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
当我拿起笔想画下这一切的时候，我发现我真的是太老了，老到看不清这个世界，看不清窗外的树，窗内的桌，甚至是桌上的纸，我把头俯在白纸上，一头白毛如冰瀑般倾泻而下。
我的心里还有很多梦想，我听到师父在叫我，小白，小白，你过来……
我把头抬起来笑了，是的，我想师父了，几十年了没人再这么叫过我了。
记得他第一次这么叫我，还是在那个无名山谷里，那一天风和日丽，师父的粗布白衣在阳光照耀下格外明亮。他的腰里系着一个大葫芦，席地而坐一颗一颗剥着香喷喷的果子。那会儿他还不是我师父，我跟着他只是因为他在吃果子，果子太香了，轻轻撕开米色的外皮，里面是雪白雪白的果肉，他心满意足的啃着那个白色的果子，那个果子看起来香甜软糯。我躲在树后偷偷看着他，就想趁机偷偷摸过去抢他一个果子。他没有回头却大声笑起来，你这小东西，你要吃就大大方方过来，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
他没有刻意看着那些果子，但我知道我偷不到，他太灵了，粗布白衣下的身体似乎蕴含着无限的能量，来自四面八方的响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我只好从树后悄悄溜了出来，半爬半跪的蹭到他身边。他伸手递给我一个果子，果子还有些温热，我来不及剥皮，麻兮兮的粗皮不能影响它的美味。
师父笑了起来，“你这毛猴到像是开了灵智。”
是的，我是一只猿猴。
我是一只白色的猿猴，
我是整整一个族群里近百来唯一的一只白色小猴。
所以我寓意不祥，所以我会带来灾难。
所以我出生后不久，就被远远扔到这个无名山谷里自生自灭。
我以为我熬不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和没有食物的春天，万幸的是这个山谷里除了有虎，有熊，有鹿、有鸟，还有他。他爽朗的笑着，伸手把我抱在怀里，我洁白乖巧的像个小孩子，从那时起我有了名字，我叫小白。
我的师父在灯下给他的老朋友写信，让他的老朋友快来山谷一聚。信上说，新收一徒，灵气极盛，轻灵敏捷，动如疾风。旋即能静，却又宁静贯注，如静月凌空。与之同蹈，心清神明。
很长的时间过去了，师父没有收到回信，但他很开心，因为他的那位朋友来到了我们的山谷。粗布青衫，风尘仆仆。他果然很喜欢我，在他看来我是一个真正童子，是一个可爱的小孩。他欣赏我在树枝间跳来跳去，他喜欢看我安安静静的吃那洁白的果子。那由大地赠与的美味，我们在山谷深处遇到了它，所以称它为山芋。
那个人喜欢穿着师父的道袍，在山间的平地上，学着我的样子纵跳伸展，含胸团背。师父也学着他那个样子，两肩上耸，双手钩在胸前。他们佛仿两只老猴，旋即又变成两只大鸟沿着山路飘然飞去。
学习这套身法的人越来越多。这两只身着道袍背着葫芦的老猴经常走出山谷为越来越多的人看病。他们每天挣不到几文钱，甚至还经常施舍去自己本来就不多银钱。除了山里的煮芋之外没让我吃到一点人间的谷物。但他们快乐极了，宽大的洁白道袍，让他们看起来不像个充满烦恼与病痛的人类，更像个猿猴，像头白鹿，或是像一只仙鹤，他们爽朗的笑声使落日换成明月，又将明月换做寒星。
直到有一天。
汉家丞相召那位朋友去诊病。师父忧心忡忡，说此去你怕是不会太如意。医者笑了笑，作为医者没有理由拒绝患者的邀请，不是因为患者是汉家的丞相。
我拉了拉师父的衣襟，师父黯然神伤，他摸了摸我的头，“小白，去吧。”
我相信师父做出这个决定一定很傻，但也很无奈，因为我只是一只白色的猴子，手不能提，口不能言，我即使跟着车队混进了许都又能做什么呢?
我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听着他们争执，听着他们对许都的大疫无穷无尽的争论。
丞相要在今冬集结南下出兵，而医者却硬刚承相不可集结分散医治。承相甚至怀疑起了跟疫病有关的一些，包括立主分营的医者。
我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听汉家的丞相怒火中烧的捍卫自己对于天下的计划。
我在一个没人的角落，看他在隆冬之季被投入大狱。
而后，大军集结南下，医者此刻才明白，不论是疫病还是战争，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一种宿命。
此时他已身染重疾，此时他在寒冷的狱中无药无医。
他想把一生记录的医案药方送给狱卒，但是狱卒说，他畏惧法度。
我不能袖手旁观，我要救他，我在一个药铺里偷了些艾绒，从窗户跳进去，跳进他冷冰冰的怀里，他搂着我哭了起来，小白，你竟一直跟着我?
我团背含胸，双手钩于胸前，让他还做这猴戏的样子。他却笑了，那么疲惫哪还有力气。
摸了摸我的头，快走吧，小白，谢谢你的艾绒。
我以为他会冰台燃火，用艾烟医治他自己的疾病。而他却冰台引火，一把火烧了他一世行医的证据。
我回到了无名山谷，我感到我很幸运。因为我口不能言，因为我不会写字，因为我无法像个人类一样表达，所以我不会对师父说出我看到了这个世上多么黑暗、肮脏、凄惨的一幕。
在人命与野心之间被葬送的只能是人命，不论你是平凡的士兵还是慈悲的医者。
在锥心的长歌与轻慢的谎言之间，被信任的往往只能是谎言。
荒烟漫道，在野草与良药之间，总会有一个明辨是非的智者为这场是非万古长缄。
所以，我恨这后知后觉虚伪无聊的正义。正义!如果你不能及时出现，请你远远死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
承相大败而归，据说他是自己烧了战船，而焚烧战船的原因是因为疫病已无法控制。医者的预言成了现实。
师父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想办法从我这里猜测医者的命运。他孤孤单单，再也不像个快乐的老猴。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中青衫西望，残阳如血。
那一天我是这样认真的看着我师父，感觉他从来没比这一刻更像一个人，是的，像个人。大部分时间他披散着一头白发，在山路上边跑边叫，像虎像熊像鹿像猴又像鸟。
他在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下，立起了一块石碑，却葬下了一件青衣和一领白色的道袍。风起的时候花瓣纷纷如雪。
我看着这块石碑，不知道多少年了。
师父也如烟似霞的飘然去了。
做为一只白色的猿猴，我活的是太久了。
久到山间有人传闻，常看到一只白色的老猴，行动快如风影。这是说我呢，还是说我那不像个人的师父呢?
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
今天我一定要用人类的笔墨，记录下这座石碑。它不知道在这山谷间的树影里孤独的站立了多少年。
边角已经风化破碎，如同我的生命，不管窃取了多少天地灵气，也终将消散在风中。
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
我要记录下石碑的样子，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描着，我要让人们永远记住这块碑，这块碑上的字是“汉神医华佗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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