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铁，饭是钢，只进不出活不长。吃喝拉撒因果关联，厨房茅房缺一不可，内急并非儿戏，“小厕所大民生”此言不虚。
改革开放前，厕所概念很洋气，像舶来品，最起码也是从城市“下放”的，我们乡下人习惯叫茅茨。顾名思义，茅茨乃用茅草盖的房子，这样的房子，总在古诗文里出没。当年李白来我们宿松游历，与县令闾丘依依惜别时，赠诗一首，“野酌劝芳酒，园蔬烹路葵。如能树桃李，为我结茅茨。”再譬如，小李白十来岁的诗圣杜甫，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令多少人热泪盈眶，而此诗的总起句是“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从浪漫盛唐到儿时记忆，茅茨屹立不倒，即使穿越千年，场景依然熟稔。村子里谁家茅茨被大风掀顶了，待雨住风停，再弄些稻草或者茅草铺上，这算不上什么手艺，泥腿子男人无师自通。与“李杜”时代不同，家乡的茅茨不再住人，除了少数作为禽舍畜舍，基本上被狭隘成如厕之所了。
身居钢筋水泥丛林，蹲马桶堪称人生消受，除了上下通泰的生理快意，更有回归本真的私密空间。在这里无须伪装，无须设防，跺跺脚，发发呆，哭哭鼻子，不用担心世俗的后遗症，以致门外有人催促，也赖着不腾位子。蹲久了，起身时难免两股抽搐，腿脚发麻，多半招惹一番奚落抑或训斥。与之相反，小时候很不愿意蹲茅茨，阴暗潮湿，蚊蝇乱飞，蛆虫翻滚，臭气难闻，稍不留神就溅了一屁股粪水。特别是炎夏，嗡嗡作响的花蚊子见缝插针，两只手根本不够用，等从里面仓皇逃出，蚊毒发作，奇痒无比。若是穿了的确良衬衫的年轻女性，那叫一个狼狈，汗湿的衬衫黏在身上，与“比基尼”无异，而“比基尼”在那个年代绝对伤风败俗，必然被骂得三代不敢出门。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嫁进城的女儿想回娘家，城里的孙辈想去乡下，蹲茅茨的阴影横亘着，难免迟疑了脚步。当然，习惯总归是个性的，无所谓好或不好，但凡自己适应了就是好的，包括如厕方式。
早些年，亲戚在合肥打拼，白手起家，只能让孩子留守乡下，后来转到合肥上学，无奈孩子蹲茅茨习惯了，坐在马桶上居然拉不出来，内急了，像少林寺练功的小武僧，两脚蹲在马桶上，在边上扶着的人，既忍俊不禁，又心头发酸。所幸进入青春期后，孩子接纳了城市厕所文明，一块石头才算落地了。
前不久，网上看到某公厕的奇葩标识，那简笔画太“简”了，居然认不出性别，本质上与没标识的茅茨无异。茅茨大多是无门的，即使有些隐私意识，至多在门口摆上移动栅栏，通过栅栏的动静传替信号，避免尴尬场景发生。没有栅栏的，人进去之前故意咳嗽一两声，若里面也回应了咳嗽，外面的人就不至于贸然进去。当然，也有耳背的，没有对外面的信号作出反应，进去的人且骂且退，好在茅茨光线幽暗，什么东西都看不分明。
视觉模糊的茅茨可以保护隐私，而在特殊情势下，解决内急比隐私保护更迫切。譬如田间地头，路边屋角，总有一些猥琐的身影，即使撞上了，一副嬉皮笑脸也就过去了，比起创造过“解手”一词的先祖来雅观得多。
