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不是一口井,是洪山寨西坳口大堰坎下自然喷涌而出的一股泉水。洪山寨四季绿色不减,青葱碧翠,龙井水终年不衰,清冽甘甜。泉水灌溉了上下一冲的田地,因泉得名,我家住的村子叫上泉冲,下边村子叫下泉冲。
龙井距离村子一里多路,所有的吃水都要用水桶一挑挑担回来。挑水的路并不平坦,从我家上坡然后下坡经过大湾子,再上坡走一段长长的田间小路。挑满桶水走路需要技巧,扁担跟随水桶的晃动有规律的晃动,走路跟随扁担的节奏交换步伐。不按水桶的节奏水就发脾气,飞溅出老高,一挑水到不了家就洒得只剩两半桶。水挑回来,贮存在洗净的大水缸里,烧饭做菜用。淘米洗菜洗衣服的生活用水就从大湾塘里挑,贮存在小水缸里。
龙井水烧开,泡毛尖茶,碧绿的叶子在沸水中快速浮动,无论怎么运动,汤始终是清的,透着浅黄的绿,香气漫溢。喝一口清冽甘爽,这是水的味道。接着丝丝苦味穿透味蕾,透着绵绵不绝的醇厚,夹杂着淡淡的回甘,这是茶的味道。
用龙井水炖汤,将散养的土鸡搭上菜地里种的山萝卜,搀上少许年前存下的腊肉,搁上大块姜,用瓦爟搁锅肚里慢慢煨炖。饭好菜熟,掏出瓦爟倒出鸡汤,撒上葱花,香气如针刺般浓烈,直入肺腑。慢慢喝上一口汤,鲜甜醇香如闪电般贯透全身,无一个毛孔不熨贴,无一处神经不畅快。
蒸米饭撇起的米汤油,是舍不得扔的,浓稠的米香,甘甜爽滑,成为半晚上解饥渴的上佳饮品。
最好的饮品还是原滋原味的龙井水。我每次上洪山寨,走到龙井旁,双手捧起泉水一通猛灌,只喝得肚子咕咚咕咚水响时才停歇,顺带着手脸一齐清爽清爽。带着一肚子泉水的冰爽可以从山脚一气爬到山顶,中间踢踢石子,追追蜻蜓,逮逮蚂蚱,看花大姐展露艳丽的衣服飘然飞过。我继续走,听山风拂动松林发出悦耳的哗哗声,白云跟着风的弹奏舒缓的游动,阳光从林隙间伸出触角,触角里有无数快乐的昆虫舞动。就这样与山林草虫为伴,我可以自由自在的把洪山寨逛个遍。汗虽然不停地冒,挥发着泉水的凉意,可蓄存的清泉在身体里似乎总不枯竭,清凉冰爽如影随形。直到兴尽晚归,我再走到龙井旁,又是一通猛灌。我这样肆无忌惮快意的享受着龙井水,山前山后来往过路的行人如此,田地里干了半天活,喝干了自家带着的茶水的大叔大婶同样如此。
夏天里,炎热象长了翅膀,无孔不入。屋外,稠密的树荫里蝉鸣不绝,狗卧在荫凉地里不停吐着舌头,鸡群蜷伏在花木丛下一动不动。把刚挑回的龙井水放上西瓜、啤酒冰镇。等到父亲满身大汗劳动归来,一口气喝上一瓶冰镇的啤酒,疲乏立马去掉大半。再切开冰镇西瓜,黑色的西瓜籽油亮闪光,清甜冰糯的瓜瓤入口,香甜味道直浸心脾,疲乏顿消。
冬天,龙井成了最热闹的聚集地。大婶大妈提着一篮子一篮子的衣服,偎在龙井的泉水边洗衣服。泉水热气腾腾,她们欢快地笑声也热气腾腾,缠绕着蒸腾起来的水雾,与刺骨的寒风形成鲜明对抗,给辛勤的劳动减轻几分疲惫。
顺龙井而下,经过两块田,就是我家的五斗。苏湖熟,天下足,五斗就是我家的苏湖。分田不久,父亲为了五斗更好的灌溉,保证丰收,利用一个秋冬的闲余,将晾干的水田起了一条打起大腿深的过水沟。淤黑粘稠的泥巴,用尽力气才能一锨一锨费劲的起上来。水沟在父亲的铁锨下一点点延伸。父亲偶尔停下来歇歇,回头满意地看看,仿佛丰收的希望又前进了一步。水沟最重要的地方是靠近田埂的出水口,如果不加固好,暴雨一来,很容易冲跨田埂,后果不堪设想。父亲担来石头,从田埂底部一层层砌上来,仔仔细细填实,衬上薄膜,最后用水泥抹面。过水沟修好,龙井水顺畅的流淌而下,发出泠泠的声音,似乎在为父亲的劳动成绩演奏祝贺的乐曲。父亲听着水声,很有兴致地说:“这就象大禹治水一样,修好这条水沟,咱家的五斗就旱涝保收了。”
春耕时节,父亲最忙,也最操心。清明泡稻,谷雨下秧。刚泡过的稻种,父亲时时观察,用手探探温度,感觉是不是过热,再抓一把仔细看看稻种的动静。半月左右,出了芽的稻谷青春气息勃发,开始疯狂的释放热量。父亲及时将谷芽均匀撒进五斗西角平整好的苗田里。苗田四周临时起了围堰,柔软的泥浆层上必须保证没有明水。弱不禁风的谷芽在泥浆层上惬意的享受着太阳的温暖。几个昼夜,谷芽扎下根,柔嫩的鹅黄伸向天空,亲吻着这个新奇的世界。太阳即将落山,父亲将围堰开口,晒了一天的龙井水,变得温暖,柔柔地流进苗田,浅浅的守护着这些初生的孩子。
