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外甥，收拾窗台上他落下的啤酒罐，想起山城的母亲。
今年农历三月的重庆，风舔着阳光的影子，在碧树红花间偷香。
我走出电梯，见家里的防盗门开着，老太太在对着门的廊上弓着腰身，将一摞纸板一张一张捋平，一丝不苟，像抚平婴儿衣衫上的褶皱，然后叠码在一起。捋完最后一张，右膝跪在纸堆上，纸堆受压往下沉，两手拽着绳子，用力收紧，捆扎。那双手青筋微突、骨节有些变形，足见岁月的磨砺与无数的劳碌。风从巨幅窗户吹进屋子，穿堂而过，经门口对穿到廊上，拂起她灰白的短发，露出白皙的耳垂和耳环。太专注于手上的活儿，以至于我站在她身后目睹了整个过程，她浑然不觉。
她是我的母亲。
五六年前，大姐就开始投诉母亲捡瓶子。那时住在华宇花园，小三房，没阳台。母亲早先是背着家人，把纸板、矿泉水瓶、易拉罐捡拾起来，装在蛇皮袋，偷偷藏在她的房间。
那天，母亲正准备把自己的战利品拖出去卖，恰巧被放学回来的外孙发现，母亲的小秘密在家里炸了。大姐说，把废品带回家来，不卫生，对家里环境也有影响。姐夫说外面车多，你只顾勾头捡瓶子，耳朵又有点背，不安全。
母亲开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声不吭。
之后，依然我行我素，看见弃置街头的饮料瓶、易拉罐、空纸箱照样捡。
那天，有人喊着我姐夫说：“老刘，你少喝一瓶酒，少抽一包烟，也不要让你老丈妈去捡瓶子嘛。”
我姐夫闹了个大红脸，“哪个喊她去捡哦，一家人都反对。”
为此，家里抗议的声音更加坚决，大姐说：“妈，我每个月给你发工资，你不要去捡瓶子了。”
大家一再抗议，母亲便言：“你发工资那还不是左手到右手的事。从前，在土地里刨食没人觉得龌龊，进了城，捡个瓶子怎么就觉得丢人了?”
那之后，谁也不敢再以关心的名义阻扰母亲捡瓶子了。
十七年前，父亲离世，母亲便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小院，随大姐去了城里。在乡间居住时，父母在屋前种一塘莲藕顺带养些鱼，养一窝鸡，一小群鸭子，每年还饲养两头猪。隔山岔五托班车给大姐送一筐蛋下去。冬腊月，杀两头年猪，一钱肉也不卖，就专程为几个女儿准备。每次看着女儿们兴高采烈带着自己亲手腌制、燃柏树丫枝熏干的腊肉离开，二老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笑和满满的成就感。
进了城，母亲不必再操持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成了闲人。城里拿得出手的物品很多，但母亲却每每在我们离开时显得踌躇不安。她像从前那样，临行时，张罗着准备重庆地道的烟火小吃，把我们的行囊塞得满满的。可我分明感觉到母亲心理上少了在老宅小院时的从容和底气。加上父亲离世后的孤独感，母亲有些郁郁寡欢。动辄跟大姐闹脾气，城里有什么好的?关门闭户，摆龙门阵都找不到人，还不如回乡下种一亩三分地。
那天，母亲下楼时，遇见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人。那老人拿着一杆秤，一条蛇皮袋，问我母亲：“婆婆，有没有废品收来卖?”我姐夫爱喝酒，外甥爱喝饮料，家里都是一箱一箱的买。母亲闻言，领着那个收荒老人上楼，把家里的啤酒瓶、矿泉水瓶悉数给了她。
那之后，母亲便有意识地把拆了快递的纸箱、饮料瓶子积攒起来。这小小的发现，与其说给母亲的心里带来了一线“商机”，不如说让她再次找到了存在感。
这让我想起我的女儿。女儿小的时候，在假期里帮我买菜，收拾屋子，也准备晚饭。但这些活儿都是有偿的，我月末给她发工资。旨在鼓励她分担家务，更重要的是对她劳动的认可和尊重，让她明白劳动能产生价值。她拿到不很丰厚的工资，花销的时候，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腰板挺直，那就是人的底气呀。
母亲不专程去捡瓶子，她的行踪很简单，菜市、家、小区健身广场，途中看见了顺道捡。捡拾瓶子让她感觉到自己不是闲人，人一旦有了奔头，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一开心，精神状态也好了。母亲的变化令人欣慰，反对声偃旗息鼓。渐渐地，也习惯性把喝了饮料的瓶带给母亲。我回重庆待的时间，每每欲将在外面喝了矿泉水的瓶子扔进垃圾桶的瞬间，就想到母亲放瓶子的角落，便刻意将瓶子带回去。当把矿泉水瓶递给母亲的时候，因小小的共情，母亲的脸上绽放出孩童意外获得一支心仪已久的铅笔、被赞许一样的笑容。那种知足，近乎天性，让人不由得会心地笑。
人与人最近的距离，即是相互认可。我深谙把母亲的事当一回事，对母亲是一种心理慰藉，一如母亲倾注于我身上的关注。母亲知道我喜欢养花植草，她发现可以种花的罐子，像宝贝一样为我留着。每次回去，她都问这次开车没，给你存了好几个花盆呢。迫不及待地引着我去防盗门外那个独享的角落，看存放的花器。
母亲根本不需要花销，吃住行老大全管了。逢年过节、生长满日或换季，女儿外孙女都给红包、买衣服首饰等，但母亲依然乐此不疲把捡瓶子当成一种调剂。那些瓶子、纸板能带给一个迟暮老人存在感、快乐，成为寄托，帮她捡拾几个，又有何妨?
此时，窗台上的啤酒易拉罐还在，我把窗帘打成结打扫卫生。绾起窗帘的瞬间，见2022年深冬的阳光正从建筑转角处缓慢撤退，枯枝在建筑的墙面留下疏落的影子，像一幅《夕阳残照》。
2023年1月5日
【审核人：雨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