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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显为:来大伯家度假

  • 作者:吴显为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4-04-26 16:0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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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又来大伯家度假啦!

      “毛儿来了!”这是大伯大妈的欢迎词。

      大伯乃堂大伯,名讳吴洪进,个高,腰细,脸长,眼珠儿圆,转起来像探照灯,刺得我浑身颤栗。

      大伯家在洪镇马蹄冲吴花屋(1958年我家迁至小金洲)。祖堂坐北朝南,背靠的山叫后山,面对的山叫前山。两山挤弯了小河,河岸绷平了水田。田里一块块稻秧,山上一层层薯苗,与天上一朵朵白云一队队大雁,构成了一幅幽美的山村风景画。

      老家人或蜗居祖堂,或散居两侧。祖堂三进,经一百多年风吹雨打,门楼上的“积厚流光”石匾,浸润了黑云青苔。大厅好大,立着四根木柱,础石如鼓,又白又光。厅的后身是天井,井后是队屋。屋里堆着农具,后墙垒着祭台,台下是粮仓,台上是牌位。

      大伯家在队屋隔壁,间半瓦屋。半间做厨房,后门抵着后山,拾级而上,是一排石碑。整间隔开,前面做堂,后面做房。一条小巷,串起了厨房卧室堂间。前门对着走廊天井,亮堂堂的,风儿灌进来,好凉。

      吴花屋以盛产红薯闻名于世。红薯仗着人多势众,登上了主食的王座。早餐蒸红薯,中餐煮红薯片,晚餐汆红薯,换着曲目唱戏。另有红薯渣糊、红薯渣粑、红薯渣汤圆、红薯渣菜包、煮红薯丝轮流上演,侍候得主人嘻嘻乐。来客了,该红薯粉鸡蛋踏粑、香油炒红薯粉圆子登场了,并请大米饭压轴,——在大姐夫家、机匠大妈家、显席哥家和丑妹哥家,我就受过如此的国宾之礼。至于在大伯家,不说天天吃,也记不清有多少回了。当然,大伯家的主戏自然是红薯系列片。大伯领着我,与人围着天井,捧着堆满红薯的葫芦瓢,你看着我咬,我看着你嚼,嘿嘿哈哈。狗儿鸡儿昂着脑袋,祈祷着薯皮的垂爱。大伯丢片皮,哟嗬,鸡一飞,狗一跳,公鸡母鸡格格叫,大人小孩呵呵笑,汪汪的狗儿抢到了。

      大妈缝衣搓索,也围着天井,与三妈、丑妹哥妈妈、机匠大妈和细毛哥妈妈扎在一块,边做边聊。婆媳邻里啦,男人小孩啦,鸡鸭鹅兔啦,说说笑笑。细毛哥家一只鸡闭了眼,他妈叹了三天气;丑妹哥家一头猪伸了腿,他妈流了一月泪。有鸡有肉吃了,怎么还哭?刚冒出口,“探照灯”就射过来,“你这个猪料,瞎讲!”

      惹不起,躲得起。躲哪儿,山里田里河里,茫茫的草丛里深深的沟洼里。与我一起躲的,还有吴良喜小家伙。他白白胖胖的,爱笑,笑起来亮着一排白牙。他家在大门右前角,跟大伯家斜角相望。我们整天黏在一起,子午不离罗盘。他矮我两辈,小我两岁,照样小毛小毛叫着,你给我一把红薯角,我给你一把玉米爆,亲兄热弟。咕咕,咕咕,听到良喜学的布谷鸟叫,我撒起脚丫冲到河边。河水清亮,小鱼儿摇着头儿,摆着尾儿,冒着泡儿。穿着裤兜打赤脚,呵呵下河了。水里凉冰冰的,咝咝地爽。石头角硌人,哟哟地痛。哈着腰,两掌在水里慢慢收拢,待鱼儿要逃时就突然合击。哇塞,逮着了一条,嗨,没长眼睛的。比起摸鱼,摸蟹子就如同袋里抓红薯角——唾手可得。蟹子傻乎乎地猫在石缝里,一翻石块,哎嗨,还想跑。小子,你跑啊,你往哪儿跑。一只两只三四只,轻轻一抓就起来。

      “毛儿喂,家来吃饭了哦。”

      跑回家,“探照灯”照到了草捆的蟹子:“你这个猪料,淹死着怎么好?”吓得一哆嗦,蟹子掉到地下四处乱爬。想说会划水,喉咙哽了,眼眶湿了。大妈拍着我的肩膀骂大伯:“孩子摸蟹子给你吃,难道也错了?‘’捡起地下横着走的家伙,丢进了灶膛里,“莫怕啊小毛。我喜欢我的毛儿。小毛,我的宝,就做大妈的儿子吧。”

      大妈一生没解怀。大伯唯一的女儿,杰秀姐姐,是前任大妈生的。做大妈的儿子,晚了。三伯六零年饿死,六二年葬时我才三个月,名字爬上了三伯的碑。这个大妈晓得,晓得了还说,怪不得三妈火了:“我的儿子,怎么你抢呢?”

      我成了抢手货,连睡觉大伯大妈也抢。我喜欢跟大伯睡楼上,新鲜,刺激。爬板梯,一步一蹬嗡嗡嗡。大伯举着油灯,喊着毛儿小心着哦。灯光跳着,扭着一缕黑烟,有股子煤油味。楼上灰暗,摸摸桁条椽子,手掌手指黑乎乎的。踩着楼板嘎嘎嘎,风吹瓦片沙沙沙,我嘿嘿地笑起来。吹灯躺下,一团漆黑,飘来了鸟鸣风号,哇——哇——,呼——呼——,刺耳,惊心。钻进大伯的怀里,哆嗦着鬼鬼鬼。大伯说别怕,鬼想你,晚上就来看你。你听话了,叫叫就走了;你不听话,就叫着不走。

      “鬼在哪儿?”

