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在山里住了五日，如今回味，宛如一梦。
原已习惯了都市高效率的交通节奏，出行车马如龙，到处共享单车。在山里，公交车迟迟不至，每每步行十数里，乃常情。
途中山花烂漫，山民种植的萱草、月季、木槿、凌霄、格桑花、豌豆花色彩明媚，迎风招展;山茱萸如朵朵青玉珠花，簇在枝头;石榴看似熟了，裂了口，婴儿般拳头大小;柿子挂果累累，有陆续落下的，鸟雀不食，行人不捡;两旁还有毛栗子，绿生生的，毛扎扎的，不容易砸开。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扉的味道，算不得清香，却如沐春风。
在山间溪畔，着实有暮春五月的快乐。温度永远是二十度左右，满目深绿浅碧，以及背后起伏的山峦。早起散步，晨光带着七彩色，涂染半空。夕照时分，丛林里满眼阴影逆光，若自拍能拍到脸上斑驳的影。入了夜，近八点，山里必然落雨，小雨淅沥，如旧时女子手拨的琵琶。下了一阵必止。再出行，水泥地面极干净，不见泥泞。四周寂静，耳边有山泉的淙淙。
这种场景，往往会让我联想到日本电影《小森林》。一个年轻女孩独居在山腰处的一栋小木屋。每日春种秋收，晴耕雨读，活得如一席隽永的散文诗。她时常骑着一辆自行车，在山路上不紧不慢地前行。路上从未出现什么野兽，身影所及处，乃是无尽的自然佳境：生机勃勃的稻田，郁郁葱葱的果树，低矮不齐的房屋，潺潺缓缓的溪流……触目令人襟怀开阔。她的饮食来自DIY，春季炸野菜天妇罗，制冬花味增酱;夏日剁蒜泥下面条，酿番茄酱做罐头;秋里捣核桃蒸米饭，戴番鸭烹料理;冬日有纳豆糯米团，煮红豆做甜点。她大多时是一个人，安静地让人心疼，却似不觉得孤独。她眉眼里不见情绪的流露，不卑不亢、不急不躁的宛如一棵植物。宛如植物的人，也许不适应繁华迷离、竞争激烈的都市。即使身体能适应，灵魂却无处安放。毕竟，能够在乏味的山野生活里享受恬淡的人，内心都有一座桃花源。《小森林》里的女孩挺厉害，她不但向往桃花源，还找到了“桃花源”，并在“桃花源”里过上了自给自足、诗意浪漫的日子。
电影虽美，足够治愈。然而电影外的人生，往往并不那么浪漫与诗意。在山中，交通是令人苦恼的。山民们靠山吃山，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自驾车。可惜这九曲十八盘的山路，饶是我会开车，也会看着悬崖峭壁心生战栗。若不开车，唯有搭车。我所租住的公寓在镇子的山顶，看风景是快乐的没话说，若去镇上采购步行个来回就得三四个小时。镇子只有一辆公交车，白色的面包车引擎盖上印个“公交”。车厢里勉强能坐七个人。司机早晚开一次，且随性随意如印度阿三。有一次开到半路突然声称有事，让我们自行走回去。山路并不难走，唯厌其蜿蜒绵长。若走累了就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一坐，恢复点体力继续前行。山里无甚娱乐，山民们多是茶余饭后于绿荫下纳凉闲谈、下棋打牌。许多山民都建了小别墅一般的民宿，招揽前来的游客。游客们有的爱上了这青山碧水，就买房做避暑胜地，却没过多久欲图出售。论便民程度，山里到底不如都市。再好的风景，看得多了也就惯了。一旦惯了就生嫌弃。再者，山里饮食亦单调，物资远没有市里大超市里的琳琅满目、丰富充裕。若是馋了，想要点个外卖，“美团”页面皆无下单的店铺。来到镇上逛来逛去、吃来吃去也就那几家。故，山野生活适合短居，不宜长住。因，人性里对于新鲜事物的兴奋与欲望的永不知足，决定了利己主义常常是权衡左右的砝码。
是故，如陶渊明津津乐道的“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到底是少数。陶渊明在交通不便利、物资不充裕、信息又闭塞、风云多变幻的时代能够开开心心的数算日子度余生，现代青壮年有几个敢抛开一切避世隐居?麦苗青青，可惜与韭菜难辨。种地插秧，只怕饮水灌田还得先装水泵。起垄施肥有撒的有施的还有点的，小寒、大寒、春风、谷雨……二十四节气里都该干什么事来伺候地里的苗主子，你又知道多少?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一个个都市白领在短视频的“世外桃源”感染下辞职入山林，又纷纷在弹尽粮绝苦不适应的情况下返回北上广。当都市人习惯了快餐、快递、快节奏又快、准、狠的水泥丛林的生活，再拿时间出来割麦、碾粉、和面、拉面、烹煮出一碗清汤挂面都不免有心无力。连如今的山民都极少种地了。他们说种一亩地换不来几个钱。他们在田地里种满了树，任天生天养，自己去城里打工。闲暇去山间采一些山菌野菜，洗洗晾晾晒晒收集成袋，卖给游客也胜过多下力。
我则望着眼前的农家小院，篱笆边有着几杆修竹，凤尾森森。篱笆上挂满了绿叶丝萝，小黄瓜在阳光下若隐若现，院子里葡萄、枇杷、绣球花与世无争。卧在地上的小猫在玩自己的尾巴，河畔的杨柳依依，横卧的石桥默默……恍惚间似乎觉得这一切曾经在我的童年出现过，又似乎从未出现过。
一切都回不去了，正如我们的人生。
无非是走走停停，逛逛看看，浅吟低唱，自在即见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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