奶来了。我不顾身上水未干，急忙穿上衣服。奶奶说道：“我试着眼皮乱跳，怪不得呢。快回家吧。”
我什么话也没说，有点羞愧地跟着奶奶回了家。
就这样，我在奶奶的喊声中长大了，但我的爷爷和奶奶也都老了。爷爷于1964年因不明病症而去世，奶奶则在1969年死于肺心病。
奶奶虽然去世，她的喊声却一直录在我的脑子里，一遇到不顺，就听到她喊我的名字，于是精神为之振作起来，不顺转为顺利。奶奶死后的一个月，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站在猪群里，手里还拿着杀猪刀。忽然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人，都拿着挠钩，他们一边吆喝着“不准动”，一边用挠钩打掉我手里的杀猪刀，把我钩倒在地，捆绑起来。我大声质问道：“我犯了什么法，你们这样对待我!”其中一人说：“什么罪?你不明白吗?你是偷猪贼。”我不服气，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偷东西那回事，是他们栽赃陷害!但是，我无论怎么辩护都不中用，最后还是被他们带进一个非常狭窄的土牢。我憋得喘不出气。这时候，我仿佛听到奶奶喊我的声音：“路——镇——唻——你——到——哪——里——去——了——回——来——吧。”声音很大，一下子把我吓醒了。醒来后我在琢磨这个荒诞的梦究竟是什么兆头，我怎么无缘无故地成了偷猪贼呢?可笑!
直到现在，我还时不时地听到奶奶的喊声，当然这也可能与我老年耳鸣有关。
奶奶对我是爱，但是也有溺爱的成分。因为爱，所以我才能磕磕绊绊地长成个人;又因为溺爱，所以造成了我的任性和缺乏生存能力的缺陷。我劝所有的家长要注意，对孩子的爱一定要理性，也要有分寸。
2022.1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