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飞离广州，渐渐冲进云霄，然后平稳地在云朵上穿行。它勇敢地向前冲去，无惧风云变幻。世事如梦，时空的转换，真是奇妙得很，仅一个半小时后，我就会降临到千里之外的南昌。
91岁的父亲在我身边住了半年后，执意要回鄱阳。我们一家百般挽留，想留他在广州过个暖冬。但父亲一旦做了决定，任何人都不能改变其心意。我们也不好勉强他，顺意而为，尊重他的意愿，也许是最好的成全。
家乡的寒冬，还是令人生畏。寒潮降临后，父亲多年的老毛病又犯了，气管炎引起咳嗽和发烧，血压升高，心脏也跟着受了影响，在医院住了好久才恢复过来。
得知父亲生病，我们都很牵挂。幸好无大碍。千里之外的我，虽然着急担心，但也只能打电话或视频问候父亲。
随着年的临近，我变得犹豫起来，既想陪家人尤其是难得回家过年的女儿一起过年，又想陪老父亲一起过年。再者，疫情还不稳定，生怕哪里出了问题，也很麻烦。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不管怎样艰难，都要陪父亲过年。家人也都支持我。
临时买了机票，简单收拾好行李物件，想到要见到父亲和亲人，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
说走就走，天气预报说29日南昌有雨夹雪。心里有一种欺盼，希望能遇见一场雪。自我离开家乡来广州后，二十几年了，一直都没见过雪。在家乡时司空见惯的景象，换了一个时空，竟然一直与我无缘。内心深处，我是多么怀念一场雪呀!
飞机降落在昌北机场，我贴着舷窗，欣喜地发现，外面竟然飘着雪花，机场的地面上，也积了薄薄一层白色。我兴奋地告诉身边的女孩子，“外面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又发微信告诉家人，我太幸运了，竟然遇见雪了。
出了机场，也不打伞，任由雪花飘到我脸上身上，我甚至张开嘴去接住飘舞的雪，一丝清凉在嘴里蔓延，然后漾化开来。路边的青草地上，积聚的雪比较多，白色的雪与绿色的草丛交织在一起，像一幅美丽的油画。我忍不住站在旁边，请人帮我拍两张雪中照。照片中，我笑得很灿烂，像开在雪中的花。
不期而遇的这场雪，带给人美好和希冀，让我心生感动。眼前飘飞的雪花像一个个美丽的天使，告诉我，生活是五彩缤纷的，未来可期。2021年经历了太多太多不堪，让人心力交瘁。然，一切都过去了。
瑞雪迎佳人!我自嘲地笑笑。偶尔自恋自娱自乐一下，何妨!
临时回家，我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小哥把父亲接到了他家过年，读博的侄儿也从上海回来了。知道哥哥家房间满了，我发微信告诉哥哥，我睡沙发就可以了。
嫂子怕我冷，在父亲床上安置了另一个被窝，说是天冷挤挤更暖。想得如此周到，我也就笑纳了。如果不是如此细致的安排，我哪有机会和父亲同床而眠呢!说起来，和父母睡一床，那还是小时候的事了，父亲总喜欢逗我，说我脸大，可以去扮大花;说我丑，长大了只能嫁村里没人要的讨饭的……听了这些，我皱起眉，板着脸，捶打父亲，气得几乎要哭了。然后父亲又来哄我，挠我痒，直到把我逗笑了为止……
想起那一幕幕场景，总觉得自己还没长大，总感觉那时候的时光最温暖。如若可能，真想回到过去的岁月，真想变回小小孩儿，继续在父母怀里打滚。
父亲对我的到来似乎有点意外，也有惊喜。他一再追问：“怎么不把婉君英伦带过来呢!”看来，在他心里，我的孩子们早就取代了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我笑笑：“爸，等天气暖和了，我再带他们来看您。“父亲笑着点点头。我把女儿买的帽子、围巾和手套一一拿出来给他看，抚摸着这些礼物，父亲像孩子般开心，马上把头上的帽子换下来，手套也换了，我替他把围巾围上。他一直重复着：“这些真厚实，真暖和!婉君是个好孩子，聪明懂事。”
这个冬天，很冷。和父亲睡在一床，听着他匀称的呼吸和鼾声，心里竟然无比的踏实和温暖。感谢老天!感谢哥嫂!让我与父亲一起度过漫长的夜晚。
