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斜坡村上，那栋砖瓦房子就像一颗流星一样镶嵌在大山里格外明亮。这是十里八村最豪华的一栋欧式建筑，这栋建筑里煽动着大山的神经，让这穷乡僻壤萌发出了一丝光亮。不止这栋房子，连着这栋房子还飘着一根弯弯曲曲的彩带，这根彩带延着山头到山脚，一直延伸到县城，延伸到希望。
此时，彩带上飘着一辆车子，车子里坐着三个人，一个司机和两个乘客。其中一个乘客对着另一个乘客说：“月儿，下辈子，你做男人，我做女人，你做眼睛，我做瞎子，你扶着我，告诉我这美丽多彩的世界。”
“嘘!”斜靠在狗蛋怀里的月儿用手指做了一个嘘禁的动作，嘟囔着嘴转过身伸出一个诱人的红唇摸索着向狗蛋迎去。
紧接着嘣出一句话，“下辈子，我还做你的瞎子老婆。”
狗蛋听了，笑开了。
狗蛋是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去皮刚好三斤六两，和一只狗崽差不多大。狗蛋前面有五个哥哥姐姐，最大的也活不到五岁就被钉在木箱子里草草地埋在了斜坡村。斜坡村的风俗，年轻人不能入棺，也不能立碑文。狗蛋的那些哥哥姐姐们，就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荒山野岭里，无人祭挂。狗蛋原名不叫狗蛋，叫蒲长生，寓意长命百岁。小名狗蛋，是因为算命先生说好养活，所以也就狗蛋狗蛋地叫习惯了。
狗蛋妈常说，“狗蛋，你就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狗蛋仰着头，呵呵一声傻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有脚跟前的那条躺倒的小狗知趣地从地上爬起，伸了下懒腰对着狗蛋妈摇了摇尾巴，动了动耳朵，以示帮狗蛋回应这十月怀胎之苦。
狗蛋的母亲是一个快三十岁的农村妇女，腰宽体阔，勤劳能干，还学得一手好裁缝。农活不忙的时候，狗蛋妈就在十字凹路口的简易木房子里给街坊邻居缝缝补补，赚点小钱贴补家用也算勉强度日。
斜坡村方圆三十里住着的大多是蒲姓人家，偶尔几家曾姓杨姓的。这里祖祖辈辈都是以务农为生，或者头脑灵活的就出去做做生意，帮帮工什么的。狗蛋爹就是一个跑皮毛生意的商人，一年到头都在外边跑，很少着家。
狗蛋很少见着父亲，都是母亲陪着他长大。在狗蛋童年的时光里，也就过年那几天，能歪腻在父亲的怀里，享受着他那宽大厚实的胸膛。每次狗蛋爹抱着狗蛋的时候，狗蛋就说：“爹爹，能不能不要出去了?”狗蛋爹只是微微地笑着说：“等爹爹赚了这笔钱，就不出去了。”这句话，狗蛋不知听了多少遍。每次父亲出远门，狗蛋总会问：“娘，爹啥时候回来?”看到狗蛋这样问，狗蛋妈总是摸着狗蛋的小脑袋一脸慈爱地说，“快了，年关你爹就回来。”说完，狗蛋妈看了看远处的青山，好像青山那头有丈夫的身影，有他踩的七彩祥云。
狗蛋爹虽然常年在外边跑，可是对家里还是照顾有加，年年都会给家里娘俩购置些衣物带回来。在斜坡村，一家人不说很富裕，倒也红红火火，比一般家庭强。可就在狗蛋五岁那年，狗蛋妈生了一场大病急需用钱，又正巧狗蛋爹进货的资金都周转了出去，家里再也拿不出钱给狗蛋妈看病。为了筹集资金给狗蛋妈看病，狗蛋爹打算去找生意合作伙伴要回自己借出的那几百块钱。那天是一个雾蒙蒙的阴天，狗蛋爹去找那老板要回自己借出的钱，可怎想那老板耍赖推脱说没钱，狗蛋爹一气之下和那老板争执了起来。就这样，在争执的过程中你推我搡，两个人双双从城墙上掉了下去，落到了舞水河里。
那一天，当两个人被附近渔民捞起来后，都没了气息。有人悄悄报了警，警察局里来了两三个警察，询问一番目击证人后，草草登记一下就把尸体拉走了。
狗蛋爹出事后，狗蛋妈哭得死去活来，还是远房的几个亲戚把狗蛋爹从城里抬了回来，举办了三天葬礼，然后就埋在了林长坡上。
经过这一折腾，狗蛋妈身体更虚弱了，但为了狗蛋，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撑着。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倒下，年幼的狗蛋怎么活?他看了看狗蛋，看着狗蛋那张圆圆的脸蛋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男人。她现在不能动，躺在床上，虚弱得很，一切活路都是亲戚邻居帮的忙。狗蛋还小，他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狗蛋妈告诉他，父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村里有个叔伯，会点土方，他给狗蛋妈抓了几副药，狗蛋妈就这样硬撑了过去。
