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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炳吉:太行旧事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01-21 12:0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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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位江南的朋友曾经问我,太行山是名山,太行山的起止地点在哪里?我告诉他,你坐火车从北京沿京广线南下,一直到黄河岸边,遥遥八百里,只要你透过车窗向西随意瞥上一眼,那连绵不断的山峰、起伏跌宕的山脊、绝壁凶险的山崖、博大恢弘的山谷、无数个毗连的山丘都是太行山的身躯。我还告诉他,若你开车迂回太行山中,就会有一个接一个的雄关要塞向你扑来,紫荆关、娘子关、虹梯关、壶关、天井关,哪一个关塞都有一段沧桑悲壮的往事,哪一个关塞都会让你感叹万千。还有那纵贯太行东西的八陉:军都陉、薄阳陉、飞狐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帜关陉,八条纵长的大峡谷把华北平原与黄土高原、把中国的东部与西部紧紧地连在一起。的确,中国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太行山的。但是,你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没有一个人回答是在火车上看到、听到的,而是会俏皮地告诉你,从前不是有个叫愚公的老头吗?他家门前有两座大山,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云云。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伟人恰当的譬喻,使太行山名扬天下,享誉海外。

      繁衍生息在太行山的愚公的后代们,继承了祖先移山的雄心壮志,世世代代改造太行,建设太行,使今天的太行山焕发出勃勃生机,处处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人们的风俗习惯、家居面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文记述的是太行人从前的几件俗务琐事,愿以此作为对嬗变中的太行风土人情的纪念。

      汉们

      太行人对成年男子称“汉们”,对已婚并生育过的妇女称为“娘们儿”。在这里“娘们儿”是个中性名词,山里的妇女自己称呼自己时也说“俺娘们儿”如何如何,可是到了城里不知怎的“娘们儿”却变成了侮辱妇女的贬义词。

      太行山的汉们个个有一副红黑的脸膛、宽宽的肩膀、如柱的双腿,还有一双肌肉疙瘩暴起的胳膊,那气势,往你跟前一站就像一座山。他们生在太行山,长在太行山,从小就与石头打交道。起石头,搬石头,抬石头,凿石头,因而练就了一身像是石头一样的硬功夫。我曾留意过四五个汉们抬起一块“卧牛石”的场面:只见他们在大石头四周一站,“啪、啪”先往手心吐几口唾沫,再蹲下身,弯下腰,深吸气一口,齐声喊“一二!”只见他们脖子后面的青筋鼓起一寸高,牙齿咬得咯吱响,两嘴角咧到了耳根,那阵势如果没有耳朵挡着,两个嘴角非要咧到脖子后面不可。就这样,巨大的石头就被他们抬起,或装车、或砌墙、或修坝。“抬石如捉虎”。他们常说,弄不好石头抬不走反而会被石头砸着。所以他们在搬运石头时格外的齐心、小心、用心。

      山里坡陡路窄,搬运东西只能肩挑身背,或者使用独轮车沿着羊肠小道推运。太行山的汉们沿着陡峭的山间小路推车,凭得全是力气。推车前,他们把系在车把上的绳子搭在自己的脖子后面,双手紧握车把,弯腰,曲脖,两腿半曲半跪,状如骑马,圆睁的双目紧盯陡坡,在坡前就开始加速,到了坡中利用惯性再来一个猛冲,再陡的山坡他们也会一冲而上。尽管他们随着路弯左右摇摆,但独轮车绝对平稳。太行人凭借这身力气在河南林县修建了举世闻名的红旗渠,凭这身力气在山西大寨改造了虎头山,凭这身力气在河北的南滚龙沟建成了当时标准的社会主义新农村。

      太行人不仅有非凡的力气,还有凛然的正气。公元1127年,大宋都城汴京沦陷,北宋灭亡。此时。王室官僚纷纷南逃,而不愿当亡国奴的北方广大军民则进入太行山,组织义军抗击金人。太行山人在民族生死存亡之际,支援义军,在抗金名将宋泽的统一指挥下屡屡给金军以沉重打击。南宋词作者刘克庄在《贺新郎·送陈子华赴真州》中写道:“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宋爷驾驭”,说的就是这段历史。抗日战争时期,千百万太行儿女踊跃参军、拥军,有的父子、兄弟同时参军,有的村全村壮青年一个不落地全部参军,出现了像“平山团”那样的整建制部队,涌现了像戎冠秀那样的拥军模范。而太行人民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解放后,按国家有关规定,农村的烈属可每年由所在生产队照顾一定的工分(加分),而在太行山区的很多地方,这样的政策不好落实,原因是许多村全村家家户户是烈属,有的甚至一户牺牲过二三位家人。由于大家都是烈属,所以也不存在谁照顾谁的问题了。正是有了太行儿女的支持,著名的“游击战”在抗日战争中才显神威;正是有了父老乡亲的支持,八路军129师才得以壮大发展,给日寇以沉重打击;正是有了太行儿女无私的支援,中共中央才坐镇西柏坡,指挥了著名的“三大战役”,为解放全国奠定基础。所以,一位党史专家说,“没有太行山就没有新中国,新中国从太行山走来”以我看这并非妄言。

