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说：“愿意做菜给别人吃的人是比较不自私的。”友说，爱做小菜的人，是热爱生活的人。人间有味是清欢。
——题记
小菜，一个“小”字，盛它的器具应是小的，菜的分量亦是小的，比不得桌上的大碗大碟。然，本地人的饮食习惯，酒桌上一番尽兴后，主人招呼店家上饭，准不忘来一句“上点小菜”，端上桌的几碟小菜很快见底。由此看来，一餐饭中倘若没有小菜来搭配，似乎这餐饭就缺少了点余味。这是在饭馆。
在普通人家，过去生活匮乏，少吃少穿的，加之冬天气候寒冷，新鲜蔬菜少，妇人们就把多余的蔬菜腌制，装在坛子里，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吃。早年，人们为了节约粮食，还有早晚喝粥的习惯，佐餐小菜自是少不了。萝卜，辣椒，豆角，黄瓜，凡地里种的，都可以拿来做小菜。过去，人们做小菜，是度日。现在，鱼肉荤腥见得多，小菜倒成了餐桌上的下饭菜。
雪里蕻
冬至已过，天蓝，没有一朵云。阳光洒在寂静广袤的原野，花花的。远眺，枯黄的野草尖闪着点点银光，有些晃眼，仿佛无数只小鱼在旷野中蹦跳。经过一个村庄，房屋一律南北向，每家房前都开辟一块菜园，上面长蒜，长葱，长香菜，长白菜。一妇人在门前晾晒雪里蕻，长长的绳子上，挂着还在滴水的雪里蕻。问：“大姐，冷吗?”妇人弯腰取菜，头也不抬：“井水，不冷。”肃杀清冷的冬日，再没有这样的绿，看得人心生欢喜。
清人汪濒的《广群芳谱》中写道：“四明有菜，名雪里蕻。雪深，诸菜冻损，此菜独青。”雪里蕻在我的家乡又被称作“芥菜”。小时的乡下，一入冬月，家家都腌雪里蕻，户户门前都挂绿帘子。闲不住的孩童，在帘子下穿过来，钻过去，水滴到衣领里，脖子一缩，打个寒颤，又疯玩去了。女人们晒着阳光，手里纳着鞋底，看看菜，看看孩子们，说着闲话。周遭的空气中，透着雪里蕻的清香。母亲在每年9月挑选好雪里蕻秧子，种到地里，12月已经长到两三斤，可以收成了。选个好天，把雪里蕻从菜园子收割回来，母亲清洗，父亲在屋旁的两棵树上栓根粗麻绳，把雪里蕻从塘边担过来，再一棵一棵晾到绳子上。晒上两个日头，待雪里蕻水分稍稍收紧，便可以腌制。
雪里蕻可切段腌，亦可整棵腌。腌制前，需备好坛子，最好是土陶的，肚子圆大。打我记事起，我家的雪里蕻都是整棵腌制，灶间、屋后的腌菜坛子有好几个。母亲把雪里蕻放入坛子，抹一把盐，码一层菜，抹一把盐，再码一层菜，直至把所有的雪里蕻都塞进坛子，用力下压，茎叶间不留一丝缝隙，最后还要用一块干净的大青石块压住，方才封口。记得家里有一口腌菜的大缸，父亲穿上胶鞋在大缸里踩，踏实后，再用一块塑料薄膜蒙上缸口，细麻绳沿缸口一圈扎牢，盖盖。抹盐的技术很有讲究，决定腌菜的口感。母亲腌制的雪里蕻，颜色金黄，入口脆嫩，咸淡适中。饭前，往大锅里倒一点菜籽油，几根蒜段，几片生姜，下油锅爆出香味，切小段的雪里蕻倒入锅中，灶膛里棉柴冒着火星，“噼啪”作响，来回翻炒几下，即可出锅。寒冷的冬天，一盘热气腾腾的雪里蕻，成了儿时温暖的记忆。腌制的雪里蕻一年吃不完，到第二年夏就开始腐烂变味，有的还生了蛆虫。要是搁到现在，早扔了。过去，日子紧巴，庄稼人可不舍得扔掉，留着，吃。彼时，臭腌菜水蒸小麦面，蒸豆腐，蒸豆腐渣，是乡下人家饭桌上的家常菜，亦是父亲最爱的一道菜。夏日，午饭时辰，村子里袅袅炊烟，从小门小户里亦飘出了腌菜味，臭臭的。父亲常打趣说，闻着臭，吃着香。我想，即便日子再清苦，我的父辈们都会让每一天，过得欢喜。
如今，生活好了，雪里蕻的伴侣多了，炒毛豆、炒冬笋，炒肉丝、烧鲫鱼。老少皆宜，可口美味。
萝 卜
古人有云：“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早在《诗经》就有萝卜的记载。《邶风·谷风》：“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菲便是萝卜。一到冬天，各色萝卜闪亮登场。在我的家乡，萝卜品种，多。有外皮翠绿的大头青，着一身红衣的红萝卜，皮青内红的心里红，表里如一的胡萝卜，身形圆小的白萝卜。
