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父亲工作的不远处，有一个酒坊，村人们称之为音乐酒坊。
这名字肯定有些来历的。因为别的酒坊里，只是劳作的叮叮当当，或是嘈杂的工具、瓶罐碰撞或是说话嬉笑、流水声、木锨抢地刮着铁铲刮着锅底儿的摩擦声。
然而，音乐酒坊里，声音很纯净。唯一的就是音乐，只是一种声音，那就是一种音乐流淌出来，那音乐很特别的，有时候是一种纯净的音乐，有时候有电流的声音缠裹在里面。但是，不影响那音乐的美，也不影响音乐的惊魂摄魄，既激昂又舒缓，沉重而又轻盈。
经常的我们几个伙伴偷偷地溜到酒坊附近去玩耍，去偷听那音乐。后来才知道，那曲子是那个人自己弹奏的，用录音机录下来，忙的时候，他就放录的音乐。不忙时，他就自己弹拨着琴弦，弹那曲子。空闲时，他继续弹奏，继续再一次录，再一次忙时播放放他自己弹奏的音乐。他有一个很小的录音机，银白色，他很珍视它，放在高高的吊棚上，一定是担心调皮的孩子们乱摸乱动吧。
其实，当初他刚来时，孩子们与他并不熟悉，不敢走近他的，后来，慢慢熟悉了，就另当别论了。
他姓吕，叫吕乐然，当然，开始也不知道是音乐的乐，还以为是跃进的跃或是山岳的岳。后来他亲自告诉村人们的，还用手蘸一下他饮着的酒写在桌子角上。
我们叫他吕叔叔，他留着胡子，剃着光光的头。据说，从前他可是留着长长的头发的，是出了什么事后才剪掉长发，剃成了光头。
听村人说他是来我们这改造的，本来应该是去做些脏苦累的活计的，因为他听说他会酿酒，恰好村子里的酒坊，生意从前也算是红火的。
然，自从会酿酒的九爷走后，一下子冷落下来着，没人会弄那东西，酿出来的酒总是酸溜溜的，说醋不是醋说酒没度数。于是，就此酒坊生意冷落下来，唯一的村子里的副业，没有多少收入了。于是，就把他就分去了酒坊，既可以住，也可以酿酒，更可以改造。用村长的话说：这样也省心了，派几个人跟着他干活，打下手，一举三得嘞，就这样吧。 二
酒坊里原先有十多个人的，他来了，只留下了三四个人，老赵老李老胡老袁几个，其余的都去干别的了。
我们几个孩子，什么都好奇，村子里一下子来了个新人，那还不是稀奇加稀奇呀。总之，孩子嘛，就是好奇心强，总想知道那人的底细，到底干什么的，咋还来到我们这里了呢？
其实大人们不仅好奇，还好胡乱猜疑呢。天天都在议论呢，一天一个版本呐，这不张家奶奶说：看呢，来了一个人哈，听说呀，他犯了事儿了呐。
后街上的孙喇叭，开口说，我说张奶奶，这可不能瞎说，不是，犯事儿那么简单呢，是劳改犯。来改造的，都离着远点吧，小心他残害人呢。
哎呦喂，什么劳改犯不劳改犯的，我看说不定呀，他是作风问题呐，你看他长得，怎么那么不一般呐。小智娘发挥着想象力说。
小薇姐反而说：人家还说不定是艺术家嘞，听听那琴声吧，谁能弹得出来，不会有什么大事儿的，都闭嘴吧。
可不是咋地，人生一世，谁没有个山高水低时候呀，一时犯错改了就好。还是我的邻居小薇姐姐说得有水平呢。小薇姐在村子里当老师，有文化的人，看事情就是不同呢。
到底什么人，我也说不清，问父亲，父亲说：好人坏人，不是一句话，就定论了。既不能看貌相，也不能看他一时一刻的表现，要看他长长远远的表现才行呢。千万不要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呐。