      太行人不仅有凛然正气,还有超人的勇气。艰苦卓绝的生存环境养成了他们勇敢顽强的斗志。空手攀爬万丈悬崖,只身夜闯原始森林以及与日寇生死大搏斗等等,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至今在民间传颂。太行山区有个猎户叫老秋。一天,老秋一个人坐在自家的草屋里抽旱烟。随着一阵突然而至的杂乱声,房门“砰”地开了,他家的黑狗夹着尾巴逃了进来。狗刚进来,一只追赶它的金钱豹就随之而入。老秋见状,麻利地抓起猎枪冲豹子开了一枪。受伤后的豹子突然后腿着地站立起来,张着血盆大口,伸开两只锋利的前爪向老秋扑来。突如其来的情形使老秋没有重新添加火药、开枪射击的时间。勇敢的老秋迅即丢掉猎枪,顺势扑过去抱住了站立的豹子的腰,用头顶住豹子的下巴,用自己的胳膊肘托住豹爪的肘部。一向凶悍的豹子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阵势,从没有遇到如此胆气冲天的猎人。恼羞成怒的它乱嚎乱叫,企图摆脱老秋的束缚,老秋却死不肯松手。就在一人一兽僵持时,老秋的儿子闻讯持枪而入,但他担心伤着父亲不敢开枪。犹豫一阵后,机灵的他爬上房顶,弄开一处窟窿,自上而下开枪才击毙了那只金钱豹。

      嗓门

      太行人的嗓门很大,大得就像山里的滚雷,与他们说话要离开一定距离,不然,很可能震坏你的耳膜。你的电话铃响,当你拿起话筒接听时,里面却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当你喂喂几声将要放下时,会突然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声音,能把人吓个半死。这样的电话多数是太行老乡打来的。

      太行人有喊山的习惯,因而练就了一副好嗓子。大人呼唤四处游玩的孩子回家吃饭要喊,寻找失踪的鸡、猪要喊,寻找丢失的工具要喊,发泄心中的不满和痛苦要喊。喊时要站在房顶或立足于高处,尽量让全村人都听见,并希望山那边的邻村也能听见。喊的内容不同声调也不一样。比如,呼喊孩子回家吃饭:“黑小——回家吃饭啊!”,名字部分的尾音拉得很长,后半部分则戛然而止。寻找东西时,呼喊者为了把丢失的东西的名称、特征等一口气喊出来,会在东西的名称前面加上许多修饰语。我记忆深刻的是一位老年妇女的呼喊:“谁拾到一个榆木疙瘩曲溜一丈三的抬水棍嘞——”,她的意思是,她丢了一根两人抬水用的棍子,问问谁捡到了,这根木棍是榆木的,上面有疙瘩,有点弯曲,长度是一丈零三尺。瞧瞧,这老太太的语言多么精练,用一句话表达了多么丰富的内容!当然,除了寻找东西的呼喊,也偶有发泄不满、骂街的。有婆婆骂儿媳的,也有邻居两家对骂的,也有被偷被窃之后骂街的。这种骂剧一般在自家的房顶上进行,多数由妇女完成,也有个别男子上房骂贼的,如,某家一头猪被窃,愤怒的男主人上房骂贼:“我x你娘!我x你奶奶,我x你祖宗……”不一会儿他骂累了,就对房下的儿子说,你上来替我骂一阵。儿子是个懒汉,又有点弱智,上房后往那里一站,大声喊到:“俺爹骂了半天了,我就不一个个×了,一句话,俺爹×谁我×谁!”