红烧萝卜，我喜欢挑大头青或红萝卜，滚刀切大块，配五花肉或肩夹肉。肉烧至8成熟，倒入萝卜，加寸长青蒜段，焖10分钟，开锅，撒葱花，鲜香扑鼻，最后连菜汤都要用来拌饭吃掉。
萝卜亦可做汤。一根大头青萝卜，切丝，下油锅与姜丝一同煸炒，出香味，加水烧开，搅入鸡蛋液、肉丝、葱花，色香味全。这道汤已经成了我家餐桌上的常客。入冬，牛羊肉炖萝卜，汤汁浓郁，很有营养。
萝卜亦可摊饼。胡萝卜去皮切细丝，适量盐腌渍，挤掉水分，和鸡蛋、面粉、葱花一起搅拌，下平底锅摊匀。夜晚，灯火可亲。一把园子里采摘的青菜，几片萝卜丝青葱饼，一碗小米南瓜粥，虽简单，可慰藉劳累一天的身心。人间有味是清欢。
心里红凉拌为妙。洗净，切细丝，拍蒜末，浇生抽、醋、麻油。盛这道凉菜的盘子很有讲究，我会选白色瓷碟。观之，如玉，似锦，不忍下箸。喝酒，吃粥，都极受欢迎。
元代王祯在《农书》载：“萝卜一种而四名，春曰破地锥，夏曰夏生，秋曰萝卜，冬曰土酥。”可见，萝卜一年四季皆产。要论口感好，还是霜后的萝卜。听老人说，打了青霜的萝卜口味还不算最佳，经了白霜后的萝卜，不仅脆甜，而且很鲜。萝卜是腌制咸菜的主原料，这个时候，做出来的萝卜干，是上乘小菜。腌肉，也要在白霜后，气温越低，晾晒出油就越迟，吃起来不仅口感好，来年也不易出现“哈喇味”。
母亲腌制雪里蕻的手艺，我没有学会。腌制萝卜干，是我每年都要做的。儿时，常听大人说，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个罗家疃村，产小萝卜，因其水分大，村民常用来腌着吃。
瞅了白霜后的周日，去菜市，寒风吹得紧，一位大姐正准备收摊，箩筐里还有不少萝卜没卖出去。见是小萝卜，就都买了。小萝卜富水分，糖醋味极美。回家后洗净切块，横竖两刀即可，大小适中，装入玻璃瓶。冰糖用开水化开，待水凉后，加生抽，小米辣，一起倒入瓶中，封口。一周左右开盖食用，吃起来“嘎嘣”“嘎嘣”，脆甜鲜美。
隔几日，去菜市，又遇见这位大姐，依然卖萝卜。这次卖的是青萝卜，索性又都买了，免得她挨冻。大姐没想到我全买了，许多萝卜缨子还没来及剪，知道我要赶着上班，她有些着急。让萝卜缨子不用剪，她头也不抬：“剪了回去好清洗。”一双沾满泥土的手快速地剪。剪完了，抬起头，看着我说：“谢谢你。”我怔住，感动。生活是艰辛的，却因我们内心装着善，这人间才不失美好。
回家后，青萝卜洗净，切条，撒盐，揉搓，腌制两日后，晾在筛子里。天出奇的好，每日看着萝卜条慢慢缩小，那是阳光亲吻过后的模样。几日后，用鲜辣粉、黑胡椒粉和五香粉，拌匀，装瓶，密封。十天半月后，浇辣酱、麻油，可成佐餐美味。
经年之后，常想起上学时，母亲让带的萝卜干，嚼起来脆生生响。嚼啊，嚼啊，曾经的少年慢慢长大。平凡的日子里，便有了人间好滋味。在吾乡，萝卜干又名“罗卜响”。“响”，我觉得，很贴切。
生 姜
药食同源的生姜，全身都是宝，厨房灶间少不了。吃了多年的生姜，第一次见到地里种的生姜，是在一所学校的劳动实践基地，要不是有导视牌，根本认不出来。一陇生姜长得茂盛，棵高，叶长。学校开辟这样的基地，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皇帝、小公主，通过挖地、栽苗、填土、浇水、施肥等系列劳动，了解蔬菜、瓜果等农作物的种植知识和养护方法，是极好的。夏日，气温渐高，家庭主妇的菜篮子里，又多了一样东西，嫩姜。嫩姜形似佛手，可鲜食，亦可酱。先生友人老家铜陵，每逢鲜姜上市，会捎几斤过来，欢喜至极。洗姜，刮姜皮，晾干水分，刀背轻拍，再手撕成条状，腌渍。或咸口，或甜口，味道甚佳。古有民谣：“一片生姜，胜过丹方。”铜陵产生姜，块大皮薄，色乳白，脆嫩，汁多，虽味辣却不呛口，吃起来没有渣子。合铜黄高速服务区的便利店，都有铜陵生姜售卖，但多半不是大通镇一带的。尝尝鲜，还是可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