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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红楼梦》第二十五回笔记。接着二十四回的故事，间接地写到贾宝玉房里丫环们的斗争。我们读《红楼梦》，处处都可以看到贾府里下人及丫环的等级与差异：一是每个月月薪的多寡;二是他们工作的内容;三是在贾府里的空间位置。
那些月薪越少的下人，肯定地位越低;工作内容越简单或者越粗糙越繁重的下人，相对来说地位就会更低;所以人类社会自古以来就有一种现象：往往那些做又苦、又累、又脏工作的人，所获得的收入越低，获得社会的认可度也会越低。这是值得深思的社会问题。
那空间位置是什么呢?我们再回过头去看看林黛玉刚至贾府的那一回：林黛玉坐在轿子里，进了几道门，每一道门的交接，就会更换不同的下人抬轿子，而住在最后一道门里的才是贾府的主人。也就是说，贾府的深宅大院里，每一层墙和每一道门，就是一种地位和禁忌的阶梯，不同地位的下人，只能在不同的门外。而对贾府里的丫环们来说，门，向征着权力地位的等级，越进里面的门，等级越高。
所以贾宝玉的房间里，下等丫头和老妈妈们是不得进入的。
而正好这一天，贾宝玉独自一个人在屋里，偏偏要喝茶了，一连叫了好几声，除了两三个老婆子，就没年轻的丫环响应。所以他只得自己去倒茶，此时背后却走出一个人来说道：“‘二爷，看烫了手，等我倒罢。’一面说，一面走来接了碗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来着?忽然来了，唬了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笑着回道：‘我在后院里。才从里面进门来，难道二爷没听见脚步响么?”
小红见贾宝玉的情景，似乎是一种偶然。但她从背后走进来，又是从容地倒茶和笑答，可以看出小红想见贾宝玉已经蓄谋已久。贾宝玉是大观园里唯一的男孩子，却又是贾元妃亲自安排他进大观园的，享受尊贵的待遇。二则他又是贾母的心肝宝贝，在大观园里的地位独一无二。所以在贾府里的丫环们看来，能够侍候贾宝玉，就可以提升自己的身份与地位。
因此如何获得贾宝玉的好感，或者呆在贾宝玉身边，是大多数丫环的理想。然而，大观园里也只有一个宝玉，不能提供更多的岗位给她们，所以争取上位的斗争便时常在丫环们之间上演。
所以当秋纹碧痕看见小红一个人在宝玉房中时，就不自在了。
“秋纹兜脸啐了一口道：‘没脸面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抢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吗?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么?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秋纹与碧痕对小红的态度，正是丫头们政治斗争的表现。记得史铁生在他的一篇文章里说过：“只要有两个人，就有政治斗争。”这不是奇怪的事，是人与人之间利益和人性自私的一种表现。这些丫环其实都是社会的小人物。而往往身份越卑微的人，就越是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发生争斗，因为她们在社会上享受更少的利益，获得的不易使他们对机会和利益更加在意，所以得紧紧地抓住机会，把竞争者狠狠地挤压下去。
更恐怖的是，卑微者对卑微者的攻击会更加无情和残酷。正如鲁迅先生写阿Q在欺辱小尼姑一样，同样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为何如此地对待同等命运的人呢?或许作者告诉我们一个社会现象：政治斗争是人性的弱点，然而卑微者的斗争就更加悲哀。
当然小红受了秋纹和碧痕的排挤，自然心里不高兴。但却无可奈何。她本是下人的孩子，很难靠一己之力改变命运，然而骨子里却又有一种不服输的勇气，她努力想改变自己，所以她有一种追求理想的梦，——一种现实与情感纠葛的梦。
当那道门槛把她的梦绊醒后，青春年少的烦恼才刚刚开始，——一是来自于生存的烦恼;二是成长过程情感的烦恼。有时候情感的折磨在于：你怀念一个人，却又往往见不到，只留下一片空落落的心绪。
但作为读者，我相信生命的执着与坚持，总会给人带来美好的结局，所以我祝福着这个卑微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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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值得祝福的是另外的卑微者。
作为贾宝玉的弟弟贾环和他的母亲赵姨娘，一直也是众多读者心中感到不自在的人物之一。
书上说有一次王子腾夫人寿诞，王熙凤带着贾宝玉去赴宴回来，因喝了酒，王夫人命宝玉在自己房中休息一会儿。此时贾环正在王夫人房中抄写经文，由丫环彩霞陪着，此事的发展结局就令人有此大不自在。
“王夫人正过薛姨妈院里坐着，见贾环下了学，命他去抄《金刚经》唪诵。那贾环便来到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了蜡烛，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钟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剪蜡花，又说金钏挡了灯亮儿，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
一个卑微的人，连丫环和下人都看不起，所以他的内心会有一种被压抑的情绪。而当他一旦感受到自己有一点地位时，就会格外地装腔作势来弥补自己曾受到的委曲，所以他的动作、声音、形态就会失常，这往往让人更加反感。