狗蛋爹一死，照顾年幼的狗蛋就落在了狗蛋妈身上。她起早贪黑，忙碌着繁重的农活，几乎快把自己的腰杆压断了。农村活儿不比城市，上山下山要靠肩挑背驮。为了让土地更肥沃一点，狗蛋妈每天得挑着一百多斤的牛粪猪粪跋涉几里地倒到自家田里;每天得扛着犁耙牵着那头断了角的老黄牛去田里翻耕，为播种准备。为了让自己尽快好起来增强体力，狗蛋妈找了个郎中要了个偏方吊着自己这条命。然长时间的劳累，狗蛋妈的身体还是被拖垮了，她不得不放弃斜坡村的农耕生活，处理好家里的一切事务，卖掉家里仅存的一头老黄牛，准备去城里谋生。
走的时候，狗蛋妈不舍地望了眼斜坡村，望了眼斜坡村上的林长坡，那个刚鼓起新包的坟。收回目光后，狗蛋妈拉着狗蛋背着大包小包，头也不回地去往了县城。
二、
到了县城后，狗蛋妈租了一套简陋的两居室，置办了些简易的家具、生活用品等，安顿了下来。狗蛋妈说城里好挣钱，加上自己又有手艺，倒也不愁吃不愁穿。
在城里，日子还算过得去。狗蛋妈没有什么要求，她只想好好带大狗蛋。狗蛋妈的身体不是很好，在斜坡村本就积劳成疾，身体落下了病根，需要每天煨一罐药才能熬过去。好在狗蛋很孝顺，没事从不给母亲添乱。在城里的这片区域里，狗蛋妈做人也很厚道，有些小缝小补她也不收钱，久而久之，街坊邻居的生意就被狗蛋妈全包了。
时间说快不快，不知不觉，狗蛋也长大成人，在一家饭馆里做伙计，每天给厨师刷锅洗盆。
饭馆是阿秀开的，生意马马虎虎，不好也不差，勉强算经营得当。阿秀比狗蛋大两岁，有一个溺赌如命的丈夫。她丈夫成天不归家，一回家就跟阿秀要钱，整天游手好闲，也不做事。要不是阿秀精明能干，这家早被她老公拖垮了。赌就赌吧，反正钱在阿秀身上管着，她老公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每天给点零花钱，让他过过赌瘾。再说阿秀也认命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他不过分，自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凑合着过日子算了。
阿秀对狗蛋还是挺照顾的，再加阿秀和狗蛋又是街坊邻居，两家人一来二往就熟了。狗蛋长得一副虎头虎脑的样子，胖胖的脸蛋，后脑勺一圈一圈的肉，五官几乎挤成一团。好在狗蛋忠厚老实，街坊邻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狗蛋是第一个上，渐渐的大家都很喜欢他。狗蛋虽然不愁吃不愁穿，可娶媳妇却是一个老大难题。不是狗蛋看不上，就是人家看不上狗蛋，转眼时间，狗蛋就到了三十六岁的年纪，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光棍。
狗蛋三十六岁的时候，阿秀也离婚了，带着个六岁的儿子守着这个饭馆。十八年的时间，狗蛋成了店里的大厨，烧得一手好菜。阿秀离婚是在前年，她老公要钱她没给，被老公打了一顿，一气之下就和老公离婚了。离婚的条件是，阿秀帮她老公还债，儿子归阿秀管。即使这样，阿秀前夫也是经常来店里闹事，气得阿秀拿出一把菜刀追了她前夫两公里。
阿秀本以为他前夫不敢再来，可没过多久，前夫又以孩子生父为借口想要阿秀给他钱。当时狗蛋就在后厨，听到大厅摔椅子的声音，抄起一把锅铲就冲了出来，对着她前夫就一顿胖揍，撵了出去。可他前夫还不死心，隔三差五就来一次。为了永绝后患，狗蛋直接拿出杀手锏，把阿秀前夫狠揍一顿并告诉他自己就是阿秀的老公，让他以后别再来骚扰阿秀，否则见一次打一次。听到狗蛋这样一说，阿秀前夫就再也没来过，估计也是不敢来了吧!阿秀一听狗蛋称是自己男人，心里美滋滋的。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份爱被阿秀悄悄收在了心里，只等春天发芽。
自从狗蛋说了那句话后，阿秀对狗蛋就更上心了，没事总喜欢去狗蛋妈裁缝铺那里闲聊两句打好关系。后来听说狗蛋妈身体抱恙，每星期要到西胡同的中草药铺里抓药，于是阿秀自告奋勇地对狗蛋妈说：“婶，我看你每星期都要去西胡同药铺里抓药，而我正好也要经过那里，以后抓药的事情就让我帮您捎过来吧，也省得您走趟冤枉路。”
“那就太感谢你了，秀，你真好。”狗蛋妈也忙，从这到药铺少说也得走一里地。
“婶，看您说的，这不就见外了，您儿子还是我店里的大厨呢!”
