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场春雨，本就撩人的春色更加浓酽了几分，前几天还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春野，似乎转眼间变得桃红柳绿，芳草如茵。我和老妻仰望天青云白，俯视溪水潺潺，似是散步，也算春游，心身恬适舒淡，一如这曼妙清朗的春天。
心旷脚力健，神闲路不偏。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出了城郊，78岁的老伴突然驻足，凝目，继而孩童般地一阵惊呼：“哎呀呀!这么多的野菜，喜煞个人噢!”我闻声趋前一看，可不咋的：这片少有人到的荒坡上，朝阳的一面长满了一蓬蓬、一坨坨清新鲜嫩的野菜，有肥头大耳的曲曲菜，娇小玲珑的面条菜，杨家菜腰身挺拔，青青菜冷艳多刺。更有那薄如蝉翼、柔若无骨的苦苦菜，叉手叉脚、大大咧咧的婆婆丁，黄景菜正在积蓄发力，“小媳妇喝酒”已经破土冒芽......望着这不期而遇的欢喜冤家，恰似久渴的路人骤逢甘美的山泉，又象不谙世事的顽童面对花花绿绿的糖果，两个老人家便顾不上草湿地滑，忘记了平素的腰膝酸麻，仆下身子就是一阵狂挖。随着浑身热汗涌流，菜堆也在不断增大。终于违心地喊一声：停——挖时没算费劲儿，带走却着实作了难。老伴儿扒下她那平时珍惜多多的外套，包起这堆更为珍惜有加的“宝贝”。望着彼此的泥手泥脚和累得呲牙咧嘴的狼狈象，意犹未尽地撤出了这带来意外惊喜的战场。
古语说，道远无轻载。我们轮换背负这件沉甸甸的“衣包菜”，越走越沉，越沉越累。忽然深深叹了口气，沉声说：“眼下多的拿不了，要是放在当年该有多么好啊!”一句似乎无来由的喟叹，恰似一粒石子投入沉静的水面，荡起了尘封几十年的记忆涟漪......
同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生,同为贫苦农家子女,我和老伴儿共通着浓浓的“野菜情结”。那个年代里农村刚上小学的男女生，课余均须剜菜拾荒，以缓解口粮不足。尤其是春季青黄不接的当口，常常是锅底下熬着野菜糊糊，锅帮上烀着野菜饽饽，锅箅子上蒸的是野菜窝窝。只吃得肚子胀胀，胃里酸酸，直弄得视吃饭如畏途，见野菜如冠仇。老伴儿的情况尤甚于我。一个姐姐因争挖越来越少的野菜，摸黑早起误跌枯井，落下终身残疾;叔伯爷爷采食雨后草棵下的毒蘑菇，不治身亡，死时年仅十八。我不想让这些悲怆的陈年往事败坏了当下的好心情，便随手拈来一则笑话为老伴儿解颐，说，当年，三个少年郎，A剜菜，B拣粪，C搂柴火，凑在一起比志向。A说，我要是当了皇上，天下的野菜我一人剜......老伴打断我的话茬:“别说了，我知道后边说什么，更明白你的意思，触景生情，也是人之常态。我不会沉缅过去，只是期盼那种吃糠咽菜的日子再也不会重来。”我亦由衷的亢声说：“放心吧，不会的，永远不会的。因为......因为......”万千言词,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电视里常见的一句网络用语忽地喷涌而出——厉害了，我的国!......
到得家来，刚刚挑、择、洗、晾完毕，同龄、同乡兼同学，现在又住同楼的老孔两口子，敲门入室。老孔人称孔夫子，学识渊博，颇有乃祖之风，更兼才思敏捷，诙谐豪放，尤喜美食。一见盖垫上晶莹剔透、浓翠欲滴的诸般野菜，双目放光，喉结蠕动。见老友这付馋相，我故意逗他：“二位有事请说，无事请便。今日疲累，恕不留饭。”想不到这位孔兄朗声道：“非也，非也!此谓反话自要正听。我们不帮忙，谅你也吃不动这么多好东西——这叫个不吃白不吃!”又捏着嗓子学着戏中调：我老胡来就不走了!老友间嗑嘴磨牙，自是一乐，嘻嘻哈哈中一阵忙活，不到饭时，浅黄深绿，凉热搭配，林林总总，整整摆了一餐桌，什么曲曲菜抹大酱，香油芥菜抖胖头菜，芨芨菜炒鸡蛋，苦菜虾仁汤，特别是那一大箅子白金间绿的面条菜“糠谷”，配上麻汁蒜泥儿，真格的“好吃看得见”，直令人馋涎欲滴，胃口大开......至于冰箱里拿出来的什么椒盐鸡翅、五香鹅肝、风味酱驴肉，统统退避三舍，几乎无人问津。你再瞧，这一通海吃海喝，好一似饿鬼再世，风卷残云。我笑称“咱这叫野菜入餐，文明避席;古稀翁婆，好’木’出息!”正大口吞咽着糠谷的老孔，呜哩哇啦地说不清爽，却仍不忘反诘：“非也，非也!此谓挚友面前现真身，野菜宴上无斯文”，人们又是一阵笑闹......回看桌上，已是杯盘狼藉，一干老吃货这才恋恋不舍地打着饱嗝，品茗闲话。我望着学兄那副红头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忍不住又逗了他一句：“记得昔日吾兄厌恶野菜，似乎与之不共戴天，今日怎么改换门庭，对其如此亲和热络?”“这就叫做此一时彼一时也。想当年我们这批正在长身体、长知识的男女青少年，一进高中刚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口粮日均7大两，讲的是’瓜带菜’，天天野菜团子野菜粥，又拉嗓子又不扛饥，谁见了谁不秫?如今，百姓生活宝贵，舌尖上讲究的是新特、绿色、健康。一句话，当年食菜为果腹，眼下吃它是尝鲜。东西还是那样东西，只是吃它的人心境不同，需求不同，味觉和感受自然大相径庭!”一眼瞥见书房里的文房四宝，老才子更不谦让，泼墨挥毫，一阵狂书。上联曰：春送野菜苦变香，绿色环保任君尝。下联是：风拂雨润接地气，常食常鲜岁月长。横批：常常尝尝......
网络世界，传播真的很快。四老翁妪偶尔为之的野菜宴，不知被哪位好事者捅到了网上，结果一传十，十传百，野菜如何鲜香可口，食者如何驻颜美容，咏诗如何意味悠长，一时间成为美谈，在一干人众尤其是老年群体间津津乐道。于是乎，广场舞者的舞伴，牌桌上的牌友，唱戏拉弦的票友，纷纷组团剜菜，几成风尚。你再看那些少人闻问的沟头、湾崖、树木、闲地，到处是一伙伙、一群群皓首鹤颜的男女老者，他(她)们拎着布袋、挥舞着小铲小刀，蹒跚着说不上矫健的腿脚，起伏着难言灵活的腰身，披着春阳，沐着春风，在采挖着野菜的同时，更将无尽的大好春光揽入怀中。这是一幅多么令人神往的画面，温馨甜美而又发人幽思......
大地啊，感念你的馈赠和深情;
人们啊，且行且珍惜，且歌且澎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