在皖江流域，甚至长江中下游沿线，多半是元末明初江西移民目的地。当时的鄱阳湖地区，战争创伤相对少些，加上鱼米之乡储备了更多的人口资源，为了增加包括朱元璋家乡凤阳在内的饱遭战火蹂躏地区的人气，尽快改变土地荒芜、赋税歉收局面，依托水运优势，掀起了以鄱阳湖瓦屑坝渡口为集散地的“江西填湖广”移民潮。先祖们背井离乡，骨肉分离，要死要活不配合，移民局就挨个绑着双手押解上路，内急了再申请解绑松手，至于不可随地大小便等等扯犊子规矩，这会儿根本顾不上。反观历史，苦难的先祖们，不但在战后重建、发展生产、繁衍人口等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而且无心插柳，为《辞海》丰富了“解手”这个莫名其妙的词条。
基于厕所独有的私密性，不少人以内急为借口，盘算着与解手无关的小九九。那年，同好们斗酒，有人喝高了，嘴硬不服输，说上完厕所再战。外面的人等急了，怕发生意外，前去探视，好家伙，正用手指抠喉咙呢，“哇哇哇”吐了半便池。那些进肚的大鱼大肉，没有走完该有的流程就回归大自然，算是白白浪费了。本以为喝成这样子，应该缴械投降吧，谁知道像被击倒的拳手，没读完秒就踉踉跄跄起来，又“五魁首”“六六顺”地掀起了高潮。
其实，借如厕化解不利局面，古人并不比子孙们逊色。《史记•项羽本纪》载，“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寥寥数语，讲述了刘邦在“鸿门宴”上侥幸躲过劫难的关键细节。此前，亚父范增数次示意项羽对率先破秦且觊觎“关中王”交椅的刘邦瓮中捉鳖而不能时，再次策划“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斩首行动，期间幸得项伯暗中保护、樊哙莽撞救场，最终刘邦借如厕之机溜之大吉。后来，仅十万兵力的刘邦坐上了龙椅，而坐拥四十万兵力的项羽则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乌江。试想，如果刘邦没有假借如厕脱身，司马迁笔下的“楚汉相争”，极可能是另一个版本的风云际会!
如厕之所，可以救命，也可能要命。医学专家说，许多心脑血管老年患者，不是死在病床上，而是死在马桶上。老人多有便秘，大解用力，血压上来了，脑出血、心梗风险也来了，一旦抢救不及时，进去即使声如洪钟，多半也要奔赴黄泉，特别是农村的茅茨，更有溺亡二次伤害。
十几年前，我的一位高龄长辈，身板和思维都很乐观，有早起蹲茅茨的习惯。那次像历史上所有早起一样，正常如厕，待家人察觉老人呆的时间异常时，为时已晚，老人已倒在粪坑里一动不动。而类似的个案，并非老年人的专利，妻子当年来相亲，为提振自信，特意借了高跟鞋，内急去茅茨，由于鞋底受力面小，但闻噼啪一声，松树条拼凑的踏板被压断一根，要不是手疾眼快，一把抓住边上的猪圈栅栏，说不定就没做成吴家媳妇先做茅茨里的鬼了。
在茅茨里遭遇不测，除了平头百姓，养尊处优的君主也概莫能外。《左传•成公十年》载，“六月丙午，晋侯欲麦……将食，张(腹胀)，如厕，陷而卒”。这是公元前581年六月初六中午，晋景公可能急性肠炎上茅厕，最后淹死在粪坑里。想不到啊，皇家贵胄在“吃喝”上可以锦衣玉食，在“拉撒”上却要同甘共苦。从如厕看，一些家庭现在用上了智能化坐便器，比古代帝王更有安全感与获得感，也算是“粪土当年万户侯”了!