      “碑里。”

      啊,原来碑里有鬼!大伯说鬼跟人相反,日的困觉,夜的劳劳(方音làolào,活动)。于是晚上不敢看后门外;看到了碑,背上就毛刺刺的,头发竖起来。后门关了,锅台上的油灯光,跳着,颤着。好在白天鬼困觉,我和良喜放着胆子野。有一回野得起劲的时候,大伯叫我去杰秀姐姐家。我不去,惹得“探照灯”啪地亮了:“你这个猪料,去姐姐家碍个么事?”

      踏上台阶,在半圆形顶的石碑旁,大伯蹲下来,扭个草把抹碑面。他边抹边说,碑面,是祖宗的脸,要抹干净。还说这是金婆婆。她老人家贤德得很,是我们家的守护神。

      翻山过河,跑在大伯的前面。跑远了,歇下来摘树枝撂石子砸水花。啪啪啪,瓦片在水面上点亮了一串白灯泡。

      一到杰秀姐姐家,就蹿到厨房,左看右瞧石煤灶。灶边躺着风箱,拉起把手一俯一仰,呼——啦——,呼——啦——,悦耳动听。蓝色的火苗借着风势狂起来,左右摆着,前后舔着,吱吱地叫着。姐姐笑了,外甥笑了,大伯也笑了。火光照着大伯的脸,皱褶里荡起了光影。他弯下高瘦的身子,就着石煤火,点燃一筒黄烟,咝咝地吸。鼻孔里溜出一缕烟雾,摆着,抖着,神气活现。口腔鼓得发胀,最后爆了,咳——咳,脸颊涨红了。拔出烟筒,深吸一口气,目光飘下来:“毛儿,拉着好玩吧!”

      我昂着头嗯嗯。

      他抿着嘴,嘴角翘起来,眯着眼,又含起了烟筒。

      “母舅家公,吃点心哦。”

      姐姐的喊声拉着我们进了堂间。哟,油米溏心蛋!大伯路上说,先吃米,再喝水,最后吃蛋,吃两个,留两个。好吧,舌条一卷,哈哈,我碗里就只躺着两个蛋,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姐姐说母舅吃呀。我摇摇头,余角瞄着大伯。大伯说,姐姐叫你吃,你就吃呗。得令,我一呼啦,两个蛋落了肚。摸摸肚子咂咂嘴,米香,水甜,蛋鲜。大伯把碗推到我怀里。毛儿,你愿意帮大伯吃吗?愿意愿意,当然愿意。再一呼啦,碗底又朝了天。肚子不知哪辈子积了德,装进了八个蛋!

      面点又上了。一蓝边碗,高高的,飘着热气油香。“做出来的,就是给你们吃的,母舅家公莫客气啊。”我对姐姐笑笑,就挑起面条往嘴里捅,呵呵地吸溜着,口腔鼓起来。转眼间面条撑圆了肚皮,左手端着肚子喘气,右手举着筷子发呆,面对着油淋淋的肉和炸圆子,干瞪眼。嗨,要是少吃蛋少吃面,不就有肉吃了吗?

      回来后,大妈笑着摸我的脑袋:“毛儿喂,下次哦,先吃肉和圆子。”

      对呀,可大伯叫我先吃面,说这是规矩。守了规矩,肚子亏呀。跋山涉水,没吃到一块肉,叫我怎么有脸跟良喜显摆呢?

      初中时,还来大伯家度假。

      师范第二年——1979年正月,我按例来大伯家度假。路上下雨,淋湿了褂子裤子。大伯大妈找衣服给我换。湿衣服,大伯捺到火桶里。他弯着腰,脑袋插到了桶里,捺一会儿就站起来呼哧呼哧喘气。他脸上布满着灰癍黑痣,像梧桐树的皮,灰一块白一块的,嘴角粘着一串细沫,身子不时地惊颤。火桶捺满了,就坐在灶门口提着衣服烤。他抿着嘴眯着眼,火光跳在他的脸上,染红了癍痣。

      临行前夜,围桌而坐,大伯瞅着我微笑:“没想到我家的毛儿,嘿,端公家的碗了。这是啊,大伯大妈的一点心意。”

      两张票子,一大一小,皱巴巴的。大的是五块钱,灰褐色,右上角缺了一点;小的是五斤粮票,全国通用的,污渍模糊了“粮”字。

      我不收,惹得大伯又亮起了“探照灯”:“大伯老了,说话就不听了吗?”

      不料次年,大伯上山了。

      几年后,大妈也上山了。

      后来,大伯家的房子拆了,老基上盖了细毛哥家的新房子。回到老家,我总到细毛哥家看看,好像又来大伯家度假。朝楼上看看,那上面睡觉好刺激;朝后窗看看,每次去杰秀姐姐家,都是从那儿拾级而上的。

      2019年正月根苗哥去世,我回老家奔丧。此时,离大伯上山三十九年了,我第一次,睡到了细毛哥家,——在楼上呢。那一夜,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床吧,在房里徘徊,在窗前伫立。后山上一团漆黑,风号呼呼,鸟鸣哇哇。

      恍惚间,后山上飘来了声音:“毛儿来了!”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吴显为:来大伯家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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