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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斌:护工老龚

  • 作者:欧阳斌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5-03 00:3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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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住院,我认识了护工老龚。

      头一次处理母亲拉的屎,我一阵慌乱,不光沾污了母亲的输尿管,沾污了护垫,还沾污了床单。一时,我不知道从何处下手,隔床的护工老龚走了过来。老龚说:"别慌。"即动手卷起病床一侧的床单,让我递过湿纸巾,他接过去去擦母亲的屁股。老龚擦得很小心,一共擦了八张湿纸巾,污渍擦去了。接着,老龚又叫我打来热水,打湿毛巾去洗母亲的下身。干净后,老龚让我一起把母亲翻到一侧,在另一侧把脏的床单、护垫、尿裤卷起,让我扔进医院过道的垃圾桶里。再接着,老龚咚咚几步拿来了新的床单,先铺好左边,叫我帮着将母亲翻到左边,他则动作麻利地铺好了右边的床单。同样的几个来回,护垫和尿裤均搞停当了。前后十来分钟,母亲重新躺在舒适的床上。

      舒了一口气,我说:"谢谢你,贵姓?"

      他说:"叫我老龚就是。刚才看我做的,学会了吗?"

      我点了点头,这才看见老龚是个瘦瘦的老头,一脸的括号,上下唇白多黑少的胡子稀稀拉拉,显得泛白的皮肤很松施,蒜头鼻耸耸,略小的嘴巴倒露着一丝笑容。我问:"老龚做护工有年头了吧?"

      "快九年了。"

      "这护工也太⋯⋯"我不知道想说"太"什么,咬住了嘴唇。

      老龚呵呵一笑,说:"习惯了就好,不就赚个辛苦钱。不瞒你说,开始我只做男病人,做女病人不好意思。结果碰上一个老奶奶,一下子找不到护工,叫了我。你猜这老奶奶怎么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大的人物,不是从女人那个地方出来的,大胆做。没想到这一做,做开了。有一回遇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女的,也让我做。做着做着,她说,喊我老龚挺别扭。老龚,老公。我听懂了,对她说,你老公看过的,我都看了。你老公没有做过的,我都做了。我比你老公还要老公,不是吗?这个妇女回了我一句,说我想占她的便宜。说了我一句,老公反而喊得更勤了。呵呵,这些年,我做了好多人的老公哦。"

      我跟着笑了笑,说:"那我喊你老公了。"

      "嘿,你是男人,喊我老公做什么,还是喊我老龚。"

      我试了试:"老龚,老公,没有区别。"

      老龚说:"那就喊吧。其实,喊什么都一样。"正说着,隔壁床的大娘喊"老公"了,大娘说:"老公,我有尿。"老龚慢悠悠地走过去,弯腰从病床下拿起尿盆,缓缓地塞进大娘的被窝里。

      2

      这就同老龚熟悉了。老龚比我大一岁,六十五了,倒像是大了我许多。这些日子,老龚护理两个病人,一个是我母亲同房的大娘,一个是隔壁病房的一个老头。大娘神志清醒,起不来,需要接屎接尿,也要喂饭。老头除了眼睛能动,其他地方不会动了,老龚每隔两小时要给老头翻身,上午和下午给老头各进一次鼻饲。老头不会叫,大娘却叫得多,往往老龚还在隔壁病房忙的时候,大娘便连连叫了,"老公,我要喝水。""老公,我要坐起来。""老公,我有屎。""老公,快过来。"老龚要是回答:"等一会。"大娘便嚷嚷开:"人家有尿还等得呀?""口干还等得呀?""我不起来坐,睡死了,你赔得起呀……"嚷得老龚只得说着"好好好",赶紧过来服侍大娘。同我在休息区闲聊时,老龚说:"好在老头那边迟点早点做都行,要不,头都会给她吵晕。"老龚说的自然是大娘。

      我说:"你做两个病人,哪里吃得消?"

