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是清水湾的人，全名叫什么大家都忘记了，只管他叫“牛姥姥”，这绰号来自《红楼梦》，可书中的刘姥姥是个女的，老牛却是个男的。
牛姥姥在村里跟人不亲，见了谁都是寡淡似水。不过，和牛亲。据说他母亲生他的时候，刚好生产队里的母牛也临产了，村里就一个接生婆，忙人就不能顾牛，为了给他接生，耽误了给母牛接生的时间，结果小牛活活地憋死在母牛的肚子里。人们私下里常说，牛姥姥这命是小牛换来的。
生产队有三头牛，配了一名专职饲养员，主要是不能让牛饿着，毕竟队里的田全指望着三头牛呢!饲养员年轻、性急，牛稍微不听使唤，就用枝条抽打几下。有一头牛记仇，在饲养员弯腰添饲料的时候，猛地向饲养员顶去，结果饲养员被顶断了三根肋骨，哎哎呀呀地坐在地上直喊痛，队长与众人赶紧将人送去了医院。
这牛犯了事，大伙七嘴八舌地给队长出主意，有人建议卖了再买一头?也有嘴馋的，就鼓弄队长把牛宰了，好让大伙们分点牛肉开开荤。队长犯了难，一时半会的没了主意，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平时很少吭声的牛姥姥说：这牛我来侍奉。
平时蔫里吧唧的牛姥姥，训起牛来马上变得威风凛凛，他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手中的鞭子呼呼作响，对犯事的牛就是几鞭子，牛儿受不住打，喘着粗气，转过头就向牛姥姥冲了过来，结果被牛姥姥轻松地躲过，牛儿不服气，折过身儿又来，还是被牛姥姥轻松地躲过;几个回合下来，牛儿失去了锐气，慢慢地眼神暗淡了下来，低下头像认错的孩子似的打着喷嚏。牛姥姥手中的鞭子扬了扬，牛儿就往后退了退。清水湾的人说一物降一物，看来牛姥姥调教牲口有一套，他就是牛儿的克星。当然，仅仅用武力与威严来管理牛是远远不够的，牛姥姥打心里是实打实地喜欢牛。
实行责任制包产到户，生产队要解散了，三头牛不能像田地那样分下去，只能折钱卖给农户，牛姥姥早早地守在队部门口，表情十分沮丧。看到两头牛顺利地被买走了，牛姥姥再也坐不住了，护着最后一头牛不让卖，就是那头顶伤饲养员的牛。大伙们看牛姥姥这样，有心逗他，说这牛顶过人，放到田里万一再顶伤人可不好，不如卖到城里，这一身腱子肉肯定能换个好价钱。牛姥姥哭了，一把鼻涕地哀求队长说：“还是把牛放在村里吧!好坏我还能看到它，拉到城里，不是进汤锅里煮了吗?”队长给逗乐了，知道牛姥姥手里没钱，于是开口说道：“牛姥姥，这牛你暂且拉走，账赊着，秋后粮食卖了钱再交到队里，什么时候账还完了，这牛才算你的。”
牛姥姥有了自己的牛，干起活来别提多高兴了，这牛儿也争气，翻地、轧场、施肥、收庄稼，样样都是好手;闲了的时候，还可以出去拉脚。牛在前，牛姥姥在后，不紧不慢地拉几袋红薯或南瓜到城里卖去。中午的时候，牛姥姥掏出胸口还暖着的馒头，人两个，牛也两个。有人吃的就不能让牛饿着。有一年冬天，牛儿病了，牛姥姥一整天地守在牛棚里，夜里感觉自己冻得不行，索性把牛牵进了屋里，儿子受不了了，抱起铺盖到隔壁邻居家睡了三天。
为了牛的事，牛姥姥也没少和老伴拌嘴，老伴常说他对待牛比对待儿子还亲。的确，儿子心里阴影蛮大的，拼命地读书，为的是早点离开这个家，儿子说，一回家，闻到了就是牛的尿骚味，这家怎么能住人?牛姥姥悻悻地怒骂道：“没有牛干活，家里哪来吃的?只有你把它当人看，它才记着你的好。”
时代的变化真大，旋耕机、拌种机、播种机、收割机，呼呼地开进田里，人坐在车上就把田里的事做完了，牛在农村的地位一落千丈，变得可有可无了。最后，只剩下牛姥姥家这一头了。
牛儿老了，牛姥姥也老了。不得已，牛姥姥也雇佣机械忙田里的活了。不能下田干活，让牛的眼神暗淡不少，牛姥姥摸着老牛的头，安慰它说：“老伙计，咱们都老了。”言罢，泪水布满了眼眶。人们常常看到，夕阳下，一人一牛，慢慢行走在清水湾的河畔上。
老伴突发疾病走了，儿子回来奔丧，让牛姥姥跟着自己去城里住，牛姥姥望着老牛，喃喃地说：“农村人的命，牛的命，一把老骨头还是搁在老家的好。”老牛在一旁，也懂事般的一脸的悲戚。
第三天起丧的时候，老牛慢慢地踱步到棺材前，突然悲鸣不已，踉跄着几步轰然倒地。
老牛随老伴去了。牛姥姥泪流不已：“这是一条义牛啊!当初我娶亲，是牛儿把老伴载进了门;这不，牛儿怕地下路黑，跟老伴一道走了。”嘱咐儿子，一定不能亏了老牛，就把老牛埋在老伴坟头的边上吧!
牛姥姥随儿子进了城。小区里别的老人打太极拳、练广场舞、跳健身操不也乐乎，牛姥姥从不参与其中，连边上站一站的兴趣都没有。
夕阳下，牛姥姥拿着那条灰溜溜的牛鞭子，慢慢地在小区绿化带里走着，肥大的衣衫上，印着的是牛姥姥与老伴以及老牛一起在老家的合影。
白云飘飘，小河悠悠，牛姥姥在城里的身躯越来越躬，慢慢在夕阳余晖中成了远去的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