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十多年前，在老家，既能上有趣的物理课，又会上生动历史课的何老师，写得一手好字，板书排排，整齐清晰，圆润秀美。令我倾佩仿写。一个周六下午，在办公室，正端坐临帖的他，让我第一次听到了赵孟頫的名字，第一次见识了赵孟頫的字，第一次获知了他是四大楷书书法家之一。
赵孟頫就这么进入了潜意识。
不久后，主教历史、办事严谨的林老师告诉我，赵孟頫身为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第十一代孙，却生活在推翻了宋朝的元朝时代，为元朝办事，受元朝重用，官至一品大员。这是缺了骨气，少了节气，成了投降派。故而写出的字都没了棱角。林老师叫我莫学赵书。我心里一惊，幼稚单纯的心有了一种鄙夷，不屑去临写学习他的字帖。于是对何老师的板书也不再倾慕。
30年前，在高亭街头路遇林老师，寒暄之间，问及近况，他说退休在家，现在学写赵体书法。我问，老师学赵佶的瘦金体。他笑而答曰，有点联系，不过是赵孟頫的书法。
赵孟頫，这个名字从潜意识里跳跃而出，清晰明了。
他说，赵孟頫的字用笔简捷，快利秀逸，外似柔润而内实坚强。以欧体之骨架，融赵佶之形迹，注右军之秀雅，广收百纳，融会和美，故而字字流美动人。
我有点疑惑。他释然笑道，昔时以人非字，对人多有历史圈郁，带上有色眼镜视物，故而损及大师，近来解放思想，全面体悟，细观墨宝，感知往昔之误。
老师一脸诚恳，让赵孟頫又深入我的脑海一层。
二
年前，心血潮动，不会书画的我，成了首届“正国讲堂”书画研修班学员，老来涂鸦，虽不知所以，却也用心尝试。老师阐说书画相连，安排学点书法，选定的学写样本，正是赵孟頫为他们夫妻的佛门师傅中锋和尚抄写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行书，是赵孟頫多种手书版本最为称道的那种。清时，原本的手书稿，就变成了册页，深获当时推崇。我们在老师指点下，学书学经双管齐下，执册帖细细读，抚册卷用心品。
经文，短小，54句，260字，诠释空性与般若(智慧)，深奥微妙，是大乘佛教第一经典，而世上最为流行广知的佛经。精读之间，宁心静气，放下羁绊，感悟那“空”“慧”的心绪，微微似有“空”的气息在身上流转。
那书法，字形个个秀丽飘逸，俊朗自如，清润流畅，而又前后勾连。整体和谐舒展，在雍容典雅之间洋溢着平和之美、圆润之气，渗透着点点心经的禅意。人道是世间最美《心经》手书，让我在纸卷之上流连，在墨迹之间倾心。
拿起笔，描红，临摹，临摹，描红，从最基本的学书模式起始。月余已过，不见长进，却多了点感悟，赵体之学非一蹴可就，其笔法，秀逸之间透出快利;其结体，妍丽端秀而骨架劲挺;其意蕴，风流之中有着厚重，给人流畅悠然，自然平实的安稳之美。此等境界，其实我辈岂能学得来。
虽然望洋兴叹，但更具景仰之心，继续着描红和临摹，时而操习，因为想着能离他不至太遥远。
三
7月中旬，采风湖州。于中国湖笔博物馆，赏识湖笔，体悟湖笔功能，感知湖笔发展历史与生产程序。湖笔的成名，固然有宣州笔工避祸江南来到湖州的因素，而当时文人与笔工的交流合作更是重要因由，赵孟頫自然功不可没。赵孟頫是湖笔的制作者和使用者。使用的实践，与制作的实践联成一体。一个书画大师，一个文化名人，与笔工友好亲善，他赞笔工张进中曰：“平生翰墨空馀习，喜见张生缚鼠毫。韩子末六夸兔颍，浩翁底用赋狸毛……”
他常与笔工共同探索湖笔制作工艺。他请笔工制笔，有不如意处，便与笔工商讨，并当即拆裂重制，直至满意为止。这种严格的精益求精的要求，推进了湖笔工艺更加精湛，扬齐、尖、圆、健之“四德”，展精、纯、美之“三义”，而使湖笔蜚声四海。
博物馆中又设“赵孟頫艺术馆”。琳琅满目的书画，有的纵而不狂,笔到法随，有的轻巧灵动遒劲隽媚，有的老辣厚重，挺拔刚直……让眼睛大亮，感觉倍爽。而赵孟頫的形象就丰富起来，立体起来。他从5岁就开始了对书艺的练习。每日习《千字文》，每天要写足500张纸，达一万字，数十年几乎从不停歇，乃至临死前犹观书作字。对书法的酷爱可谓情有独钟。挚爱方有这等功夫。他的书法令人倾慕，他的挚爱精神更令人叹为观之，景仰备至。
艺术馆里，更让我全面认识了赵孟頫。他是一个全才。能诗善文，懂经济，工书法，精绘艺，擅金石，通律吕，解鉴赏;在书法和绘画上，开元代新风，“元人冠冕”之称不为过。他因宋朝皇室出身，而出仕元朝，于是历史的有色眼镜下，他似乎有洗刷不净的人格“污点”。而事实上，赵孟頫仕元，当是在元朝一统天下，民族融合之时，由地方官员逐层推荐，而受到上层喜欢。当一个国体兴起，需要他从家族的圈子中走出来，担起一种责任并且无法推拒时，他只能去承受。他为人正直清廉，为官仁正疾恶，与正直上官一起向当时使民不聊生的丞相桑哥斗争，名声良好。可人们总以“变节投降”，以对他作全盘否定，似乎多了狭隘的观念和历史的偏见。在这样的境地里，他的精神痛苦而无奈。也许这样的痛苦与无奈，催生了他书画艺术之花的璀璨艳丽，光彩夺目。
其实社会复杂，特定的情景，特定的关系，特有的实绩，不能只一个框子，一个界限论定。如果除去有色眼镜，放开胸怀和视野，直面那个时代现状，赵孟頫不只是他的书画，出世惊艳，他的人性，也闪着熠然的光彩。可是历史的障碍，造成了这样的误会，影响我们真实认知的，又何止赵孟頫一人。
好在赵孟頫以《心经》的禅思，修炼感悟，多了几分人生的超越和圆通。这何况不是一种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