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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槌先生

  • 作者:郑燕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3-07 11: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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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鹞子岭村南高北低,东边是断崖绝壁,最高处有三十多丈,向南是一条羊肠小道,能通涞源;西边一缓坡直至沟底。沿着乱石小道向北翻过六道山梁就到了川下,大约十五、六里的样子。这村孤悬山顶,方圆十里内再无人烟。不知哪朝哪代,是哪位慧眼独具的先人在这立了祖。

      到了民国中期,全村繁衍到三十来户,百十个人。由于可供开垦的坡面较大,家家都有足够耕种的土地,贫富差距不大,粮食作物主要是莜麦和山药(土豆),正常年景糊口不成问题。农闲时候打个牲(打猎)、刨点药材(柴胡、高本啥的)还能叨哇个活钱。在兵匪肆虐的年月里,这里无疑是世外桃源。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与世无争,随遇而安的生活。

      但它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没水。村里人祖祖辈辈靠天吃水,夏天接雨水、冬天化雪水。若逢干旱,老天不降雨雪,那就得跋涉七八里路到一个叫“大洼沟”的泉眼去取,或背或驮运到家里,来回一遭就是半天。夏天还好一点,冬天麻烦就大了,村人每天主要的活计就是大锅消雪,费时费力不说,还需要消耗很多的烧柴。没奈何,男人们就必须一趟一趟地出坡砍柴。所以,尽管天寒地冻,他(她)们却无福消受“猫冬”的安逸。如果家里再养些猪、羊、牛、驴啥的那就更遭罪了,晚饭后还的再消两锅。

      吃水艰难,使全村人都懂得节水,无论男女概不洗澡,衣服也是一杆子穿烂为止。每天坚持洗脸的也就那么几个“显毛猴”,而且用的还是洗锅水。这样经年历月不洗不换,村人最不缺的就是肉乎乎的虱子,它们蛰伏在棉衣棉裤的褶皱里,一缕缕一行行生生不息。上岁数的人只要一坐下,眼一迷瞪,手很自然就伸进裤裆里,摸出虱子捻吧捻吧就往嘴里扔,然后“咯啜、咯啜,噗——”美其名曰“磕麻籽”,一副要多享受有多享受的样子。当然,扔不准的时候,就掉进了脖子里、胡子上,也算是从基层“提拔”上来了。用粉笔蘸毒药涂在衣服里毒杀效果好点,却常常因药量把握不准而中毒。渐渐地,这种方法人们就很少再用。只有到了隆冬季节,晚上放在院里冻个三四次,也就差不多了,但绝根——不可能。

      这村的人都没上过学堂,只有元子识得些字。元子姓刘,好像没有大名,因其口吃,人皆呼其结巴元子。五年前,元子二姐嫁到四十里外的镇子里,十八岁那年,姐夫央人将他介绍到高升当铺做伙计。凭着记性好,慢慢地积累,居然认识不少字,一本《七侠五义》磕磕绊绊地能读下来。

      大概是第三年,元子与老板娘“王八量绿豆”对了眼,偷偷地好上了,那女人大他二十岁,据说是个“啃嫩草”的老手。

      半年后,私情败露,元子被扒光衣服吊打拷问了一天一夜,直到人事不省了才通知他姐夫领回家中,一年的工钱算是打了水漂。醒来后,元子落下了口吃、翻白眼的毛病。

      镇子是没法再呆了,将息调养了一个月,打道回府。回村后,元子只字不提他在“柜上”的事,只是说:“吃——吃不行川下的糕,想爹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看,这不想得结、结巴了。”对他的说辞,没有人深究,但都觉得挺可惜,这可是村里唯一走出去的“人物”啊!

      到了入冬时节,田地里的莜麦已经收割入瓮、山药也下了窨子,元子爷俩俩光棍,用水不多,不需要每天消雪,因而相对清闲。元子没事就窝在家里看书,从川下带回的几本小说他看了三遍,故事情节已经烂熟于胸,再看感觉甚没意思。于是就各家搜寻,把婶子、大娘们那些压柜底的、夹鞋样的、准备糊墙的、搓灯捻的书籍(整本的半本的)统统收集起来,只要是感觉有用,就留下来,给一两个大子(铜钱),没用的诸如黄历什么的就直接还给人家。