如厕像卸包袱，完事一身轻松，大凡沉郁凝重者，必然是消化系统或排泄系统出了问题。最尴尬的当推前列腺增生者：公厕站了一排人，又换了一排人，你这边还在酝酿尿意，好不容易淅淅沥沥起来，本来“上前一小步”了，却不能“文明一大步”，不但尿了一地，还淋湿了裤子，要不是口罩遮了半个脸，人就丢大了。如果说前列腺困扰是男人的专利，那么肠道疾患造成的如厕压力则是全面碾压。大凡便秘的，拉稀的，次数多的，无不对“出宫”顾虑重重——药一直没停，怎么就不见好转呢?不会是患了那个谈之色变的Ca吧?别说这是胡思乱想，一些有警惕性的，得益于早诊早治，让恶化进程悬崖勒马。这些年，我的肠胃病复发，什么药都吃了，迫于无形压力，去省城大医院治疗，出院回家大解，便池里像盘着一条酣睡的黄花蛇，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喊家人来分享这一奇观，小儿瞥了一眼就捂着鼻子跑开了，孩子他妈更是面带愠色，对我的小题大做不屑一顾。也许他们不懂得，失而复得，弥足珍贵，包括如厕这类不便张扬的细节。
与城市套房空间集约不同，在没有自来水、没有下水道的古代，厨房与茅房不可能门挨门，只要选址无限制，吃喝与拉撒必须保持足够距离。距离激发灵感，着眼解决夜起之急，夜壶与马桶，这两款移动式便器应运而生。小时候，我也在夜壶里小解过，迷迷糊糊间，一旦没对准壶嘴，尿到手上是大概率。与夜壶相比，马桶容积大多了。碰到“恨铁不成钢”的子女，无计可施的老妇人会骂，当初生下来干嘛没放马桶里淹死?这是气话，但借助马桶杀子的现象的确存在，不但在缺乏医学堕胎手段的古代，会忍痛将与道德相悖的孽种或者私生子溺亡，即使具备医学堕胎技术的现代，在传宗接代观念鞭策下，也有一些刚刚出生的女婴遭受了类似的厄运。对于马桶的晦气与阴气，农村人很忌讳，每年除夕前，都要将鞭炮丢进桶里“火洗”，祈福来年远离霉运。
曾看过一段网络视频，几个年轻外国人休闲品茶，桌上用的茶壶差点惊掉下巴——那分明是我儿时尿过的夜壶。记得在乡下某博物馆参观时，同行者也有分不清茶壶与夜壶的，颇似当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城市学生，把麦苗当韭菜割了。其实，夜壶与茶壶大体相同，区别在于壶嘴的大小，如果茶壶也像夜壶颈短口宽，上茶时岂不泼了一地?所以，别小看“拉撒”问题，同样是文化的源头，同样有可以玩味的文物。
前不久，参加县委政府督查室组织的“农村改厕”调研，五天跑了百余个村落，亟待破解的问题固然存在，而农村人居环境整治效果也令人振奋。垃圾成堆、粪水横流、蚊蝇乱舞的旧时模样不复存在，农户水冲式卫生厕所已达90%，原本有碍观瞻、岌岌可危的茅茨被一一拆除，建成了文化广场或停车场。在广袤的农村地区，旱厕改造、污水处理、垃圾治理“三大革命”如火如荼，这些“天天有感的小事”，正打开一个个视窗，放飞着乡村振兴的必胜信念。
当然，传统旱厕消失了，必然增加厕所“文化”的理解难度。譬如把喜欢坏事的人叫“搅屎棍”，把无大局观的难缠户叫“茅茨缸里石头——又臭又硬”，把尸位素餐的干部叫“占着茅坑不拉屎”，把捉襟见肘的境地叫“夜壶里解手——冇得法子”，随着依附体的土崩瓦解，这些在历史长河中鲜活着的俚语，将可能像甲骨文一样晦涩生僻。
人迹所至，包括地上跑的动车，天上飞的飞机，甚至空间站航天员喝上了尿液净化循环水，厕所存在的必要性都不容置疑。有段时间，网上关于诗歌“屎尿体”的论战刀光剑影，我无意蹭热度，也不必讳莫如深，倒是对跃动在如厕之所上的细节耿耿于怀，这同样是生活的一部分，同样是文学可以观照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