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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治祥:圣人与先进与标兵

  • 作者:魏治祥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3-18 00: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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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孟子有诸多高贵品质,但其中不包括谦虚。”

      《咏而归》第14章题为《圣人病》,仍然说孟子。没客气,第一句话就说他不谦虚。

      孟子不是一般的不谦虚,他的不谦虚已经到了狂妄的程度: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听听,听见没?——“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当今之世,除了俺孟子,谁能平定天下!这句话如滚滚天雷,响彻古今。当然,孟子一如既往地只是负责说,平天下这种具体的活儿,谁爱干谁干就是了。问题是,他说这话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一个圣人,只有他才能够普救苍生。

      纵观历史,几千年来,吾国的圣人当不在少数。远古的圣人尧舜禹就不说了,大成至圣先师孔老夫子也不说了,孟子好像只混了个亚圣,仅次于圣的圣人。有趣的是后来,历朝历代的“圣上”——也就是皇帝,一个个基本上都是圣人。他们的旨意,叫圣旨,他们的身体,叫圣躬。他们处理国事,叫圣裁,他们圣裁的结果无论对错,都叫圣明。

      什么叫圣人?从前的圣意味着至善,意味着完美。繁体的“聖”字,上左有“耳”以表闻道,通达天地之正理;上右有“口”以表宣扬道理,教化大众;下边的“王”代表统率万物为王之徳,德行遍处施行。圣人,便是完人。即便不是完人,也要包装成完人。

      当完人太累,太操心,太不自在,便有人不当。明熹宗朱由校便是历代帝王中是最有特色的一个木匠。这位老兄心灵手巧,对制造木器有极浓厚的兴趣,凡刀锯斧凿、丹青髹漆之类的木匠活,他都要亲自操作。他手造的漆器、床、梳匣等,均装饰五彩,精巧绝伦,出人意料。宁当木匠不当圣人的皇上,他自己是快活了,但老百姓,包括真正的木匠在内都觉得他不靠谱,觉得他们心目中的皇上不该如此下贱,不该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至于被金兵抓走的宋徽宗赵佶,人家好歹是“不爱江山爱丹青”,其趣味怎么说也比木匠高雅多了。

      除了朱由校和赵佶,本来已经“成圣”偏偏不想当圣人的皇帝还可以举出一些。奇怪是到了后来,道德标准越来越高,圣人越来越不值钱,而社会偏偏要用圣人的标准去规范普通人,举凡是正面人物,一个比一个高大 ,一个比一个完美,一个比一个大公无私,一个比一个近乎圣。

      比如说先进。

      比如说标兵。

      先进是可以作为学习榜样的集体或者个人。我曾经当过先进个人,公社级别,全称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

      记得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我当知青那年还不到16岁,不懂事,不热爱劳动,不懂得怎样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具体表现是,每个月至少有十天时间不出工,大模大样地在院子外面看书,而且看的是唐诗之类的“四旧”。头一回评工分,所有的男知青都是壮劳力,十分,只有我才六点五分,视为“妇女”,而且消息很快便会传到我爸妈耳朵里。

      插队后的第一个春节,初二那天,饭桌上受不了我爸的谆谆教导,饿着肚子愤然回乡。知青点坐落在半山腰上,左边是悬崖,右边是一大片坟山。是夜阴风阵阵,一盏煤油灯鬼火般忽明忽暗。也就是晚上八点左右吧,我赋了半首诗:孤灯欲将灭,迟迟天难明。真实想法是,哪怕我爸脸色再难看,豁出去了,天亮就回家。彼情彼景,说不害怕那是吹牛,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原计划放假到大年十五,平时看的书除了毛选四卷,统统都带回家了。睡不着,便学毛选,信手抽出了第三卷。

      知青点的灯光引来了一个在家休假的领导,公社革委会委员、知青办主任老沈,人们戏称为“省革委”的那位。“省革委”正打算在知青中树立一个活学活用的典型,一个大年初二学毛选的知青便送上门来,当下大喜。他老兄根本不听我解释,亲自撰写了我的先进事迹材料。

      在全公社知青大会上,我红着脸,心惊胆战地念那份材料,展示一个扎根农村,胸怀世界的我。我不时瞟一眼台下,念得吞吞吐吐,磕磕绊绊。

      至今还记得结尾: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通过学习,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肮脏,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感情上没有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会一辈子扎根农村,永远与贫下中农心连心。”......

      说真的,普通人当先进不见得比当圣人容易。对于这一点,李敬泽说得很透彻:

      “我们总认为圣人离我们很远,比如皇上,很远,那好,当圣人吧,但如果隔壁的老汉忽然宣布他是圣人,你感觉如何?反正我马上就得跳出来爆料:他昨天刚在我家门口吐了口浓痰他算哪门子圣人!”

      明白了吧?皇上离我们远,他老人家会不会随地吐痰随地大小便谁也不知道;宫里或许有公公知道,但知道了谁也不敢说。而隔壁老汉嘛,呵呵,用孔子的话说:彼哉,彼哉。啥意思?他呀,他呀,他都拿来说!

      当年,我其实就是个“隔壁老汉”。我知道下面的听众肯定不相信我的鬼话,他们一面懒洋洋地鼓掌,一面在心里向我撇嘴,用目光戳我的脊梁骨。跟我同住一屋的张二娃已经在跟旁边的人说悄悄话了,一边“彼哉”一边用眼睛斜我。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当先进。

      比先进更完美的,是标兵。

      老黄,我哥们,很不幸,他老婆就当过标兵,而且是市一级的标兵。

      老黄是这样说的:

      “她一评上标兵,我就晓得事情闹大了。一旦评上了,就要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更加”,懂不懂?当时我家就在他们单位后院,每天吃完早饭,碗不洗,女儿的毛根(辫子)不扎,嘴巴都没有揩干净,吙哟,叮叮咚咚下楼,跟头扑爬地就上班去了。你猜她慌啥子?打扫卫生。她是办公室副主任,偏要把各科室的卫生包了,扫地,拖地,抹桌子打开水。这个不算啥,后来报纸上宣传的,啥子节假日放弃休息,啥子带病坚持工作,啥子深入企业、帮人家排忧解难,自己的父母爱人和女儿生病时都没时间照顾,等等,等等等等。妈的,一个局机关,上班就是喝茶看报,吹牛打屁,她还忙成那样!如果她一直保持那种程度的先进,对不起,新生活各管各,我估计早就扯脱了。”

      老黄说,为了拖老婆的‘后腿’,他摔过烟灰缸,撕过她写的总结,还分过床,甚至还威胁说,惹毛了他也要当标兵,看哪个更先进。

      “这下她只好给女儿扎毛根,只好洗碗,只好按时去上班。阿弥陀佛,总算回到了从前!”

      从某种意义上讲,老黄的老婆当上标兵后就得了病。沿袭文革的套路,那是一种没有父母没有丈夫没有女儿只有孤家寡人的圣人病。

      李敬泽对此总结道:

      “这很累,这意味着人的自我和生活毫无矛盾浑然一体绝对自洽,他一辈子不能留任何缝隙让苍蝇下蛆,他没有私人生活只活在宏大意义里;如果碰上了弗洛伊德,弗大夫一定会说这是病,但孟子不以为病,他的弟子们也不以为病,两千年来我们都不认为这是病,这是一个关于圣人的游戏,我们和圣人们都乐此不疲。

      阿弥陀佛,我不喜欢这个游戏。

      圣人二字,听着都累人。

      2021年8月19日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魏治祥:圣人与先进与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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