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要说酱坊店老板还真是有福气，家里原本条件不好，加上他又矮脸上又有麻子，年轻的时候，媒婆给介绍了不少女的，但没有一个看得上他的。他每周都要去周边的乡村收购鸡、鸭、鹅、黄豆什么的。有次在一个村子里收东西，是个炎夏的午后，闷热得要命，又饿又渴，每家每户不是关着门，就是在睡觉，他也无精打采往前走，总不能空着家伙什回去吧，做黄豆酱的黄豆还差不少，今天是无论如何要收点豆子回去的。
“收黄豆!”他有气无力的叫着，身上的布衫全湿透了，用草帽扇也不管用。
“收黄豆么?”从一个院子里传出来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
“是呀，收黄豆。”听到有人问，他精神了起来。
“多少钱一斤?”
“陈的2块，新的3块。”
“那你进来吧，我家里有点。”说着打开了院门。女的看上去不到30岁，一头秀发刚洗过，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眼睛又乌又亮，却透出隐隐哀愁，穿着虽然朴素，但却会让男人眼前一亮。
“豆子在哪?我看看，如果成色不错，我再给你加点钱。”
“豆子挺多的，在西屋里，我拿不动，麻烦你自己搬出来看看。”
“好的，好的，我来搬。”
他跟着往屋里走去，穿过堂屋的时候，他看到了柜子中间摆着一张男人的黑白照片，前面还供着饭，上着香。女的站在西屋门口，指了指黄豆位置，让他去搬。她站在大屋里，不停地给自己扇扇子。
黄豆被压在稻子下面了，上面压着好几袋子稻子，搬出黄豆后他汗水湿透了。看到他流那么多汗，她从井里打了盆冰凉的水，让他洗洗脸擦擦汗，让他别着急，擦把汗再称豆子，他感觉心里甜甜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关心。他索性顾不了那么多，脱下了上身的布衫，用盆里的水浸了毛巾，挤干后擦开了，女人扭头看着别的地方。
“姐，我看了下豆子，都是新打下来的，成色不错，我多给你加五角钱，三块五一斤，怎么样?”
“行，你称一称，一共多少斤?”女人没有觉得占了便宜，语气冷淡。
“一共是86斤，280块钱，你数数，这钱够不够数。“他递过去钱。
“不用数了，看你是个本分的人，我才让你进来的。以前好几个收黄豆的，贼眉鼠眼的，我都没叫他们。”
“真是谢谢姐，好人呀。”
“好人有什么用呀，我老公就是做好事才没的。”她眼睛里有点湿润。
他没想到无意识的一句话，却伤到了她，只好赶紧道歉，安慰她，许是触到了她最伤心处，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哇哇大哭了起来。此刻，她不用有所顾忌，因为他是陌生人，谁也不认识谁。那天下午，他们聊了很多，太阳快落山了，他才不得不离开。
回到家后，他像着了魔似的，脑海里都是她的影子。原来每周才出去收一次货，现在每天就想着出去收货，但酱坊店又不能不开，只好改成三天出去收一次，当然，每回都要故意路过女人的家找点话说说。时间长了，聊得多了，感情深了，看顺眼了，自然两人都有了那个意思，于是他找个媒人把这门婚事说了。他虽然模样丑点，但她毕竟也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自己还年轻，不能就这样独自过一辈子。况且，还没有孩子，也不算对不起死去的前夫。就这样，这个女人走进了他家，和他一起打理着这家小小的酱坊店。邻居们都说他命好，找了这么漂亮的老婆。
第二年就有了雨泽，夫妻俩勤劳又心善，都很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被评为西街的模范夫妻店，镇政府还给他们家颁了“五好家庭”铜匾。
八
秋涵沿着石板街往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大门是关着的，往常这个时候，应该是她妈做饭的时候，她爸会在院子里听听戏吊吊嗓子。她从包里掏出院门的钥匙开锁，她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所以动作很轻，不细听根本听不到。堂屋的门也关着，但没有锁，只是虚掩着。她悄悄推开门，走了进去。她本想叫“妈，我回来了”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爸妈的屋里传来男女的喘息声。她顿时愣住了，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她循着声音蹑手蹑脚的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瞧，眼前的一幕把她吓傻了。