      吃饭

      山里人喜欢在大门口两侧栽树,树下支起几块石板,或摆放一两块平面向上的石头,吃饭时左邻右舍会端着大海碗凑到大树下,以石为桌或以石为凳,边吃边聊,有时还会对某个话题争论不休,他们争论最多的是“美帝”能打败“苏修”,还是“苏修”能打败“美帝”?火车爬着跑得快还是站着跑得快?北京城里的毛主席是不是天天吃猪肉熬菜就白面馍馍?等等。在边吃边争论中,树上的小鸟、小虫偶尔吧唧一声,向争论一方的大海碗里撒点儿屎尿,他竟假装看不见,有人提醒他,他也不在乎,用筷子搅拌几下,说“没了,没了。”又接着吃喝、争论。

      在大门口吃饭还是各家饭食好赖的一次比赛。谁家的饭食越好就越乐意到大门口吃,谁家的饭食越差就越不愿意出来吃。山村里有个叫王老铁的光棍,为了炫耀自己富有以便招来媳妇,不过年、不过节不知道从哪弄来两片肉,天天端着肉菜到门口吃。说是吃肉菜,其实他老用筷子拨弄那两片肉,就是不往自己嘴里夹,吃到嘴里的只有菜而已。有时有人问他,老铁叔,今儿吃的什么菜?他就会骄傲地用筷子指着碗里的肉说:“总是这!”第二天、第三天,每天有人问他吃得什么菜时,他就重复让人家看那两片肉,说:“总是这”。

      过去山里人的饭简单,往锅里加一把小米,洗一大筐山药或是红萝卜、蔓菁什么的,哗啦啦往锅里一倒,煮熟就吃,既是菜也是饭。老年人吃山药连皮吃,他们不忍心浪费自己的劳动成果,而年轻人则要去皮后才吃。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在大门口的石头上有几个年轻人端着大海碗吃山药饭,在他们跟前是几条待食的黑狗。年轻人用嘴啃下山药皮,再用筷子夹住抛向空中,黑狗猛的一跳,张开嘴巴正好接住、吃下。有的年轻人耍坏,用山药皮包一个小辣椒向空中一抛,黑狗一跳,张嘴接住。不一会而,那狗痛苦得龇牙咧嘴,怪叫着用两个前爪在自己的腮帮处猛挠。

      如厕

      太行人家的厕所与猪圈是连在一起的,被称为“连茅圈”。茅坑下方是猪圈,猪圈上方是茅坑。冬天,当你褪去裤子蹲下时,一般刺骨的寒风会急不可待地钻入你的裤裆,似乎要把你本来就是两半的屁股再撕两半。夏天,成群的蚊子在你屁股周围盘旋,似乎在思忖那块肉香、哪根筋血脉汪,逼使你不得不一边方便一边驱赶蚊子。一些无顶棚的茅房的围墙仅有一米多高,人蹲下时还可隐蔽,而站起来系腰带时,上半身则暴露在外。城里人在此如厕很不习惯,总觉得自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解手,因而也格外的羞涩和惶悚。

      太行人世代习惯养猪,几乎家家户户在连茅圈里养有一两头猪。每当主人如厕的脚步传来,猪圈里的大猪小猪就会闻声而动。凭经验它们知道随着这脚步的临近,一顿美餐即将开始。所以,大家哼着小曲轻快地迈着碎步直奔茅坑。果然,主人解开裤腰带下蹲后一阵稀里哗啦,大猪小猪或仰头张嘴迎接美味,或低头猛吞掉在石板上的佳肴。不过,猪脑子笨,有时它们听到主人的脚步后愉快地奔向茅坑时,等待它们的不是什么美味佳肴而是男主人一股细长的瀑布。此时,它们就会发着牢骚悻悻地回到猪棚。在这里,人与猪,猪与人建立起了良好的默契与和谐,人如厕时无猪会顿觉缺憾,猪几日吃不到人排解的美味会显得郁闷彷徨。一个太行人家的男孩到都市里的姑姑家串亲。几次坐在洁白的大便器上就是解不出粪便,这下可急坏了姑姑,姑姑问,小子,你是不是上火了肠子干?侄子说不是,姑姑说那你为什么拉不下屎?侄子指着坐便器说,这里边没猪!无奈的姑姑只好画了一头猪放到马桶,诱导着侄子才解出一点大便。

      太行人养猪除了养母猪的农户外,一般在年初养一只劁了的公猪,到年底正好养大出栏,杀猪过年吃肉。吃猪肉时那小嘴吧唧得倍儿响,早忘了猪肉的形成与自己排便的直接关系。对于这种极不卫生的陋习,政府曾多次宣传教育,下令改革“连茅圈”,但是收效甚微。政府催逼得紧迫时,农民们就当着官员的面在猪圈与茅坑中间垒起一道砖墙。官员们一走,随即拆掉,仍是“连茅圈”。他们对此还愤愤不平,有的说,城里人(官员)不懂事,改了连茅圈浪费多少“物件儿”(人屎)!有的说,改了连茅圈,就变成“死茅子”,夏天苍蝇蚊子乱飞,冬天一拉屎就结冰,结了冰还得拉,越拉越多,越积越高,几天就顶住屁股了,你当县长的给俺用棍撬?

      2006年12月14日

    【审核人:站长】

        标题:张炳吉:太行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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