而贾环与赵姨娘生活在一起，每天听到的是叨唠和埋怨，没有接受正面和阳光的信息，就像阴暗中生长的植物一样，没有进行过光合作用，所以他的生命特征里就显得苍白、羸弱和猥琐。长久下去，他的内心就会产生忌妒、猜疑、憎恨等扭曲的情绪。
所以当他看见贾宝玉在炕上与彩霞说笑时，他的憎恨和忌妒之情就暴发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见了，——素日原恨宝玉，今见他和彩霞玩耍，心上越发按不下这口气。因一沉思，计上心来，故作失手，将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烛，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的一声，满屋里人都唬了一跳。”
看看这里描写贾环的心里，——“素日”说明他的恨藏在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内心的扭曲没有得到排遣，一直积聚在心里，成了他心里阴暗的东西。所以他对贾宝玉的报复也是必然的事情，也是长期怨恨的一种发泄。
这是卑微者的反抗，这种反抗带着毁灭性和破坏性。有时候我读到贾环的行为时，就会想到孩子的心理辅导问题，——一个孩子生活的环境对他后来性格的形成与心理健康有很大的关系。我们知道前面贾宝玉因为心里受了挫折，可以读庄子的《南华经》去排遣，可以从读佛经里得到领悟，这一定跟他平日里接受的教育有很大的关系。然而贾环没有这样的条件，没有人给予过他正确的人生引导，所以他的内心是狭隘和阴暗的。
人的狭隘和阴暗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把这种狭隘与阴暗当成一种常态和自然的现象。在没有人指出他问题的根源所在，也没有人去进行过心理的疏导的时候。这样的心态更会使得卑微者的报复和反抗变本加厉。
当赵姨娘过来的时候，王夫人并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反而生气大骂：
“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遂叫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的种子来，也不教训教训!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一发得了意了!一发上来了!’那越姨娘只得忍气吞声，也上去帮着他们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起了一溜燎泡，幸而没伤眼睛。王夫人看了，又心疼，又怕贾母问时难以回答，急得又把赵姨娘骂一顿;又安慰宝玉;一面取了‘败毒散’来敷上。宝玉说：‘有些疼，还不妨事。明日老太太问，只说我自己烫的就是了。’”
为什么王夫人要大骂赵姨娘呢?大家可是别忘了，王夫人是天天念经诵佛的人啊!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赵姨娘?我想这里不仅仅是贾环烫伤了宝玉，王夫人因此心疼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赵姨娘是贾政的小妾，作为正室的王夫人来说，对姨娘有一种天然的恨，这是女人妒忌的心态在作怪。可以想象，作为卑微者的赵姨娘，在这里再次受到侮辱，不仅要忍气吞声，还要周全这种委曲，她该承受多大的伤痛!
然而贾宝玉具有菩萨心肠，他怕赵姨娘再受贾母的斥责，主动说这事是自己烫伤的。从人性的善良上来说，宝玉比王夫人更有佛性。
然而这里贾环和赵姨娘却领悟不到贾宝玉的善良与担待，也许在他们忌恨的心里，——贾宝玉的这种善良，正是一种假惺惺的可怜之态，宝玉愈是这样，他们的恨愈是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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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马道婆出现在贾府，提出来可以算计一下王熙凤和宝玉的时候，赵姨娘根本不假思索地采取了行动。
马道婆是什么人呢。就是一个江湖术士，靠迷信骗取钱财。当然，她自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当那些富贵人家对财富、生命、权力感到不安，又无可奈何时，就会求助于所谓的鬼神。而马道婆混迹于这些富贵人家，靠的就是骗他们心安的途径而生活的。她谋生的手段就是鼓动他们出资香油钱，她可以作法帮富贵人家消灾去难，所以马道婆的生活资源就是那些富贵人家的心里问题。
说白了，这些江湖术士的核心技能就是“骗”，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一切为了钱财。
所以当马道婆看见宝玉受了伤后，他敏感地觉察到他赚钱的机会来了，她向贾母说：
“老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佛经上说得利害!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下来，暗里就有多少促狭鬼跟着他，得空儿就拧他一下，或者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
我每次读到这一回，总感觉马道婆是一个优秀的销售人员。首先她善于发现商机，引导消费，——她知道贾母心痛宝玉，故意编排出这一大段理由来，让贾母悬着的心更加焦虑。
