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很小,小到被河分成两半,一半新,一半旧;这座城很小,小到两座桥,就能将两岸连为一体;这座城很小,小到能让人误以为会发生偶遇。河水轻轻,一边冲刷,一边沉淀,冲刷在新城岸的是未来,沉淀在老城岸的是本韵。
这座城,以树为名,细细密密的绿叶,熙熙攘攘的气根。树,如路灯般规矩的站在路旁,路灯普照,树叶萌荫。远望,路灯是孤独的,孤独的守着希望,既然守着希望,又怎会孤独?近看,路灯是幸福的,幸福的泛出笑容,照出温暖;因为守护希望而孤独,因为给予光明而幸福。
与小城一样,连接南北的两座桥,一座是新的,一座是旧的。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却可以无数次走过同一座桥。老桥是卑微的,卑微到被践踏,卑微到只能无言,只剩下沉淀,还有沧桑。新桥是活泼的,就像未来的希望,就像桥面的宽阔,也像霓虹灯闪烁。
他和她站在老桥上,望着夜幕笼罩着的世界,望着新桥上的车流不息,也望着霓虹在河面上闪烁。风无情,把他呼出的烟,吹进她的心肺,让她感受他心肺的冰冷;风多情,把她的发丝吹到他的鼻尖,想让她发香,撩动他低沉的心跳频率。
她转过头看着他,想让风把更多的发丝吹到他的脸上,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开了口。
女:“你为什么要叫上我?”
他笑了,但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仿佛他的眼睛并没有把霓虹的闪烁传递到他的脑子里。
男:“什么意思?”
女:“你跟人家两口子吃饭,为什么要叫我?”
他沉默了,短暂的沉默,他不知道原因,更不敢转头去看她的表情,她不是风景,他的眼睛会把她的表情清晰的传递到脑海里。
男:“叫你吃饭啊!”
女:“只是吃饭吗?”
男:“难道没吃饭吗?”
女:“吃饭的对象是两口子,你为什么没提前告诉我?”
男:“如果我提前告诉你了,你还会来吗?”
她想开口拒绝,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但她终究没能说出来,因为她也在纠结,她的心里是不愿意的,但她也知道自己还是会来。
女:“不知道。”
不知道后又是短暂的沉默,但沉默不是寂静,因为身后行人匆匆,因为路口车流拥挤,也因为远处传来的躁动音符,紧跟着霓虹闪烁的频率。
女:“你好像并不认识那个男的,是吗?”
男:“见过,但不认识。”
女:“既然见过,又怎么会不认识?”
男:“在照片上见过,能算是认识吗?”
这样的回答让她笑了,虽然没有笑出声,但她的表情已经证明她确实笑了。
女:“他比你帅!”
男:“也比我优秀!”
她本来只是想调侃一下,但他的回答让她有些惊讶,也有些尴尬,她想让对话的氛围轻松一些,所以她选择调皮一些。
女:“怎么!伤自尊了?”
男:“没有,只是再一次确认了。”
他的语气很慢,他的声音也很轻。虽然很轻,但她还是听到了,每一个字都很清楚的听到了。她不敢再说话,她感觉到了一根飞针刺进自己了心里。
香烟的最后一口总是很难吸的,因为距离越近,燃烧的温度也就越容易烫伤唇舌和心肺,所以他看着最后一点烟丝燃尽,也看着最后一点卷纸燃尽。燃烧是毁灭,燃烧摧毁了卷纸的束缚力,没有了束缚,火点随即脱落,随着风飞向河面,在未触碰到河水之前,就已经熄灭。
天气很冷,他把烟头熟练的放进口袋,然后让自己的两只手握在一起,又把手肘架在栏杆上。
他回头看着她,寒风让她的脸更加红润,就像生命的火花在黑夜里更加活跃。
男:“你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来,但她不想回答,因为他的脸上并没有疑惑,也没有想要得到答案的期望。
女:“那你又在想什么?”
他回过头,不再看她,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因为不去看她,会轻松一些。
男:“我在想这条河,它刚刚由两条支流汇集到一起,为什么又立刻把这个小城分为两半?”
女:“你是不是想说,这条河明明刚刚得到汇集的欢喜,干嘛又狠心的将这座小城南北分离?”
男:“是的,我一只眼睛看着新城,一只眼睛看着老城,这让我很痛苦,城可以由桥梁连接在一起,我的两只眼睛却是独立的。”
女:“你想多了,河流本来就没有感情,更没有无情和狠心,它只是安静本分的做自己;无情狠心的是人,人们逃离了老城的拥挤,去新的地方开垦经营,去建设新的世界,去体会新的刺激。”
他在思考她说的话,似乎逃离和另辟天地变成了无情和狠心。
男:“真的是这样吗?”