“别提他了，这不争气的孽障，这里挑那里挑，也没给老蒲家挑出个媳妇来。”狗蛋妈恨铁不成钢地叹着气。
“婶，别着急，狗蛋人心眼好，会有姑娘喜欢上他的。”
“哎!别等我这把老骨头都没了，他媳妇还没找到。对了秀儿，你若是遇到合适的姑娘，也帮我家狗蛋介绍介绍，你认识的人多。”
“婶，你放心，遇到合适的，我一定会给狗蛋安排安排。”
“那就谢谢你了!”说完，狗蛋妈给阿秀做了一辑。
“婶，别这样。”说完急忙托住狗蛋妈的手，告别了狗蛋妈回了自己店里。
阿秀对狗蛋好，很快店里人都感受到了。大家也觉得，狗蛋和阿秀正好天生一对。一个老大不小，一个二婚，谁也不说谁。再说狗蛋要是娶了阿秀，那是他祖上烧了香，一辈子吃穿不愁。狗蛋和阿秀的事越传越开，传得街坊邻居都知道了，没事就拿他俩开涮。这事也穿到了狗蛋妈的耳朵里，让她听了心里总是有那么一个梗，不是滋味。
农村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看不起离婚的女人。因为头婚的娃若娶了二婚的女人，会被亲戚邻居看不起，会被村里人说闲话，所以，农村女人轻易不离婚，再不堪也得忍着，糊糊涂涂地过一辈子。
为了这事，当天晚上狗蛋妈就对着狗蛋问：“儿啊!你是不是和阿秀谈恋爱了?”
“没有啊!听他们瞎说的，没这回事。”
“没有就好，你是头婚，她是二婚，这会让你老蒲家抬不起头的。”
“娘!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还这老思想，再说我跟阿秀姐也没什么，只当她是自家的姐姐而已。”
“那就好，总之老人家的话，你要听点，也给你爹挣点面子。”
“好啦!知道了。”说完狗蛋按住母亲的肩膀将她推到了厨房里。
没一会儿工夫，厨房里就飘起了菜香味。
可事情的发展，也让狗蛋大吃一惊。饭店里阿秀的儿子过生日，大家吃饱喝足后准备切蛋糕。没想到宝儿双手合十，对着狗蛋说：“狗蛋叔叔，听说过生日有三个愿望，能说两个出来，那么宝儿想说的第一个愿望是，你能做我爸爸好吗?”宝儿一句话说出来，让狗蛋一下愣在了原地。
“宝儿乖!别乱说。”看到狗蛋很尴尬，阿秀急忙拉住自己的儿子。
哪想宝儿转过身望着妈妈说：“娘，难道你不喜欢狗蛋叔叔吗?”宝儿的一句灵魂拷问，让阿秀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回过神来的狗蛋急忙打破僵局，对着宝儿说：“宝儿乖，以后你就叫狗蛋叔叔干爹吧!”
“不!我就要叫你爹!”宝儿不依不饶的嘟囔着嘴说道。
“宝儿听话，不然叔叔不给你买玩具了。”狗蛋捏着宝儿的两个小脸蛋威胁着。
“宝儿听话!狗蛋叔叔让你怎么叫，你就怎么叫。”阿秀催促道。
“干爹!”宝儿极不情愿地叫了一声，然后缩到了母亲的怀里。
其实阿秀是很想和狗蛋在一起，他忠厚老实，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再说男人晚上都一个样，被子一蒙没什么区别，加上帅的男人都不靠谱，就像自己的前夫一样，是一个赌鬼。可是话又说回来，她一个妇道人家总不能厚着脸皮先开口吧!她也知道，自己一个二婚女人，狗蛋是头婚，就怕狗蛋妈不同意。为了讨好狗蛋妈，阿秀每个星期都准时去西胡同药铺里抓药送到裁缝铺去。这么久以来，阿秀不仅不收狗蛋妈的钱，逢年过节还提着大包小包地去看望她老人家。
狗蛋妈看在眼里，记在心底，她知道阿秀是个好女人。可奈何阿秀却是个二婚的，这是她没法过去的一道坎。
三、
没多久，直到另一个女人走进了狗蛋的心里，阿秀离狗蛋就越来越远了。那天狗蛋去菜市场采购店里所需的材料，正好看到一栋在建的楼房坍塌了。而坍塌处正有一个女孩拄着一根木棍摸索着，嘴里焦急地喊道：“救救我爸!救救我爸……”
听到呼救声，狗蛋二话不说，拔腿就冲了过去。他从废墟里救出了一个中年男子，四十多岁。中年男子腿部受了伤，一直在流血，情况危急。狗蛋来不及和女孩细说，简单帮帮他包扎了一下，背起中年男子就往医院跑去。
一路上，中年男子断断续续地说，“我女儿呢?我女儿呢?”看他焦急的样子，好像觉得女儿比他的命都还要重要。
“你女儿没事，倒是你，情况不容乐观。”狗蛋边跑边回答。
当中年男子听到狗蛋说他女儿没事后，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一个小时后，手术室门口，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护士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他看了看门口就吆喝道：“谁是病人家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