然后她借机推出自己的“产品”——可以在菩萨面前点长明灯，照亮人的生命之路。而且这个“产品”花费不高，贾府是出得起的，——就是只要一天舍得几斤香油钱，就可以保住贾宝玉一生的平安。贾母当然信了她的话，说给马道婆一日五斤香油，按月支付。
后来我算了一下，根据目前的市场价，五斤上好的香油应该值五十几块钱左右，那么一个月下来，贾府在马道婆那里支出的香油钱应该在一千五左右，除干打净，马道婆至少每月赚一千块钱。这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可是一家人的生活费啊!但对贾府来说，却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马道婆的生意经应该做得风生水起，生活也过得非常滋润。
然而这个老道婆贪心不足。当他去赵姨娘那里时，连一块破布都不放过。
当她听完赵姨娘的苦衷和怨恨时，她突然又敏感地觉察到，又是一个商机。这个商机却是使用阴暗的手段，要致王熙凤与贾宝玉于死地。马道婆对贾母与对赵姨娘的行为，前后是矛盾的，从贾母那里获得利益为了贾宝玉的好，从赵姨娘那里获得利益却要致贾宝玉于死地。有时候想想马道婆的行为，完全只有商人的价值观，毫无人性可言，与像她这样的人谈事，只可谈钱，不得谈人性。——现实中有许多的人，为了利益是没有人性的。所以有时候看清一个人，看他对钱财的态度就可以了。
这里也有一种对比，一是马道婆的精明，她能揣测人的心理，善于发现商机，会寻找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为自己获得利益。二是赵姨娘的糊涂，她为了整治王熙凤，甘愿上马道婆的当，没有银子，居然给马道婆写下欠条。她不知道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那样她的下场将更加可悲。
有时候从赵姨娘的行为可以看到卑微者的智短。
为什么赵姨娘会受马道婆的蛊惑而甘愿写欠条呢?当人在无助和心灵空虚时，会失去信仰与理智，这便给那些江湖骗子有机可趁的机会。比如现在城市里有许多推销保健产品的骗子，专门针对那些孤独的老人，先用小恩小惠骗取老人们的信任，然后叫老人们拿出养老钱去购他们的产品，而当他们把那人的积蓄骗完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让老人们寻不到他们的足迹。
这些江湖骗子的价值观里，其实只有钱财，没有人性的任何温暖，所以他们混迹江湖，满身都是世故圆滑，甚至于图财害命。
所以马道婆为了赵姨娘那点散碎银两，差点把王熙凤和贾宝玉害死，也就不足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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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贾府上下，除了赵姨娘外，都不知道王熙凤与贾宝玉的疯病来自哪里。
我曾在一本书里读到有人对《红楼梦》这一回结尾的解读：说此一处与本回关系不甚紧密，然却是全书的一大关节。这个关节在哪里呢?
大家都知道本书大体讲情，讲生命的领悟。而此时王熙凤与贾宝玉生了重病，眼看就要归西而去，就连棺材都准备好了。正在全族束手无策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僧一道。他们自称专门来医治凤姐和宝玉疯病的，而且不用药方，药便是那块通灵宝玉。
这里有两段关于通灵宝玉的诗词，值得说明：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只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惹是非。”
生命本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存于天地之间;也无所谓喜怒哀乐，它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纯洁、高尚的。只是在这人世间经历了人情世故、生死离别、爱恨情仇之后，生命的原态发生了变化，——对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儿女情长产生了眷恋之情;对人间的富贵荣华，有了贪欲之心。
“粉渍脂痕污宝光，房栊日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债偿清好散场。”
而这块通灵的宝玉，正是在人间经历的过程中，被情和欲蒙上了污渍，但谁能知道，人世间的这些东西不过是一场梦呢。所以要保持清醒的头脑，看清这世间的一切，早早了却尘缘，回归原来的生命之初。
有一次我与一个儿科医生聊天，期间聊到小孩的身体。她说每一个人刚出生的时候，是无尘而纯洁的，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天然体香，后来人在成长的过程，通过吃喝、排泄，又经历过情感起起伏伏的变化，身体的原态就消失了，所以身上渐渐就带着一种异味了，比如抽烟的人，始终有一种烟味;喝酒的人，有一股酒味一样。
现在再看本小说里说的这两句诗，不正是讲生命过程的演变么。
也许作者在这一回表面上讲贾环和赵姨娘两个卑微者的报复，间接地指出贾府里明争暗斗的凶险。但这何尝不是茫茫人生中经历的一件小事?
人要保持一颗童心，努力回归到生命之初的那种状态。因为童心纯洁，能见到事物的本质，就像《皇帝的新妆》那个童话故事里的结局：只有孩子才会说出真相，那些所谓聪明的大人，其实已经被欲望和势利蒙住了心灵。
我想，有时候做一个天真纯朴的人，拥有一颗童心，努力活出生命最初的状态，或许才是人生的一种大智慧。
2021年10月24日金犀庭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