      没事的时候,元子就翻翻这些破书。起初是为了打发时光,但看着看着就让他看出了名堂。这些书里有《中医问诊》、《周易》还有《皇帝内经》等。虽然残破不全,但有的内容元子能看懂,他把这些能看懂的抄下来用心琢磨、仔细参悟。一年下来,里边的内容竟也掌握了不少,整理出二十多个疑难杂症偏方。用这些偏方在乡邻身上检验,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他就地取材,自制敷药居然治好了他爹和顺子的偏头疼;刘喜家的“干血痨”,试着吃了元子几服药,“回潮”了;“环眼”放羊跌断了腿也是元子给接上的······其他诸如算命、看日子、对风水、镇宅、辟邪等元子也能铺排一番。美中不足的是:他掌握的医术就那么几样,碰对了效果奇好,大地方的郎中未必强得过他,碰不对了就束手无策。十里八乡流传的一句歇后语:“结巴元子看病——碰彩气”。至于他的易经修为,没有人去印证,他说啥是啥,即便出点纰漏,也会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把责任推给对方,反正你也不懂,对错只有鬼知道。

      结巴元子出了名,他辈分不高,却备受尊敬。附近的山里人家出现个病病灾灾的第一时间请的就是元子。就连天罡山的王育仁(土匪头子)也敬他三分,时不时地搬(请)他去瞧病、排大运,治红伤(刀伤、枪伤)。就冲这,土匪们很少祸害鹞子岭。

      正当元子一门心思钻研《易经》的时候,村里头几个有头脸的长辈找上门来,他们想让元子当“先生”,在农闲时节教教本村的孩子们文化,报酬是一个孩子一斗莜麦。叔伯们吃尽了“睁眼瞎”的苦头,都希望子孙不再走自己的老路,多少识点字,简单地能算个账,不指望大富大贵,但起码不被人糊弄。

      众人说明意图后,元子是连连摆手:“这····叽叽叽叽····这···可··可不行,我···嘘嘘嘘···有··肚才,无···叽叽··口才。”

      一个叫“六榔头”的本家叔叔抚着元子的肩头说:“大侄子,你结巴,大伙知道,这不算毛病,你不着急的时候也不咋结巴。”

      “我我我···叽叽叽······”

      “咱村就你识文断字,你就忍心你叔和兄弟们当睁眼瞎吗?”这是百顺子,按辈分他叫三爷。

      “不行···叽叽叽···我我我···真干·····干不了。”

      “大伙看得起你,你就干!推啥推?上不了高桌的东西,乡里乡亲的,就顶帮帮忙不行吗,还等着你三爷拿八抬大轿抬你吗!”元子爹一顿呵斥,元子低下头算是认了套。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学堂设在元子家的堂屋,总共十二个男孩,大的十五六,小的七八岁。元子爹支起两溜木板算是课桌,一个柜门子挂在墙上做黑板,崖缝里抠出些矸(gan)子泥(白色片状,比较松软)做粉笔用。课堂准备停当,元子专程下了趟山,采购了一些必备的纸墨砚台,选好黄道吉日举行开学仪式。

      屋脊上插红、黄、蓝三面彩旗(二尺见方),屋檐下悬一“匾额”上书“育英堂”;左右一幅红纸白边对联,上联是:大任降于吾身;下联:助尔探花翰林。

      众人围观,感觉庄严气派,但均不解其意。元子口沫横飞,连比划带跺脚费了老大的劲也没解释明白,最后只得说“你···叽叽叽···孩子···都都··都能···当···当状元!”

      这句话人们听懂了。他们中大部分人看过戏,听过大鼓书,知道状元是很大的官,是念书念出来的。爷、叔们心头豁然一亮,回头再看自家的哈拉小子,感觉甚是可爱。这不就是那帽插宫花、跨马游街的某科状元吗?没准还是皇上钦点的驸马呢。以前我咋就没想到去念书呢?“唉——元子早出世几年就好了。”

      “哎,三舅姥爷,你说这朝廷啥时候考试啊,到时没人告诉咱咋办?”

      “我说二猴子,你咋啥也不懂呢!考状元这么大的事,皇上会不吆喝?要那样的话,以前考住的状元是咋知道的?安禄山还有探马,皇上咋也比他强吧?到时侯朝廷多派些探马到各村一吆喝不就都知道了。”

      “昂——这倒也是”······

      后晌正式开学,第一节课从《三字经》学起,元子在黑板上写上“人之初,性本善”六个字。就开始领读:“人叽叽叽···之初,性···嘘嘘嘘···本善——”

