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放下开车上班的方式，选择每天骑行去工地。开车时注意力总在车上，来去匆匆，而骑行是自由的，可以把脚步放慢，也可以把目光和思想放慢。
骑行经过厂区二期东门外马路时，我会停下来看看。路两旁是工厂三期预留的大片空地。去年我刚来时，空地上几乎全是裸露的土层，泛着白花花的盐碱，稀稀落落长着些田菁，挨着马路旁也生长着几簇蓬松的田菁，几乎看不见其它植物。短短一年多时间，现在空地上全部长满田菁。此时正值深秋，田菁大面积枯黄，其间还夹杂着些许绿色。一棵棵田菁结满绿豆荚般细长的籽实，密密麻麻，只不过绿豆荚成熟是黑色的，它却是黄色的。风声中田菁抖动身姿，一片清脆地沙沙声，好似不停歇的在歌唱。田菁今年结了这么多种籽，明年，肯定会长的更加茂密。我认真的查了查百度：田菁，豆科，耐盐碱、耐干旱、耐瘠薄。它对生的羽叶极像含羞草，显然，个性与含羞草截然不同，无论狂风如何吹，它也不会含羞的收叶倒伏，而是始终韧性顽强的挺立着，一种天生与苦恶作伴的生命。我来这里之前从没见过田菁，在此地待这么久，居然没怎么留意过它。
去年八月，我开车两千二百余公里，从郑州到淄博，然后从淄博到莆田秀屿。其间经过江淮平原的河湖纵横，进入闽浙连绵的山区，四省两日游，目光只能随飞速而过的风景浮光掠影。我到达莆田秀屿港时正是下午，炽烈的阳光，被海风带走了一部分，留下一些咸腥气。天空中白云簇拥着快速飘移，绵绵不绝，宣示着自然生生不息的魅力。高大茂密的榕树下，赶海归来的人们，热闹的售卖着海鲜，南国气息一时扑面而来。
每天，我和以往刚进场的工地一样忙碌，只是每次忙碌的地方不同。这里是湄洲湾填海造出的土地，石门澳产业聚集区。我们厂施工生活区集中了十来家建设单位，虽远离东庄镇街道闹市，可繁华一点不减。超市、饭店、卤肉店、五金店一应俱全。到了晚上，摆摊设点的，理发的，送快递的，修理电瓶车自行车的，一齐上阵，服务绝对到位。生意人不放过任何机会，辛勤的赚取属于他们的利益。工人们干着最繁重的体力活，挣着最干净的钱，吃着最踏实的饭，消费着属于他们最简单的快乐。
我感叹芸芸众生强大的生命活力，可惜，我就没有工人们那样的简单快乐。繁重的施工任务刚好赶上致命的疫情，虽然没到谈疫色变的地步，但是新冠病毒带给我们的灾难已经罄竹难书。我刚刚从郑州疫区“逃离”出来，这里疫情又来了。工地材料、物质进不来，机械设备进不来，所需增加工人也进不来。一轮又一轮的核酸检测，我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在多少地方做过多少次了。核酸检测一开始，不管手头活再忙，任务再重，全体人员都要立马放下，无条件配合。
还有时不时光顾的海风，台风虽不是天天见，强烈的海风却是常客。海风伴随炽烈的阳光，让人一睁开眼就在动感十足的旋律中奔走。漫天的云彩，时而洁白，时而青灰，总是快速地移动，一刻也不停歇。我这匆匆而过的半生，从没有停歇奔走的脚步与它们有些相仿。不过，风和云彩的自由我却远远不及，我的奔走更多是为了生存，不仅不自由，沉重感有时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工地上只要是关乎施工生产的问题，都要考虑做好防风措施。生活区的厨房和厕所，用彩钢瓦搭建，屋顶用间隔均匀的钢丝绳拉下来固定。工地临时围挡支撑要焊牢，立柱根部用混凝土仔细筑实。钢筋加工棚、木工加工棚、临时仓库都要用钢丝绳加固。吊装要用溜绳，焊接要用挡风棚。一不小心，台风圆规过境时将整张的模板刮起来到处乱飞。六级以上的大风是家常便饭，顶着大风施工更属寻常。工人们时刻挂着安全带，在十来米高的架子上干活，感觉也不安全。他们不安全，我也整天提心吊胆。
紧张且纠心的施工中，让我日日开车奔忙在往来工地的路上，偶尔看一眼马路旁狂风中的田菁，它们总在剧烈起伏摇动，显得孤单无助，样子实在有些可怜。它们不能奔走，只能无可奈何地摇动，被动的接受自然的肆虐。我虽然自由地奔走，面对命运，似乎也有些无可奈何。我这样想着，还是匆匆一瞥，从没停车下来看看田菁，认真感受一下。也许，我忙的似乎让大脑遗忘了外面的世界，目光也失去外事外物，一颗心虽然依旧滚烫，却被繁杂的现实逐渐包裹，慢慢生出尘埃，变得有些荒芜。
直至厂房盖到三层，站在高高的楼顶我才发现，湄洲湾的海水原来距离如此之近，仅仅一条马路之隔，我却从来没有时间去拜会。深蓝海水中泊着一艘艘懒洋洋的机船，它们与我一样，虽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