床上，她父亲赤裸着身子压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一起一伏，两手揉搓着女人丰满的乳房，女人也尽情配合着他，他愈加兴奋，两个人完全忘乎所以了。就在这时，女人扭动了下脸，秋涵看了差点晕倒，原来被她爸压在身下的不是别人，正是西街酱坊店的老板娘，雨泽的妈。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她怎么也想不到此时此刻，石板街上最热闹的时候，自己的家里正上演着这么一出惊心动魄的色情戏。她逃也似的出了家门，走在石板街上，像个傻子似的。她走呀走，到了一个河边坐了下来，她想跳河，就此离开这个世界。但想想母亲怎么办。可是不死以后又怎么面对自己的家人，怎么面对雨泽。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坐了一个晚上，毛毛雨下了又停，她被湿透了。清晨的古镇还没有完全醒来，只有几个赶早的人走在街上。
九
雨泽再也没有收过到秋涵的来信，他还以为是她太忙了，没有时间给他写信，他心里不踏实，特地抽了个周六向班主任请了病假去找她。但他找遍了整个学校也没看到她的影子，他到处问，有的说她去别的地方实习了，有的说她请假和男朋友出去旅游去了，有的甚至说她早就不来上学了……
他想了想有点明白了，不是学校传达室扣下信不给他，也不是她太忙没有时间给他写信，而是她的世界里已把他拉黑。回到学校后，他一直不在状态，上课走神，下课走人，别人都在为高考冲刺，他却成为了局外人。第一次模拟考试，他考得很不理想，校长和班主任都觉得不可思议，学校一直以来都把他作为尖子生来培养。学校和老师都觉得他的变化太突然，肯定是外在的因素影响了他，校长和班主任便轮流找他谈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要有更远大的眼光，而不要局限在小镇上、县城里。他听完以后，猛然醒悟过来，他不能因为秋涵不喜欢他了而放弃了自己，除了她，他还有父亲、母亲、爷爷、奶奶，这些最亲的人需要他为整个家族去奋斗，他需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西街人的没有文化的印象。
最后两个月，他像打了鸡血一样的亢奋起来，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回宿舍，挑灯夜战，进入了忘我学习的状态，他带着满满的自信步入了高考考场。
十
看到那不堪入目的一幕后，秋涵明白再也回不到原来的那个家了，她开始重新看待这个世界、看待上学、看待自己，甚至于看待所有的人，她觉得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再美好，她开始厌烦上学，她要离开这，走得远远的，与之前的人生说拜拜。她悄悄的走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去哪了。学校和家里到处找，还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也没有得到一星半点关于她的消息，她妈每天都到镇口站着，盯着每个从车上下来的人，还拿照片到处问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孩。
满眼望不到头的油菜花海褪了又涌，成行的银杏叶黄了又绿，石板街接受着一场又一场雨的洗礼。四年过去了，临泽镇还是原来的样子，时光好似在这里停住了脚步。
雨泽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京城的国家机关，一时成为镇上的骄傲，老辈们都说从他们记事以来还没听说有孩子能到京城做官的，西街上的人也感觉面上有光。
一个深秋的午后，秋涵拉着箱子出现在了家门口，院子里父亲和母亲正在干活，看到她突然出现，老两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眼才发现真是找了四年的女儿，顿时眼泪千行，她也抱着母亲泪流不止，父亲接过了她手上的箱子，赶紧说道：“快，进家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妈赶紧给孩子准备晚饭去，有话等孩子吃完饭再好好说。”“哎，我去做饭，他爸去酱坊店看看，咱闺女最爱吃的酱肠还有没有。”说完就各自忙了起来。
家还是老样子，自己的卧室也还是干净如初，想是母亲每天都会收拾的，只是觉得这个曾经非常温馨的家反而陌生了起来。那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她也只能把她永远藏在心里，死后一起化作灰烬。
晚饭后，母亲拉着她走进了卧室，父亲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抽烟，收音机里放的还是那几个戏段。躺在四年没睡过的床上，她知道不说不行了，于是把这四年来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她从商专学校出走之后，就去了南方，打过工，做过野模，因为没有学历，好工作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到后来实在没钱吃饭了，她坐在公园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想了一个晚上，最终还是给他打了那个电话。