      “人叽叽叽···之初,性···嘘嘘嘘···本善——”学童们照本宣科,按着元子的音律高声朗读。

      “不——不许···学我!就——念我···写的这——这六个字。不——许——叽叽叽,也——不能——嘘嘘嘘”元子有点恼火。

      在村里,由于辈分较低,这些学生大部分是元子的爷辈、叔辈,有两个小孩还是太爷辈。他不好过分责罚,就只能反复呵斥、来回纠正。但却不起多大作用,那几个大点的孩子平时就属于那种上天入地、狗见狗嫌的主。今天,逮住这样好玩的事他们哪能放过。

      元子越是着急他们越开心,臭子和三狗居然跳上课桌手舞足蹈。倒是那几个年龄小的出于敬畏,略微听点话。

      元子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开局。他有点犯愁:把这几个货撵回去?不合适;自己撂挑子?显得窝囊·····那就只有大义灭亲了。心念一定,元子沉下脸,一声暴喝:“你你你,给··给老子下——下来!”两步跨过去,把那两个捣蛋鬼揪下来,照着屁股就是一顿猛揍,边揍边自言自语:“老、老子豁、豁出去了,管、管你是祖爷、太、太爷!”

      “噼、啪,噼、啪,噼、啪······”

      “嗷——结巴元子,爷不敢了!”

      “哥、哥我也不敢了。”新做的戒尺当天报废,场面总算镇住了。接下来元子指定一个叫“臭蛋”的孩子继续领读:“人之初——性本善——”

      屋子慢慢暗了下来,孩子们差不多认识了这几个字,只是不会写,这是明天的课程内容,元子给他们放了学。

      晚饭依旧是糊糊熬山药,炕中间蹲一碗咸萝卜,爷俩头对着头吸溜着,元子额头上闪动着细细的汗珠。

      “咚——哐”屋门被踹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闯了进来,她手里的烧火棍指着元子的脑袋:“结巴子,我把臭儿交给你是叫你教他识字的,谁叫你把他打成那样?俺孩子回家都不敢上炕,屁股上全是黑青,你娘的,太歹毒了,俺们咋就把你惹下了!”

      这女人是有名的混蛋、泼妇,元子不想搭理她。元子爹欠起身,指了指炕沿:“大婶子,上炕坐。听我说,人是贱虫,不打不行······”

      “贱虫,啥是贱虫?”

      “贱虫就···就是状——状元,状元都·····是打、打出来的。”元子依旧没抬头。

      那女人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呕——这样啊!我就说嘛,俺家臭儿有出息。那没挨打的是不就成不了状元?”

      “成、成不了!”

      “哎哟——结巴元子,你看大奶奶我机明了一辈子,在这上面可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啊,走啦,你吃吧。”女人扭转身,急冲冲地撞出屋子,一溜小跑地颠回家,她该给状元公上晚膳了。

      元子下地关好街门和屋门,收拾了碗筷,郁郁地躺在炕上。回想下午的事,他有点内疚。虽然事出有因、是无奈之举,可第一次打人打的竟然是同族叔伯,而且下手还那么狠,的确是不应该。可话说回来,这些混沌未开的半大小子,从小随心所欲,不知敬畏更不懂礼仪,不给点厉害的他会老老实实地坐那儿学文化吗?“严师出高徒”这是书上说的,应该有道理,就按书上说的办,明天换件趁手的家具,当先生之前爷先开武行。心念既定,元子打了个呵欠·····

      日上三竿时分,学生们陆续到齐。元子插住街门,这是不想让那些看稀罕的女人们进来。他开始检查昨天的功课,还好,有一半能读下来。元子沉下脸,喝令那几个不会读的趴在板凳上,甩开荆条每人六杆子,边打边问:“叽叽叽记住,记——不住!”这些捣蛋鬼被打的呲牙咧嘴、大声嚎啕。这回他们真切地感受到疼痛和畏惧,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忘乎所以了。

      完了,元子让臭蛋领着又读了几遍,就开始练写,每人一片白矸子泥,就在眼前的木板上练。

      “谁——会写了,谁回、回——家!”说完,他折回里屋,拿出一柄“响木”(也叫“棒槌”,旧时妇女洗衣服捶打用具)挂在黑板边上。

      “不——不会写的叽叽叽叽···打断腿。”说完,领着学生们一笔一画地边读边写。说来也怪,到晌午时分,这些“石头蛋子们”六个字差不多都能背写出来,只有一个叫二胡的“善”字不会。元子取下“棒槌”,照二胡的屁股来了一下,他没用劲,主要是体现“说话算数,令行禁止”这么个意思。放学的时候元子让这些学生在院子里列队,每人发一块指头肚大小的麻糖:“今儿个学的挺好,后晌不用来了,就——就在家练。我——出门。明儿个谁···再忘了,照打!”说着话,晃了晃手里的棒槌。

      “来,臭——臭蛋,起个头,边走边背(背诵),到——到家为止,走——吧。”

      “人之初——性本善——”孩子们排着队,边走边喊。沉闷的村庄顿时有了灵气,这是文明的萌芽。大人们惊奇、欣喜,口诵“阿弥陀佛!”