育秧苗的日子,父亲象守护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守护着秧苗。父亲每天准时收听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听说要下雨,立马背着铁锨,飞快奔向五斗,将苗田的围堰开口,往里面再增加一层温水,防止下雨拍了秧苗。夜晚,父亲背着铁锨打着手电不停地到五斗去转转,总要守护很长时间才回家。龙井水顺着过水沟不停歇地吟唱欢歌,始终深情的陪伴着父亲。如果警报解除,天气晴好,父亲紧张的心才松弛下来。天蒙蒙亮,父亲就急匆匆走到五斗田里,将苗田的水再及时排出。只到谷芽从鹅黄变成新绿,齐刷刷站立在田里连成片时,警报才算彻底解除。
等到一个月,秧苗满月,是我们全家最忙时节。父亲犁田耙田抄田,母亲姐姐们拔秧挑秧插秧,只有将五斗田秧苗栽完,劳动的高潮才算结束。父亲仍然一刻不停歇,日日早出晚归,他要时刻关注着秧田里的存水,防止泄漏。蓄进秧田的老水,撒了化肥,加了粪肥,是助长秧苗最好的水体。父亲将所有的秧田转一圈,最后关注的就是五斗的过水沟。他顺着水沟仔细检查,看看有没有黄鳝新打的洞,有没有需要加固完善的地方,清走沟里任何一点掉下来的泥块,防止淤塞。检查完毕,父亲才放心回家。
我家五斗田里的这条水沟,和下面一冲田里的公共水沟贯通。龙井的泉水,顺着这条水沟,日夜流淌不息,滋养着一冲田地里的庄稼。泉水时不时变换着节奏,始终吟唱着悦耳动听的乐曲。
秋收时,父亲站在五斗田里收割稻谷。歇息时,他从一束沉甸甸的谷穗上摘下一粒稻谷,塞进嘴里咀嚼着。父亲深情地望着满冲黄灿灿的稻田,感概地说:“龙井水能养人,也能养田,田里的庄稼也能养人,说起来还是水养人啊!”
惟有一年夏天,正是水稻扬花时节,旱情闹得特别严重,持续两个多月。乌沉沉的云彩在天边轮流转圈,雨就是下不到我们这里。水稻抽穗扬花时,最离不开水,如果没有水的滋养,是结不出饱满的谷粒的。
杨三爷蹲在大湾塘口,不停地抽烟,对远远走来的李三爷说:“怎么得了,多少年也没见这样的旱情了。”
李三爷说:“听说茅爷山都在抬茅爷求雨呢,锣鼓喧天,几天几夜,茅爷都晒出汗了,还不下雨,怎么得了!”
杨三爷说:“听说董畈村抢水,都打伤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出大事呢!”
李三爷向着龙井的方向望着,又抬头看看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有些忧郁地说:“龙井的水,怕是不够救咱这一冲的田地呢。”
队长杨叔天天背着铁锨,在大冲田里转悠,在公共过水沟转悠,看看有没有遭到破坏,有没有人乱堵乱截。遇见湾子里瞧水的人就说:“老天饿不死瞎眼雀,水有啥抢的?灌到田里再多,稻子还是喝那几口。”
有人跟着应和:“是啊,天误天收,人误是丢,俺可不抢水,只是到田里看看。”
队长总是这么说,龙井也很争气,泉水始终不衰不减,值此大旱之年,我们湾子里人心倒是安静许多。
旱情结束,许多村子水稻减产严重。我家旁冲的七分田和四分田因为缺水,水稻几乎绝收。只有龙井的泉水,成了上下两冲人的希望。她汩汩而流,日夜不息,如同母亲的乳汁,滋养着上下泉冲的田地,成为最稳定的丰收保障。
我家打了水井之后,父亲还是喜欢用电动三轮车拉一些龙井水回来泡茶喝。父亲品着茶,望着杯子里腾浮的茶叶,乐呵呵地说:“井水有沉淀,总是没有龙井水泡茶好。远亲不如近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吃了一辈子水,还是龙井水好喝啊!”
水势处下,利万物而不争,上善若水。惟愿龙井之水常清兮,可以时时濯吾心。
2022.10.14日.石门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