就这样紧紧张张，总算在年底前将第一阶段的施工任务完成。这时郑州疫情又起，为安全起见，春节我没有回家。年一过，我便又投入到繁忙的施工任务之中。工作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困难，抽丝剥茧，一个一个解决。生活还是应该在平常日子中找到些欢乐，不然我真的害怕自己的心在存封中慢慢失去活力。只到仔细观察旷野中的田菁，我才发现，它就是我身边早已存在的活力源泉。短短一年多的时光，它们就从寥寥可数发展到遍地都是。我不知它们是如何迅猛繁衍的，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白天黑夜。我为以前从没有认真感受过它们的存在而惭愧。虽然我们日日相见，只是匆匆而过，形同陌路。真是奇怪，以前看它在风中飘摇，觉得有些孤独可怜，其实是我错了。因为我从来没有仔细面对田菁这位相伴多日的朋友，更没有发现它身上有许多我所不知的惊喜。我忽然有些自责和伤感，生命中因为自己所谓的忙碌，忽视错过了太多本不该错过的美好!现在，日甚一日强烈的本心驱使下终于让我慢下来，有机会看一看这个老朋友，和它聊聊天，说说话，即使不说话，彼此默默相处也是多么难得。
风仍然时不时热烈的光临，天仍然瓦蓝瓦蓝，云彩的涌动依然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田菁的身姿在风中如同波浪起伏。它们从一出生就开始适应和风浪相伴的日子，既然没有选择，就坦然的迎接拥抱。幼苗可以在风雨中变得茁壮，身姿弯曲以后可以再抬起，脆弱的枝条在狂风的击打中可以变得强韧，白花花的盐碱已经造就它百邪不侵的躯体，这就是生命本来的面貌，有什么可怨叹呢?何况，狂风中的田菁并不孤独，它们起伏的波浪中还有伴飞鸣叫的小鸟，小鸟丝毫没有慌张，尽情的对着田菁加油歌唱。离开了厂区巨大嘈杂的施工生产的声音，仅仅一墙之隔，这里竟然有着另外一番风景。当我放慢脚步时才发现，原来这一切一直存在，距离我如此之近!你看或者不看，田菁就在这里，执着与岁月厮守，接受自然的一切恩赐，不急不徐。你见或者不见，田菁始终展露着茂盛的绿叶，开着毫不起眼的碎黄花朵，呈现属于自己的生命姿态，快乐安然。
夜晚再加班，我并不着急回去。等工人们走完，我才逆风骑行在空旷的厂区道路上。厂房及高塔林立下的灯火星星点点，忙碌了一天，这里的世界终于可以休息下来。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腿上，力量全部作用在脚蹬上，每用力一下，车子就缓慢地挪动一分。汗在我的身体里一点点渗出，心灵的疲惫有时可以用身体的劳累来缓解，我此刻不正是需要这种答案吗?风现在并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前行的朋友，它在提醒我说：“你看，我对待世间万物的态度是一样的，毫无差别。”
是的，感谢风的提醒，感谢人生每次挥汗如雨的经历。感谢一直奔波的路上，我还能认识各种各样的朋友。当我浑身是汗，穿过二期门岗时，空旷的马路上，风更加猛烈地呼啸。伴随耳边的风声，我听到一片熟悉地沙沙声，微微灯光下，田菁如同穿着斑斑点点的彩衣，从容不迫的向我招手致意。忽然发现，不知何时，田菁已经成为我时刻牵挂的朋友，看见它就感觉温暖亲切。我的心变得安静，一直紧张的神经开始放松，轻松地看着这片属于田菁的世界，原来这片世界也一直属于我。夜空深邃而辽远，倏忽的云彩和星星嬉戏着互相赛跑，不知疲倦。如果星星和云彩累了，想歇一歇，有厂区外马路上闪烁的路灯为它们指引。如果我累了，想歇一歇，有风和田菁为我送行。
慢慢的，我将骑行的范围逐渐扩大，从生活区东面马路，绕道厂区一期东门进工地。清晨，每当我出行时，北边不远处的壶公山展开深黛色的曲线，温柔地向我致以问候。厂院内的田菁柔柔地向我道别。厂区院墙外生长的木麻黄也在向我亲切地招手。一条深深的水道，将厂区与马路相隔，两只鹭鸶拖着冠羽在水道上下翻飞，高塔林立的工厂丝毫没有影响它们的心情。马路边低矮的夹竹桃似乎被鹭鸶的快乐感染，粉红色的花朵也在轻盈地摇动。远远望去，蓝天白云下，湄洲湾罗屿上的红房子亲密的依偎着，日日守望着从它身旁往来的船只，日日也在守望着一个以前从未注意过它的身影。
我突然哂笑，同样是这些风景，以前为何没有吸引我的目光?原来，改变一种思维方式，变换一种生活姿态，同样的环境，接触事物的心态在变，看风景的角度在变，心情也在变。这一年多来，我总觉自己承受了太多的生活重压，述无可诉。现在才发现，我所有的苦只不过是自我封闭，偷偷发酵的一坛苦酒，所谓的承受不住只是一种内心怯懦的外在表现罢了。
生命个体何其渺小，个体生命又多么强大。沙漠盐碱地中的胡杨，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腐。生活在深海海底火山口边的盲虾，面对高温高硫、终年无光的黑寂，它们依然自由自在的活着。疾风中的田菁，和胡杨、盲虾一样，早已习惯在恶劣的环境中生活。田菁的身躯因风的摧压变得柔韧不屈，开出碎黄的花，结出繁盛的籽实，只要一个春秋，便从稀落繁衍成茂密的一片。它们的生命一出现，上天丝毫没有给予选择和报怨的机会，惟有坦然迎接，努力活着，强大的活着。
我丝毫不吝啬对于顽强生命力的赞美，看看它们，瞅瞅自己，再望望时下让人梦魇般的疫情，生活中没有什么苦难是我们所战胜不了的。
2022.10.29日.石门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