      老龚说:"做也做得了,除了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开医院,也不算累。这不,我还有时间同你聊天。"

      这倒是。母亲打上吊针睡着了后,我本来是守在母亲床边的。老龚停下了手中的活看见我,对我说:"走,不要整天呆在病床前,去透透气。"说完,领我走到医院楼梯口的休息区,同我坐在塑料凳子上聊天。这一来,每天便会来两三次。我母亲不会说话,能同老龚聊天,正好打发陪护的无聊时间,况且,老龚喜欢说话,我们每回聊起来,觉得很是随意。

      这天,我见老龚掏出医院小店里最便宜的烟来抽,问:"做护工赚不少吧,不抽好点的。"我晚上请了一个护工,一百六十元一晚。我晓得请一个全天的,要二百三到二百六。眼下,护工挺贵的。

      老龚却说:"我最便宜,抽烟当然也便宜。照顾老头,四千八一个月,加上每天三十块伙食钱。照顾大娘,我只要了一百八。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多照顾一个人,收入少点也行。一个家里有病人,负担重哦。比如我照看的这个老头,在家就瘫了六年,在医院住下八个月了,一直请护工,开支大了去了。算是这老头家庭条件好,要不怎么挺得下来。唉!要我看,不如让他死掉去,这不死不活的,全家遭罪。"

      老龚说的话,我听得有些惊讶,护工竟会想着病人家属的苦,难得。不过,我还是说:"那有什么办法?我母亲动不得了,还得治啊。"

      老龚说:"各人的想法,各人的做法,不好强求。听说有安乐死,又实行不了,人病重了,只能等死。我母亲九十岁病倒了,我见她命悬一线,救不了,我说服几个弟弟妹妹,不送医院啦。结果,当天晚上就走了。不是我不孝,我母亲生前,瘫痪了七年多。那七年多,我们兄妹几个轮流照顾。轮到我时,母亲喜欢吃什么,我给她吃。母亲喜欢看什么,我每天下午骑着三轮车拉母亲去外面看。全乡好看的地方,我都带母亲去过。附近几个乡的风景点,我也带母亲去过。我还每天给母亲按摩,洗这洗那,我该做的全做了。母亲走后,我很奇怪,我没有眼泪。人家说我,母亲死了,不会伤心难过呀。我说,我流不出眼泪,还能挤出来。嘿,我晓得我做得不好,可母亲还是走了。"老龚说到这里,我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

      我接口说:"九十岁,高寿了。"

      听大娘又在高声喊"老公",老龚立即大声回应了"哎",说:"来了来了。"随即不紧不慢地朝病房走去。老龚走路一直是不紧不慢的,做起事来也女人似的小心翼翼。虽然,大娘喊他喊得急,还一迭连声地喊。老龚口上应得快了,脚依然是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他曾说:"护理的事,急不得。"

      3

      第二次处理母亲的屎,我做得顺当。这回,老龚站在母亲病床前看着我做,见我做得干净利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可当我在水龙头下洗手时,我只简单冲了一下,老龚说话了。他说:"洗手要认真,至少要打两遍肥皂,至少要洗一分钟以上。人家医生、护士讲七步洗手法,我们不讲几步,十指交叉洗,手心手背洗,反复多次洗是需要的。你看我的手洗得多白,一天二三十次,接触了病人就要洗,这不光是为了自己,是尊重病人。你的手洗干净了,去护理病人,病人也放心。医院住的病人多,什么病都有,病毒病菌多。洗手认真了,对大家都好。"说完,他走到洗手池前,给我做了一下示范。

      我便重新洗了一次手。

      这时,护士进来,要我戴上口罩,我赶紧戴上。老龚也拉起挂在下巴的口罩,盖住了嘴和鼻子。护士帮我母亲和大娘分别打上吊针,出去了。见母亲和大娘安静了,老龚邀我去了休息区。

      老龚把口罩退到下巴,说:"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戴口罩,太憋气。护士个个很较真,看见了就说。也怪不得人家,人家有责任。"他又把口罩拉了上去,隔着口罩继续说:"现在新冠肺炎防得紧,是个大事,我当然要服从。戴就戴吧,憋气,憋不死人。"

      我说:"也是,得按医院的规矩来。"

      这就把话扯开了。老龚比我说得多,他说,难得碰到我这个能陪他说话的人。他七年没有离开医院,连大年三十都在医院过,病人回不去,他走不了。"嘿,有时连续几个月没说几句话,病人说不了,病人家属来了,左交待右交待,我只有应一个字份,好。我有时想,再做下去,我会变成哑巴。这些天碰到了你,我把好几年的话都说完了。"

      我说:"你这么能说,怎么会哑掉?"

