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妈妈居住屋的房檐下，放着一辆脚踏三轮车，那是妈妈用了二十余年的代步工具。现在看来，虽然早已锈迹斑斑，但也仍然保留它当初的一些深红颜色。座皮裂出的大口子里仿佛能够看到里边凸起的弹簧。车厢底板的铁皮上分布着些豆粒般大小的窟窿。车轮滚动起来，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就像一位满身伤痛、弯腰驼背的老人不堪岁月的重负而发出的呻吟之声。
想一想还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妈妈年轻，干起农活来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村子里的那些婶子、大娘，有的已经骑上了脚踏三轮车。妈妈看着她们骑车的样子，满眼的艳羡。她也常常跟我们说，要是她也能有一辆这样的车子该多好!去田间干活，代代步，既轻松，也方便。为这事，妈妈足足想了一年多，都是因为价格的问题而耽搁了下来。后来，妈妈看上了村子里付大娘骑的三轮车。无论是外观，还是试骑的感觉，实在是好。付大娘向妈妈推荐说，别在这附近的集上买，去县城。县城有一家卖这种车子的，便宜。于是妈妈就决定去县城买。
正赶上我师范毕业的那年暑假里，这天，天气晴好，洁净的柏油马路边上零零散散地晾晒着刚收割不久的麦子。阳光照耀，那一片一片麦子上泛着金黄的光。我和妈妈坐着带篷的机动车，那也是当时最时髦的交通工具。来到了县城，找到那家店铺，果然有好多那样的三轮车。妈妈选定了一辆不大不小颜色深红的车子。热心的老板又把车子的各个部件检查了一番，没毛病之后，妈妈便试骑了一会儿，觉得确实很好，便讲定了价钱。三百元一辆的三轮车的确比乡下市场上同样车子的价格便宜。妈妈很高兴地付了钱之后，我们就开始返回。这一次，我们不再乘坐带篷机动车，就骑着刚买的新车子回家，这也是妈妈所决定的。
从县城到家有三十多里的路程，我与妈妈替换着骑车。刚开始，妈妈没让我骑，她说我骑不了这样的车子。我怎么会相信呢?两轮的自行车，我都能自由使唤，这多了一个轮子的车子岂不更稳?我从妈妈手中接过车把，让妈妈坐在车子内。我坐在弹力十足的座子上，双手握紧车把，两脚一上一下地用力踏去。谁知车轮滚动不到两步远，车头便不听使唤地偏向一边。妈妈要我赶紧刹住车子。我刹住车子，再次试骑，依然是老样子，我真感到奇怪，这三个轮子的车子还没有两个轮子的车子稳，这是怎么回事?妈妈说，会骑自行车的人就不会骑三轮车。我不信，这里面一定有方法。于是，我想了想，再一次地尝试。握紧车把，当车头再偏向一边时，我就向相反的方向用力，而且，我的身子也随着这种感觉左右轻微摆动，这下车子好骑多了，我非常高兴地骑着，妈妈就坐在车子内。走了很远的路，再也没有偏向一边。当遇上了路边晾晒的麦子时，我就趁没有其他车子时躲开这些粮食。这一路走来，我学会了骑这种脚踏三轮车，绝不像妈妈说的那样，而应该是会骑自行车的人就一定能骑三轮车。
到了家里，我与妈妈仿佛都有了很大的成绩似的，家中的小院内也因添了一件这样的工具而变换了色彩一样。外观深红的颜色以及明晃晃的辐条在阳光照耀下更加的鲜亮，油黑的链条里如同藏着用不完的劲儿。整辆车子看上去那般的好看、结实。妈妈每天骑上它，的确是既轻松，又方便。妈妈把农具放在车厢内，劳动完回家时，车厢内或多些柴草，或多些谷物棵等。劳累了一天的人回到家里需要休息，而三轮车就放置在屋檐下。妈妈很爱惜这辆车子，每逢阴雨天时，她总会为车子盖上一块很大的塑料布。有时，车子上沾染些泥块，妈妈也会很及时地擦拭干净。
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人经历过多少风吹日晒，三轮车也同样经历过多少风吹日晒;人经受过多少雨水的侵袭，三轮车也一样经受着多少雨水的侵袭。渐渐地，车子的颜色好像不那么鲜亮了，车子轮胎也更换了几次，辐条开始松动，黑色的座皮出现了裂纹，链条上也像是贮满了岁月的尘沙。而此时，妈妈年纪也大了许多，身体已不如以前，先后做了两次手术。在胆囊切除没几年之后，又去郑州做了一次更大的手术。妈妈的身子瘦弱了下来，腰弯了下去，整个人好像一下子比原来矮了一大截。她自己也常说，这肚子里空得就只剩下一张皮啦!一点劲儿都没有啦!我说，没劲儿，咱就什么也别干，好好养着。
休养了半年之后，妈妈活动起来已非常自如，但是瘦弱的身子已经直不起来。她来到三轮车旁，想推出院外，在被我们阻止之后，她又推了回来。我说：“妈，这一年，你想到哪去，我就送你。你晕车厉害，我就骑电三轮车送你。”她答应了我，面容之上显示出了极无奈的微笑。
两年之后，妈妈觉得自己的身子骨硬朗了很多，已完全可以再到田间干活，但是我们都没有让她这样做。于是，她就骑上三轮车去向离家很近的自留地做些很简单的事情。每一次回家之后，车子上依然放着些柴草之类的东西。她却总是说，车子蹬着很沉。刚开始时，我是认为妈妈身子弱没有力气导致，后来，妈妈说得多了，我就骑上车子感受了一下，的确如妈妈所说，车子很沉，而且，车子动起来总也发出唧唧噜噜的声音，擦上点润滑油也没有太大的效果，链条总也脱落。我想这辆三轮车都已经用了很多年了，仔细看去破旧得已经不成样子。斑驳的车身早已褪去昔日的鲜亮深红，车座上没有了原来的弹力，像是成为了硬邦邦的钢块一样。
我把三轮车放置在屋檐下，心想再为妈妈买辆新的三轮车。她骑上车子走不多远，一来锻炼自己的身体，二来也是感受绿色植物所带来的新鲜气息。我把买新三轮车的想法告诉她，她没有同意。其实，很多年里，我为她买东西，她总说不要。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为她买。
现在，市场上售卖的脚踏三轮车已经很少，大多是电瓶两轮车或三轮车，但是这种车子不适合老人用，尤其是像我妈这样瘦弱的人，用那种车子极不安全。我买回了新的脚踏三轮车，新车代替了旧车，放在院子里，仿佛是原来的那辆变化而来似的，一样的大小与颜色，一样的方便与轻松，一样的结实又充满力量。
妈妈坐上了崭新的车座，双手握紧了车把，两只脚一上一下地踏去，三轮车慢慢地移动，慢慢地移动……我看着妈妈骑车的样子，又想起了当年与她一起去县城买车子的情形。
2022年5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