      事实证明,元子的管理方式选对了,他的弟子们就吃这一套。在后来的教学中,没有哪个学生敢有意捣乱,也没有谁不认真学习,十几个孩子齐头并进,没有“优等生”和“差等生”之分。一年下来,他们学完了《三字经》和《百家姓》,珠算和写仿(毛笔字)也穿插着教授。更重要的是,这些孩子都变了,他们不再飞天入地、打架、偷东西;也不再说脏话、骂人。这些学生娃个个行止得体、本分懂礼。村里的风气也为之一变。有人编了歇后语:结巴子教书——全靠棒槌说话。外村的人看了“眼红”,托关系、找亲戚把孩子送过来读书,元子的学堂发展到二十多名学生。始料不及的是有五六个学童因背地里经常模仿元子说话,染上口吃的毛病,算是一点小暇痣。

      正当元子按部就班地讲授《千字文》的时候,日本人来了。他们强抓民夫,在村南的梁头上建起一座炮楼,里面住着两个鬼子军曹和四个二狗子,这几个家伙没事干,就时不时地窜到村里祸害百姓,今天抢个鸡明天逮只羊啥的。后来,那几个二狗子盯上了元子,认为他开学堂必定有钱,想要勒索点外快。几番威逼恐吓未能如愿,他们就撺掇鬼子兵说,那个悬挂旗帜、有标语(实是对联)的地方是土八路的窝点。鬼子兵不知就里,领着二狗子呜哩哇啦就扑向了学堂,这些丧失人性的家伙用手雷炸开街门,冲着正屋就是一通扫射,当时元子爹正扒在窗台向外察看,被当场打死。堂屋上着课,黑板上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炸弹一响,孩子们本能地钻到桌子下面辛免于难。两个鬼子兵进到屋里,一通乱搜,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物品,又见是一群拿着纸笔的孩子,他们好像也明白,这就是一个简陋的学堂。但这几个灭绝人性的家伙并未就此罢手,他们揪出元子就是一通猛揍,然后点起一个火把扔进屋子,连同元子的老爹一起烧在里面。元子被五花大绑押到炮楼里,那几个二狗子没有死心,仍想从他身上榨些钱财。

      村里人从废墟中拔出元子爹的尸体,弄了口薄材,盛敛起来。随后捐钱买了一口猪,抬着去天罡山恳求王育仁出面救一救元子。这王育仁也恨鬼子,他知道元子并不是什么八路。这结巴子挺实在,基本随叫随到,来了也很尽力。再说,往后也免不了还用他·····于是,嘱咐谭疤子修书一封,派小喽啰送给义第(汉奸闫德贵),要他务必保全元子的性命。

      第四天前晌,炮楼上吆五喝六地下来个二狗子,让村里人去接元子。还说元子是皇军的朋友,以前是误会了。

      十来个老少爷们,拿着绳索、抬杠,扛着门板去了炮楼。遗憾的是,他们的结巴先生已经嘴脸蜡黄、奄奄一息了。

      抬回村,元子被安顿在顺子家,众人轮流看守,喂水喂饭(糊糊),伺候了两天。元子醒过来,他先是痴痴地发呆,而后跳下地就往外跑,嘴里含混不清的来回就那么几句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ze),辰宿(xiu)列张,爹呀——我没(mo)钱儿——”元子疯了,他不结巴了。睡醒就在村里村外、勾勾叉叉来回奔跑·····村人念其恩义,随时随地接济些饭食、衣物。

      半年后的一个冬夜,元子失踪了。人们漫山遍野地寻找了两天,硬是踪迹全无。最后的接论是:人家本来就不是俗人,这回是化羽成仙了。

      又一年过去了,元子的开门弟子大头、二胡、三狗、四牛相跟着参加了八路军(邱支队),当月拔除了村南炮楼,六个鬼子汉奸身首异处。

      后来,这几个人都成长为我军的骨干,可惜活下来的不多。全国解放后,二胡转业回乡当了乡长,祥子、环眼在县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臭蛋做了乡供销社会计,二迷糊当了村支部书记,小榔头是会计。可惜没有一个状元。

    【审核人:雨祺】

        标题:棒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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