于是一辆宝马车把她接走了，被人养着的日子过了两年多，这个老板突然出事了，工厂被查封，他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她的生活再次跌落谷底，被房东赶了出来，流浪街头，还发现自己怀孕了，实在无路可走了，她才不得不回家。她以为说完这些母亲会打她骂她，但并没有，母亲只是不停地流着泪，嘴里嘟啷道：“闺女受苦了，都是妈不好。”
母亲哭完了也讲了家里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前两年家里为了找她，玉器店也顾不上了，找了别人打理，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没办法，因为着急用钱，就把店给兑出去了。后来她父亲觉得能找到她的希望也不大了，店也没有了，没事干，就整天去打麻将，输了不少钱，现在家里就只能维持日常生活了，还种了点地，有点收成，米呀、菜呀什么的都不用花钱买了。听到母亲说完，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抱着母亲大哭起来。院子里父亲的烟一支接着一支。
雨不知不觉又下了起来，虽小，却很湿冷。
十一
秋涵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石板街，大家都不知道她到底干吗去了，有人问，她父母亲就说出国留学去了。秋涵刚到家的那天晚上，酱坊店也知道她回来了，因为她家里买了很多她喜欢吃的卤菜，四年来他从来没这么大方过，一问才知道是秋涵回来了。
没几天雨泽也听说她回来了，虽说这几年来，在京城见识了不少大场面，认识不少有貌有品的女孩子，但他听说她回来的时候，他的心真切地告诉他从来就没忘记过她，只是把思念上了把锁。
他买了当晚的火车票，第二天上午就回到了石板街，家里人以为他犯了错误，吓得赶紧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一句话不说，拉着双亲沿着石板街向秋涵家走去。他“咚咚”敲开了门，打开门秋涵的父亲也是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们一家。
“秋涵，我是雨泽，你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秋涵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听到他的声音，以为在做梦。
“秋涵，雨泽从北京回来了，找你有事。”
不听这个名字则已，当时隔四年后再次听到他声音的时候，她慌了神，好多感受一起涌上了心头，她想哭，但觉得眼泪已经流干了。她想笑，但觉得自己才是最可笑的，她就这么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秋涵，我爱你，我始终爱着你，不管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一时一刻都没忘记过你。现在我也出人头地了，我要向你求婚，我要娶你!”说着一条腿跪在了石板街上。
“雨泽，你以为上了大学，分到了京城，就有资格娶我们家的秋涵，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街女不嫁西街郎的规矩是不会从我家破的。再说，我们家秋涵已经有人了，过完年就结婚了，你们赶紧走吧，走，走，走，我要关门了。”
“儿子，你现在到京城了，要样貌有样貌，要工作有工作，找个京城的媳妇都不是难事，别说他家不同意，就是同意我还不愿意呢，走，你赶紧起来给我回家去，再不起来我打断你的腿。”使劲拉起他就往家拽。
“砰”的一声，院门重重关上了。
“秋涵，我爱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一面?”雨泽发出了嘶吼的声音，在石板街上空飘荡开去。
雨泽回京城了，秋涵消失了，彻底的消失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到底去哪了?秋涵的父母发了疯似的到处找，很久很久，依然没有任何信息。
秋涵把那个心中的秘密永远的带走了，她始终没有胆量质问父亲。告诉自己，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怎么解释也是无用的，况且还会对无辜的人造成更大的伤害，那就让她自己承受这一切吧。
有人说，在北京看到过她。
也有人说，在上海看到过她，比以前更漂亮了。
……
三十年过去了，石板街故在。街两边那些大大小小的灰瓦白墙早已消失，随之而起的是现代化的商业楼宇和住宅。
东街和西街之间的那些往事也早已被人遗忘，新的生活总是令人向往的。
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