我们一群孩子，有小智九儿六子几个，都和我差不多大，刚刚上一年级，认识的字儿并不多，学会唱的歌也不多。我问父亲：爸爸，那个酒坊里传出来的曲子，是音乐吗？
父亲说：这还有什么疑问，那是当然，那是音乐，而且呀，难得的好音乐。
可是，没有词儿呀，就是曲子，我们唱的歌呢？也是音乐吗？
你说呢？
我说就是音乐了，课堂上，老师总是教我们唱歌，老师又说是在上音乐课呢。那唱歌也属于音乐了，明白了吗？爸爸。我一字一句对父亲说着，生怕父亲弄不明白。
哈哈，讲得很明白呢，我听明白了呐。
其实音乐课上学到的音乐知识真的很少，我也只是学了1、2、3、4、5、6也就是哆、瑞、咪、发、索、拉、西而已。
每次去酒坊听那只曲子，我总是细心的聆听，想从其间听到我学到的的简谱，或许一个“索”也或许一个“咪”一下子跳跃出来，那该是多好呀，有多兴奋，有多自豪呀。 三
我只是暗暗在想，从来也没有跟同伴们说过的。
记得，酒坊四周都是庄稼地儿，此时玉米都长成得很高了，一片片绿得好似青纱帐，高粱种的最多，这是不是要用来酿酒呢？也说不清楚，高粱一片片的绿色与玉米不太相同，高粱的绿有些含蓄的，不那么张扬，是不是与高粱的火红有关呢？也不知道，反正玉米是够张扬的，风一吹，呼啦啦的玉米叶子翻卷着，将它的绿色翻卷处一波波绿色波浪。远远看去，海水一样，翻涌。
几个孩子，已经站在后窗下了，后面的玉米地里吹来一股股玉米灌浆的清香味道，高粱也在灌浆吧，依然绿着，并没有红呢。
鸟儿们在初秋的高空里飞翔着，蓝天白云，空气格外新鲜。此时的鸟儿或许寻找食物容易一些，毕竟有些早熟的植物，可以供养它们足够的食物了吧。
我们一个个挤在一起，站在摞起来的碎砖瓦片上，并不稳当，摇摇晃晃，歪歪扭扭的。不是互相挤在一起，或许早就坍塌下去了。
后窗的玻璃很脏，烟熏火燎的，窗框上的合页锈迹斑斑，窗框也斑驳得很，不敢去触碰，真怕一碰会掉下来。几只麻雀在屋顶上飞来飞去，好似被酒坊里的酒气熏染到了，醉醉的样子。
玻璃一层灰，蜘蛛网挂满了窗与屋檐间，一只蜘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声音，停了一下，半天没见什么事情发生，它就又继续织起网来。
酒坊里，音乐依然，那曲子也不知为什么，听了就会着迷似的，勾了心魄，让一颗颗童心更是充满好奇，想走进曲子里去，想跟随曲子去往古时候，去往遥远的千年前，去往混沌开启时的一瞬，天地一片混沌，浊气在慢慢下沉，清气在慢慢上升，我看见粉色的云气里有母亲给我讲的那个叫女娲神仙在捏着一个个小人儿，捏完，用嘴吹一口气，一个个小泥人活了，变成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儿了。
真不知为什么，那音乐会有这样的魔力，一个个顽皮的孩童，都静静地听着，睁大眼睛往里看着，其实，里面一片片雾气腾腾，烟雾缭绕的。
那支曲子神奇的很呢，好似抽离开了那些缠裹着尘埃与烟瘴之气一样，晶晶莹莹闪着清光，清澈如流水似的一股股流淌出来，行云流水，纯净开阔，涤荡心神，濯洗魂灵。
曲子难道是面对着一江河的水弹出的吗？那样的似情柔水中的神闲与气定，那样的刚毅果敢中的坚毅与镇定。后来，我回家，问父亲，那酒坊里的曲子叫什么？
父亲很严肃地说：叫《广陵散》，很古老很经典的曲子。
父亲说，有一首诗也是写的《广陵散》。父亲读着：广陵散,妙哉嵇公其旨深,谁知此是亡国音。商声慢大宫声微,强臣专命王室卑……
嵇公就是嵇康，父亲讲了嵇康的故事。
月夜，我睡不着，慢慢起身，去到庭院。