      "护工,要多无聊,有多无聊。就那么几件事,接屎尿、擦身子、翻身、喂药喂食,然后就看着病人了。医院一层楼是有好多个护工,也认识,可我闲着时,他们又忙,碰面打声招呼算不错了。电视又不能看我喜欢看的,病房里好几个人,要让病人先看。手机又是老人机,新鲜的玩意不会弄。没有事了,我只能干坐着发呆。我早不想做了,要不是总有人请,我早走了。哎呀,人家病了,家属要上班,照顾不过来,只有我们护工来照顾了。我想走,病人不让走,怎么办呢?认了。"

      老龚这天说了很多护理的事。他说,病人杂七杂八,什么人都有。碰到烦躁的,白天吵,晚上也吵,吵得人一天到晚不能睡觉。碰到难说话的,饭菜明明热了,却说冷。开水明明凉了,却说烫,搞得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碰到脾气暴躁的,刚进嘴里的饭会吐到人脸上⋯⋯"多了去了。不过,大多数是好人。快死的人,更好。古人说,人快死了,讲的话善良。大概是这个意思,原话我也说不来。我送走了好多个老人,有一个一百岁的老奶奶,到死还抓着我的手,流出了眼泪。现在想起来,我都心疼,多好的一个老奶奶呀。我照顾了她一百二十一天,天天给我说好话,时常祝福我,我差点认她做亲奶奶。"说到动情处,我见老龚眼圈泛了红。

      我说:"做护工真不容易,亏你老龚做得这么久。我服侍母亲才十几天,都觉得难啊。"

      老龚说:"你母亲还有日子呢,你现在就难了,不好哩。"

      我趁机问:"你能来家里做我母亲的护工吗?"

      老龚摇摇头,说:"在医院做习惯了,做家里就不去了。你母亲动不了,也不要请护工,不要花那个钱。自己有时间自己照顾,就几样事,做得过来的,只不过要有长时间照顾的准备。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看,你和几个弟妹完全可以做孝子。"老龚见过我的弟妹,才这样说。

      本来我和弟妹们正在商量请护工到家里护理母亲的事,听老龚这么一说,我倒犹豫了。是呀,母亲病了,我们该到床前尽孝了。

      4

      第十四天,母亲病情稳定,要出院了。

      老龚站在母亲病床的左边,对站在右边的我说:"医生说得没错,脑梗,七天治疗下来,是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了。主要是病后的康复训练重要。"他弯了弯我母亲的双腿和双手,接着说:"手和脚还有劲,怪不得每天晩上蹬得护栏咯咯响,吵得大家都睡不了觉。"老龚晚上睡在母亲的病房,睡的是比病床低的折叠床。母亲的护工天天早晨告诉我,我母亲几乎夜夜吵到天亮,手也套不住,脚也按不住,不停嘟嘟囔囔,又说不清楚一句话,这不,连同房住的老龚也吵着了。不过,老龚这天才讲,讲了还说:"我看,你妈妈重新走路没有问题。"

      我答:"但愿。"

      老龚说:"帮助病人做康复训练,很累人。我做过几个,每天上午下午各两小时搀着病人走,那个累呀,像是自己的腰都没有了。没有法子,第二天还得搀,一个病人,严重的要训练四、五年。像你妈这么老了,又患了老年痴呆症,康复训练更难做。当然,你们做子女的要有信心。"他对着我妈说:"老人家,祝你早日康复!"

      我母亲眼睛愣着,盯了老龚好久,才轻微地吐了一个字:"好。"

      手续办完,我和弟弟、弟媳把母亲抱到轮椅里,推着出了病房。

      我回了头,对老龚说:"再见!"

      老龚爽朗地说道:"你走就是,我们要再见,也不要在医院里见。你走吧,出了医院,空气就新鲜了。"说毕,忙开了给大娘翻身的事。

      离开老龚一个多月,我常常想起他。按说,老龚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但我记住了老龚,毫无疑问了。

    【审核人:雨祺】

        标题:欧阳斌:护工老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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