第二天，陪父亲去东湖公园散步。我们边走边闲聊。看着周围的风景，他抑制不住兴奋：“鄱阳越变越好了，东湖公园也越来越漂亮了。他又指着不远处，东湖大道上新建了九孔大桥呢，路也整治加宽了。”我告诉他：“东湖大道已经改名叫文正路了，九孔大桥就叫文正桥，是为了纪念范仲淹的。”虽然穿了很多衣服，但父亲走路还很稳健。我不时在后面拍他走路的背影，让他在湖边拍照，偶尔来个合照自拍。父亲对着镜头，笑得很开怀。父亲说，他想理个发过年。我又陪他去理发店，坐在一边看着师傅帮他理发刮须。年味虽然越来越淡了，但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的。每年，父亲都要理了发过年。在他的意识里，人要变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才好过年。
年，就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来到。
除夕夜，小哥做了丰盛的大餐，开了我带来的五粮液。五个人围坐在一起，嫂子说：“过年还是人多热闹，下次把孩子都带来。”给父亲斟了一些酒，我们轮番给他祝福，祝贺他又长了一岁。老家的习惯是，过年了就又长大一岁了。父亲的脸红润起来，话也多起来了，他显得很快活。
第二天，父亲说脚有点疼，不想散步了。家里的亲朋好友都打来拜年电话，父亲一一回应着，脸上洋溢着满足的表情。
年初二，我们去大哥家吃饭。下车后，扶着父亲上坡，听到父亲喉咙里传出沉重、如风箱般的气喘声，感觉就有点不对劲。美酒佳肴上桌，我们依然劝父亲喝了点酒。最近的天气不好，阴雨连绵，冷风刺骨，回家路上，父亲就说冷得难受，要小哥搀着。
晚上睡觉的时候，父亲开始咳嗽了。我披衣起床，倒水给他，他还是不停地咳;我又泡了些止咳药给他喝了，似乎也无济于事。他还是断断续续地咳个不停。听着他那样痛苦地咳着，我却束手无策，心里很难受。他每一声都似乎咳在我心头，让我心痛。多希望自己能替他分担哪怕一丝丝的痛苦。此刻，他就像一个孩子，他是多么无助和无奈;而我，却只能在床前徘徊，什么也做不了。他不顾自己难受，一再叫我睡觉。可是，我怎么能睡得着呢!可怜的父亲，在寒冷的夜里，一夜无眠。天亮时分，我悄悄地起身。父亲也起床了。我摸了摸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如水，我用手揉搓着，等温热了，再给他倒温水刷牙洗脸，再让他坐下，给他倒杯热水喝，给他开电炉。每天我能做的也就这些，间或陪他聊聊天和散步，或者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戏。
我和哥商量，要带父亲去医院看病。
去附近的社区医院，挂号排队看医生，走楼梯上二楼抽血化验。等待的间隙，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樟树碧绿的叶子，树梢的枝桠间，几只麻雀聚在一起，它们似乎在开会讨论什么。人有人的世界，鸟也有鸟的世界。它们让我看到了另一个生机勃勃的景象!寒冬中，还有那么温暖的亮色，让我感动，我隐隐看到：生命是坚强的，春天是美好的!我想，父亲会很快好起来的。疫情也会很快过去的。
看了化验单，医生说是着凉感冒了，开了一些药。一夜咳嗽，父亲太疲倦了，饭后喝了药就很快睡着了，看着他安详的脸，我的心也终于平静下来。所幸无大事。
极寒天气，老人和小孩最容易感冒发烧。我们应该给他们更多关爱和照顾。生命是宝贵的，疫情下的生命更宝贵，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生命，好好活着。
所幸无大事，我第二天就要回广州了。如果带着挂碍离开，我会于心不安。和父亲同床的最后一晚，我辗转难眠。短短几天时间，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心里有一些不舍。父亲似乎也有点依恋我，问我：“清明还回来吗?”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很快就会再回来看你的。”
父亲，这个给我生命、世界上最重要的男人，他的背比以前佝偻了，动作也比以前迟缓了。但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慈祥和温和，他的身上重叠了母亲的影子，性情也柔和了许多。以后，我只想尽可能多地陪伴他。这个年，因为和父亲在一起，我觉得特别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