再一次，听到酒坊里传出来《广陵散》的音乐。仿佛间，我看见了嵇康，是的，月光溶溶下，那不正是嵇康吗？他身材高大俊美，云淡风轻，夜露频滴，嵇康他在树下静静地抚琴。夜深人静，更漏一过三更天时，他要收起琴回屋之时，有老者突然来到，老者身躯佝偻，眼神黯淡无光，其貌不扬。嵇康并没有惊奇也没有不安，而是，请教老者，老者也毫不忌讳，直言指出嵇康的不足，并且，亲自抚琴，弹奏出一曲绝世美妙的曲子，并将之传给了嵇康，就是这一首《广陵散》。
当时的情景，真是叫做一个美妙。月光融融，四周沉寂，月色如水，鸟雀无声。净手抚琴的老者，神态自若，从容神定。老人的指尖一挑一拨，一首曲子，就此流淌出来，先是有些沉闷，暗暗的夜里，好似黑云压城，令人无端产生一种压抑、几乎窒息。然而，渐渐的，旋律缓慢下来，一指拨弹，流淌出来的音乐，逐渐清朗起来，一种铿锵有力的旋律慢慢流淌出来，犹如云开月朗，拨云见日，万马奔腾，峰回路转。老人的指尖在琴弦上任意发挥，自如悠然。一种希望一种信心和鼓舞，在琴弦上跳跃翻转。一双枯瘦的老人双手，在琴弦上尽情发挥着，旋律也是千变万化，时而细语滴诉，时而海浪击岸，继而，一种悲壮，一种凄凉与哀婉，如歌如诉，飞出天外，在天地间，在海天间，在尘世以外，在云天之外，流淌。
他离开村子时，很多村人来送他，那时，人们已经与他很熟悉了，都称他老吕。
他的胡子又滋生了出来，头发也变得长长的。他穿着与村人们一样的衣服，肤色也一样，说话的口音也一样。从外表看不出他与我们有什么不同，孩子们都喊他吕老师，因为他教会了我们五线谱，教会了我们吹口琴，吹笛子，拉手风琴，而他自己却最喜欢的是弹古琴。
他带来了好几种乐器，都留给了我们村子，我们村庄的文艺活动，也是从他来才开展起来的。每次逢年过节，村里排练节目，也都是在他帮着编排又指导着排练的。
他总是光着脊背，一条灰白毛巾搭在脖子上。喜欢穿着短裤，赤着脚，很干练的样子。他一身的轻松与自在，从来也不消沉不沮丧更不悲伤，也看不出丝毫的灰心与颓废。
他总是用一木锨在酒坊的热浪里酿着酒，音乐在整个酒坊里静静地流淌，汗水在他身上蜿蜒着，一双弹奏出美妙音乐的指尖，在酿造酒的工具上碰撞着，逐渐粗糙，生出老茧……
他留下了神秘，开始有人还会乱猜忌，后来，再也没有。也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来自何方，又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是冤枉的还是到底是什么。
一天，他背起他的古琴，出了我们村庄，他走了。
转身时，身后留下一曲曲美妙的曲子，如流水，如花飞，如风儿……轻盈，舒畅，悠扬。那声音粘着香醇的酒香，久久不肯消失……
小时候，父亲工作的不远处，有一个酒坊，村人们称之为音乐酒坊。
这名字肯定有些来历的。因为别的酒坊里，只是劳作的叮叮当当，或是嘈杂的工具、瓶罐碰撞或是说话嬉笑、流水声、木锨抢地刮着铁铲刮着锅底儿的摩擦声。
然而，音乐酒坊里，声音很纯净。唯一的就是音乐，只是一种声音，那就是一种音乐流淌出来，那音乐很特别的，有时候是一种纯净的音乐，有时候有电流的声音缠裹在里面。但是，不影响那音乐的美，也不影响音乐的惊魂摄魄，既激昂又舒缓，沉重而又轻盈。
