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莆田市靠山临海，我来这里将近两年，感受颇深的是此地茶文化浓厚。人们拜访或者办事，手里总拎着一盒茶叶作为见面礼，既不寒酸，还显出几分清雅。福建多山，是产茶大省，有众多茶叶品牌，举省皆是茶乡。而我的家乡信阳亦是茶乡，独以一款绿茶信阳毛尖闻名于世。
信阳属于淮河流域。中国以秦岭淮河中分，地成南北。淮河以南的信阳又被大别山荫庇，山连绵而蓊郁，水清凌白鹭翩飞，故此形成稻花香鱼肥美，茶袅袅时时生香。信阳毛尖作为绿茶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一个存在。陆羽在《茶经》里记载：淮南茶属信阳第一。信阳毛尖茶品质最好的当数明前茶。茶树经过一个冬天的积蓄，加上早春雨水滋养，开始苏醒，所有养分全部输送到茶叶顶端。清明节前，新采的芽尖经过细心烘焙，毛绒绒的芽体如同新积的浮雪。“浮雪”用80度左右的温开水冲泡，立马化成鹅黄的茶汤，柔和而稍显浑浊。茶香随即从杯中溢出，袅袅升腾。茶汤轻轻入口，有种绵软顺和的苦，随后带着无穷无尽的回甘。
明前茶属于信阳毛尖中的明珠，如同茶中佳人，成为馈赠品赏的极品。作为土生土长的信阳人，最喜欢喝的还是清明过后，经过高山雨水云雾反复润泽生长出来的新茶。细长的芽叶附着肥壮的杆茎，炒制的茶叶泡出来的汤色碧绿清澈，浓烈的香气和纯正的苦味入口后久久难忘，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就好比会抽烟的人更喜欢雪茄，会喝酒的更喜欢烈酒一样，要的是那种厚重的滋味与劲道。
品茶讲究色香味声形器的协调搭配。以山泉之水，配陶土茶炉，佐以上好新茶，邀两三好友相聚品茗畅聊。茶香弥漫间，丝竹管弦声浅浅入耳，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将是何等快事。
信阳毛尖还有一个悠久的荣誉，在1915年巴拉马万国博览会展览时获得金奖，与茅台齐名。只是在时下茶界，信阳毛尖的声名比起茅台来可差得远了。如果一种事物非要用荣誉来证名身份时，说明它本身是极其孱弱而存在问题的。只管做好自己，剩下的交由老天来安排。信阳毛尖，如同一个幽然的美人，绝世而独立。茶界的风雨无论如何激烈，炒作包装之风多么盛行，它澄澈的清碧始终不急不徐地沁入人心，活在大家的口碑中。
在我的家乡，人们只是享受着喝茶的好，如同吃饭穿衣，形影不离，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谁会在意它有没有荣誉呢。1958年，信阳毛尖又被评为中国十大名茶，此后又屡获佳奖，它就一直位列名茶之席了。荣誉这东西，有还是比没有好，然而也不能太多，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总之，我的家乡信阳，地道的渔米之乡、茶乡。信阳毛尖茶遍生在山水之间，汲清风雨露，沐日月星辉，伴鸟语花香，享有盛名。
二
我家门前上坡处是稻场，稻场西侧下坡是我家的一块地。上面种过小麦，种过花生，也种过西瓜。后来栽上桃树，经济效益不是很好，桃花倒是美美的看过几年。再后来这块地分给哥哥，他将桃树砍伐，栽上了大叶杨。这块坡地种植的农作物虽然一直变换，可是靠坡地最上面种植的一片茶园却始终存在。
每到春天，父亲是舍不得拿有限的茶叶制作明前茶的，总是等到茶叶长得叶肥杆壮时才采摘。采摘的鲜叶晾干，父亲就用洗干尽的煮饭铁锅炒制茶叶。锅肚里升起小火，让铁锅慢慢升温，然后用专门为炒茶扎制的竹刷把子翻炒茶叶。等到鲜叶脱水适中，及时上手反复慢慢揉搓，只到一根根茶叶卷曲成条状。待到茶叶自然冷确后，父亲用塑料袋将它们装起来封存好。
父亲炒制茶叶比较随意，缺乏专业的器具，因此炒好的茶叶烟火味特别重，香气也特别重，带着一股独特的乡土气息。茶叶泡在杯里，茶色是那种浓厚的绿，并不纯粹，仿佛混合着许多岁月沉淀在里面。
父亲特别喜欢喝茶，饭后一杯茶，干活时，也是一杯茶，看书时，还是一杯茶。茶叶在杯子里舒展开，几乎全部是它们的身影，水好像被挤得不存在似的。父亲有滋有味地品着，喝到嘴里的茶叶也不吐掉，而是嚼嚼之后很享受地咽下。看书看到会心时，父亲脸上含着笑，端起茶美美地喝上一口，在嘴里咂出声响，那感觉无比惬意。