女:“难道不是吗?”
男:“好像确实是这样,河水无论安静还是汹涌,无论清澈还是浑浊,都是它自己,不一样的自己。”
女:“你想说什么?”
男:“夜幕无边,霓虹如月;佳人在侧,我心何缺?”
她心里有些高兴,因为她就是那个佳人;她的脸上却并没有开心,因为他的语气并不欢快。
女:“缺什么?”
男:“缺失,残缺。”
女:“为什么要残缺?”
男:“世界本就是残缺的,就像太阳有东升西落,就像月亮有盈亏圆缺,也像这座小城被分为南北两边。”
他的声音一直很轻,他的语气一直不欢快,就连他上下眼皮分合的样子,都充满了疲倦。
女:“你想说什么?”
她的话很认真,也很真诚,更充满了期望,对于得到答案的期望。
他低下头,想去河面找自己的影子,但他不是霓虹灯,她也不是,所以他找不到自己的影子,也找不到她的影子。
他没有回答,所以她有些失望。
女:“我能不能问你一些其他的问题?”
男:“可以。”
女:“为什么所有的对话,在触及到你真实的心绪和情感的时候,你都会选择沉默和逃避,找一个角落躲起来不让人发现,又像刺猬一样把自己武装起来不让人靠近?”
他沉默了,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她的话不是提问,而是陈述了事实。
男:“有吗,为什么别人没有这种感觉?”
他不该这样问的,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只有想要真正靠近的人才会有这种感觉,他不该这样问的。
她当然也知道为什么别人没有这种感觉,但她没有说,因为她不敢说。
女:“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不向任何人透露一点点真实的情感?”
这是个深刻的问题,他需要时间思考;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她需要给他时间思考。
他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又摸出火机点燃,让烟雾将肺部清洗,让尼古丁麻痹心跳,也麻痹神经。他知道这是很坏的恶习,但是他戒不掉,就像她刚刚提出的问题。
男:“年轻的时候总想要说出自己感情,因为人心难测,自己的心只有自己知道,如果不说出来,总感觉不真实,也不真诚;现在不敢轻易说出自己的的感情,怕全部暴露,也怕承受不起。”
这是他思考之后的回答,也是接近真实的回答,这个回答就像天地崩裂,这条河就是不断扩大的裂缝,他很快就会掉落下去,也如夜半临渊,毛骨悚然。
她笑了,无奈的笑了,她想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因为他刚才说话的表情,让她感觉到了悲伤。
但是她不能转头,因为她的头发已经被他胸口的拉链卡住了,她转头时扯动了他的衣服。她想回头,但又不希望他把头发解开,她希望就这样一直卡住,越牢固越好。
她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因为他开始去解他的头发。他很仔细,也很认真,被卡住的头发全部被解开,没有一根断掉。他没有把她的头发捋到她的背上,而是用手把拉链挡了起来,任由发丝在他手背的皮肤上跳动。
女:“她就是那个让你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吗?”
她的问题让他震惊,也让他惶恐,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又不能不回答,因为沉默就是答案,沉默就是默认。
男:“念念不忘?”
女:“你不需要用这种牵强的反问拖延时间,你是想有时间去思考,去寻找合理的借口否定,但这是敷衍。”
他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他的心思被一针见血的戳穿了。即使不确定她是否全部明白自己,但他不敢回答,更不敢解释。即使他想解释,也担心自己的嘴过于笨拙,害怕弄巧成拙。
他的嘴微微张开,她的发丝不仅挑弄他的鼻尖,还跑到了他的嘴里。他并不反感,反而担心她的发丝会沾上唾液,所以他轻轻的抓住了她的头发。他看了看时间,又抬头看了看天。
他抬头并不是为了看天,毛毛雨的颗粒很小,毛毛雨的密度也很小,他需要用皮肤去感触,才能确认。
男:“时间不早了,雨可能一会儿就下大了,我送你回家吧!”
她想拒绝,她也想反抗,因为现在她还不想回家。只是她没有拒绝和抗议的机会,因为他的话刚说完,就转身往桥头的方向慢慢走去。
她没有立刻跟上去,即使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跟上去。看着他的背影,她的心很纠结,既有刀绞般的痛,又有柠檬般的甜。
世界本就残缺,她的心也一样,跟他一样,也跟这座小城一样,一样的不圆满,一样的残缺。
不纯粹,就是一种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