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寻春
这个冬天有点长。
人满为患的医院，纷来沓至的讣告，随处可闻的哀乐，象一道无形的铅块沉沉地积压在心头。
趁着冬日暖暖的阳光，漫无目的地转到了御山峡谷。站在寺庙西侧的点将台上，漫漫荒野，四围萧索，北面石崖下一道数米宽的人造冰瀑，背对着阳光，散发着幽幽的白光，使空旷的天地更多了一份清冷。冰瀑前的人工湖实在太小，反倒更象是一个人工“壶”。湖中铺设了供人们观景踩脚的石墩，黑魆魆地矗立在冰面上，刚好可容纳一人驻足其上，但由于“壶”小，反觉得石墩有点粗壮，倒也不必戚戚于安全。回环曲折的石墩犹如一条细黑的绶带，系在冰面的胸膛上显得愈发亮眼。脚下的冰块迸发出了低微而沉闷的鸣响，悄悄将纤薄的外衣融化成一道道涓涓细流，闪烁着粼粼的波光，抚过河床的面颊，敲击在石墩上，一串串清脆的弦歌随即轻轻奏响，犹如阵阵清风，拂去了层层尘土，拨响了心底长久以来寂静的琴弦，呵，春水—这自然界流动的生命呵。
缘小道西行，折入长城非遗博物馆，浏览了门侧长廊两边悬挂的有关汉明长城的历史溯源及遗存分布图，方知永昌境内的长城，始建于汉代，重修于明代，我们所到的这一段则属于县域内中段长城的一部分，因地处两山夹峙的峡谷地带，风沙侵蚀较轻，现存墙体相对较多。“飘风吹游尘，古道少人行”，虽是阳光普照，此时却鲜有游客。穿出东侧的瑟瑟红柳，露出了一截明黄的栈道，两侧扶栏的牌子上印有“千里黄云白日曛”，“不破楼兰终不还”等诗句，倒也与此处的漠漠黄沙，历历衰草十分应景。北行数十米，转过一道小山包，才发现脚下这一溜纤细的栈道逶迤向西，恰好将一段残破的土墙圈在中间。哦，土墙，这——就是?就是长城?看着这非砖非瓦的高大土墙，我一时竟也难以将它与脑海中长城那雄关坚城的固有形象联系在一起。这残破的土墙不禁让我有点惊诧了，那突兀的烽燧历经千年的风雨，早已低下高昂的头颅，坍塌成数个低矮的土堆，半爿残破的垛孔中斜吊着几缕破旧的蛛丝在风中抖动，如同黑色的瞳孔，洞穿千年的尘雾，深邃地注视着人世的扰攘;曾经巍峨雄壮，连绵不绝的墙体在自然和人力的作用下，终究也抵不住时光的侵袭早已千疮百孔，断壁连连。我注视着这历经千年而累累伤痕的墙体，那墙体也如是默默地注视着我。
地势愈行愈高，亦能看得更清楚了。这是由两段长城构建的一个兵营，略呈纺锤形，靠南侧的一段长城为“内墙”，沿墙的遗迹似乎表明应该是往昔的营房、食堂和马厩，中间空旷的场地仿佛是练兵之所，不知何时曾变成了农田，又不知何时早已荒芜，唯有阡陌隐隐，交错至今。看来，靠近北部的这一段长城应该是“外墙”了，相较于内墙修建在平缓的山谷里，外墙则依山棱而建，相对更高，也能更好地防御风沙，抵挡骑兵的进犯。明媚的阳光追逐着内外双墙，奔向旷野的尽头，逐渐并成一条细细的黑点消失在远方，将南山的积雪与北山的草木远远地遗忘在胡尘里。站在新建的观景台上，巨大的营盘静卧在大地上，象一个守卫隘口的战士，伏地静听敌骑来犯的声音;又像一支埋伏的部队，在这窄窄的峡谷中静候歼敌的命令。
这一卧呀，就是千年的等待，送走了春夏秋冬和黑夜轮回，熬过了斗转星移与寒暑交替。边关的戍守生活总是充满了凄风苦雨：寒冷的月夜里有时突然间鸣镝四起，将士们匆匆整装出发，追歼远遁的敌骑，战马的鼻孔直喷着白气，飞舞的雪花落满了甲胄，纤细的冰霜染白了将士的眉梢;他们常常要面对“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恶劣环境，当然有时也会见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观景象，如果足够幸运，也会碰上难得一遇的沙漠奇观----海市蜃楼，那天际缥渺的宫阙，清绿的河水，肥美的绿洲，对于极度焦渴的将土们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满身的疲乏浑然不觉，他们徒劳地追向前去，而那似乎近在眼前的仙境却愈来愈远，渐不可辦……苍穹之下，一众生命在尘土中虔诚地遥遥膜拜。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不觉间“塞鸿先秋去，边草入夏生”，寒来暑往的轮回里草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无数个阒寂的夜晚，城门紧闭，寒蛩唧唧，那一钩清冷的残月沿着城墙的垛口渐渐西移，将士们不由地想起了远方的江南，想起了江南的雨丝，江南的红豆和江南悠长悠长的街巷，也许此刻在同一片夜月下，远方的家人也默立中庭，目送残月西行，期盼着“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然而，城墙上戈矛相击的声音总是穿越冰冷的时空，将万里之遥的缕缕思念斩得粉碎，“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她们哪里知道自己日思夜盼的亲人早已战死沙场，音尘断绝。戍卒的鲜血染红了大漠的残阳和将士的征袍，亲人的思念愁白了戈壁的青山与将军的须眉。一茬茬威武的将军走了，一批批热血的新兵来了，一代代相思的亲人老了，一幕幕铁打的江山易主，唯有青山永在，长城不倒，在肆虐的风沙中用不屈的信仰默默守望着大好河山。守望中迎来了出使西域的张骞和手持汉节的苏武;迎来了驮经的白马和大宛的商旅;迎来了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和燕然勒石的窦宪;守望中送走了远嫁乌孙的细君公主，送走了踽踽独行到西天取经的玄奘;送走了昭君环佩叮当的凄绝背影，送走了林则徐和左宗堂决然的步履…，至此，一个民族凭满腔的热血和信仰，用不朽的身躯蹚开了一条通向西域的道路，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之间演绎了一幕幕民族交流和冲撞的庄严华章。
西风烈烈作响，寒鸦寂寂悲鸣，远古的鸣镝不复可闻，战场的鼓角早已远去，曾经驼铃声声的那条丝绸古道也早已废弃，不见了往昔驼队的身影，山那边的高速道路上一辆辆满载货物的车辆正穿梭而去。西望云天一线，朔漠无极，数个黑点渐渐逼近，几只牛羊缓缓走入眼眸，走入峡谷中这长城的臂弯，从身边缓缓走过，带着一时的喧嚣，在历史的尘土中留下了一串串新鲜的印记，随后也湮没在了落下的如许尘烟中;羊群愈走愈远，走出这天地之间长长的峡谷，又变成几个黑点，消失在目力所及的地方。
长城边，一大排杨树已经隐隐泛出了绿色，正站的笔直，迎接着春的到来。
水如华歌，城如信史，景如丹青，这不就是我们要寻觅的春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