我们每每田地间劳作时，就烧一茶吊子开水，里面搁一把毛尖，带上一个搪瓷缸。这一壶茶水，就成为挥汗如雨之时解渴的佳品。劳动归来，母亲早已准备了一搪瓷盆凉茶，疲惫不堪的身体再灌上一搪瓷缸凉茶，疲乏顿消。
2001年秋，我离开家乡去北京延庆打工，走时简单带了些随身物品。父亲特意给我捎上一包毛尖茶。刚到延庆，工地还未开始，我就在北京西三环丽泽桥西南的骆驼洼与朋友合租了一间用石棉瓦搭的小房间。这个小房间就成了我在北京的栖身之所。后来工地开始，每次累了，我从延庆坐汽车翻八达岭过居庸关到德胜门下车，然后挤在水泄不通的300路公交车到丽泽桥费劲地挤下车。身心俱疲的我再走上一大段路才到住处。那时，感觉北京太大，我太渺小，心里会生出些渺茫无助感，而时时路过的八达岭长城坚实朴素的影子总又促使我生出许多信心。
信心终究抵不住劳累，还有不服水土的影响。有一段时间吃什么都没有胃口，提不起精神，以为病了吧，却没有什么症状。打电话给二姐，她说喝些浓茶试试。于是想起了父亲为我捎的毛尖茶，浓浓地泡上一杯喝下去，顿感无比清爽。真是奇怪，胃口如同恢复了记忆一般，立马大开。父亲的毛尖简直是良药，那种熟悉而丰富的回味缠绕着记忆，始终是我身体深处最原始的渴望。
有了这份收获，我对毛尖茶有了别样的情感。再劳累归来，马上泡上一杯茶，清香的味道就好似家乡近距离的存在，一种幸福而强大的力量无形的支撑着我，让人温暖，倍感亲切。
一次我去住所附近丽泽天地购物中心买东西，路过茶叶专柜时专门驻足打量，龙井、潽洱、铁观音、大红袍、碧螺春等名茶赫然在列，可是没有信阳毛尖的影子。一时间我有些失落与遗憾，颇为信阳毛尖鸣不平，不知为何如此好的茶叶在这里却没有位置。
三
2003年春，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刚搬到三路居租住不久的我在北京再也坚持不下去。经朋友介绍我到了郑州找了些活，在徐砦租住下来。
当我拖回所有的行李在徐砦落脚时，感觉自己就像无根的浮萍，随意漂动，没有方向。我习惯性的泡上一杯毛尖茶，浓浓的苦涩入喉，五味杂陈间让我生出些前行的勇气。那是父亲炒制的毛尖茶，浓浓的香气是生命的活力，绵长的苦涩是对生命的锻打锤炼，之后的回甘，才是生活的希望吧。
有了这层理解，每与人交往相契之时，我总会适时送上毛尖茶为礼品。虽不贵重，尽显心意，同时标示着我的身份。我会详细地为其介绍信阳毛尖的保存及饮用方法。说它是绿茶，保鲜要求比较挑剔，最好冷冻或者低温存放，不能和任何有气味的食物混放，否则易变色变味。泡茶时最好用80度的温开水，这样不会破坏茶叶里面的营养物质，保证汤色和口感。
那时，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茶叶推销员，虽然我特别反感推销。但是我却乐意兜售家乡的这张名片，在茶与人之间释放我的善意与热情。我为家乡有这份独特的物产而自豪，做一个茶乡茶人，素色天下。
可惜后来，灯红酒绿的城市让我迷失。茶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变轻，被所谓的生意“钱途”取代。我貌似成为合格的生意人，以城市人的身份自居，日夜穿行在酒场应酬间。殊不知，一遭醒来，十余年时光倏忽而过，我所谓的追求狼籍满地。
我依然以茶为礼，可是对于它本身所代表的意义渐渐淡漠。高中同学余飞到郑州时，给我带来一些设计精美的袋装毛尖，袋子上写着金刚碧绿。他介绍说，这是金刚台茶场生产的高山云雾有机茶，味道厚，劲足，自己喝送人都最挺好。
我欣然打开一袋，熟悉的茶香扑鼻而来。细长的条叶泡在杯中慢慢展开，如同舞动的森林，汤色更是绿得令人心醉神迷。看着杯子里的绝佳茶品，我只浅浅地抿了一口，久久含着，让苦涩之味在口腔中反复激荡。如今的我，吃惯了东南西北大杂烩，却不知从何时起却容不下毛尖茶了。只要毛尖茶喝下去，胃里就不舒服，感觉特别难受，而且茶醉得厉害。
我一时怅然，悲从中来，信阳毛尖茶还是家乡的味道，可是我却早已失去家乡的模样。我拼命挤身城市，可城市里的我却活得面目全非，不知魂归何处。这就是我离别家乡换得的结果，还是我被家乡渐渐舍弃?
2023.3.4日.石门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