经常的我们几个伙伴偷偷地溜到酒坊附近去玩耍，去偷听那音乐。后来才知道，那曲子是那个人自己弹奏的，用录音机录下来，忙的时候，他就放录的音乐。不忙时，他就自己弹拨着琴弦，弹那曲子。空闲时，他继续弹奏，继续再一次录，再一次忙时播放放他自己弹奏的音乐。他有一个很小的录音机，银白色，他很珍视它，放在高高的吊棚上，一定是担心调皮的孩子们乱摸乱动吧。
其实，当初他刚来时，孩子们与他并不熟悉，不敢走近他的，后来，慢慢熟悉了，就另当别论了。
他姓吕，叫吕乐然，当然，开始也不知道是音乐的乐，还以为是跃进的跃或是山岳的岳。后来他亲自告诉村人们的，还用手蘸一下他饮着的酒写在桌子角上。
我们叫他吕叔叔，他留着胡子，剃着光光的头。据说，从前他可是留着长长的头发的，是出了什么事后才剪掉长发，剃成了光头。
听村人说他是来我们这改造的，本来应该是去做些脏苦累的活计的，因为他听说他会酿酒，恰好村子里的酒坊，生意从前也算是红火的。
然，自从会酿酒的九爷走后，一下子冷落下来着，没人会弄那东西，酿出来的酒总是酸溜溜的，说醋不是醋说酒没度数。于是，就此酒坊生意冷落下来，唯一的村子里的副业，没有多少收入了。于是，就把他就分去了酒坊，既可以住，也可以酿酒，更可以改造。用村长的话说：这样也省心了，派几个人跟着他干活，打下手，一举三得嘞，就这样吧。 二
酒坊里原先有十多个人的，他来了，只留下了三四个人，老赵老李老胡老袁几个，其余的都去干别的了。
我们几个孩子，什么都好奇，村子里一下子来了个新人，那还不是稀奇加稀奇呀。总之，孩子嘛，就是好奇心强，总想知道那人的底细，到底干什么的，咋还来到我们这里了呢？
其实大人们不仅好奇，还好胡乱猜疑呢。天天都在议论呢，一天一个版本呐，这不张家奶奶说：看呢，来了一个人哈，听说呀，他犯了事儿了呐。
后街上的孙喇叭，开口说，我说张奶奶，这可不能瞎说，不是，犯事儿那么简单呢，是劳改犯。来改造的，都离着远点吧，小心他残害人呢。
哎呦喂，什么劳改犯不劳改犯的，我看说不定呀，他是作风问题呐，你看他长得，怎么那么不一般呐。小智娘发挥着想象力说。
小薇姐反而说：人家还说不定是艺术家嘞，听听那琴声吧，谁能弹得出来，不会有什么大事儿的，都闭嘴吧。
可不是咋地，人生一世，谁没有个山高水低时候呀，一时犯错改了就好。还是我的邻居小薇姐姐说得有水平呢。小薇姐在村子里当老师，有文化的人，看事情就是不同呢。
到底什么人，我也说不清，问父亲，父亲说：好人坏人，不是一句话，就定论了。既不能看貌相，也不能看他一时一刻的表现，要看他长长远远的表现才行呢。千万不要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呐。
我们一群孩子，有小智九儿六子几个，都和我差不多大，刚刚上一年级，认识的字儿并不多，学会唱的歌也不多。我问父亲：爸爸，那个酒坊里传出来的曲子，是音乐吗？
父亲说：这还有什么疑问，那是当然，那是音乐，而且呀，难得的好音乐。
可是，没有词儿呀，就是曲子，我们唱的歌呢？也是音乐吗？
你说呢？
我说就是音乐了，课堂上，老师总是教我们唱歌，老师又说是在上音乐课呢。那唱歌也属于音乐了，明白了吗？爸爸。我一字一句对父亲说着，生怕父亲弄不明白。
哈哈，讲得很明白呢，我听明白了呐。
其实音乐课上学到的音乐知识真的很少，我也只是学了1、2、3、4、5、6也就是哆、瑞、咪、发、索、拉、西而已。
每次去酒坊听那只曲子，我总是细心的聆听，想从其间听到我学到的的简谱，或许一个“索”也或许一个“咪”一下子跳跃出来，那该是多好呀，有多兴奋，有多自豪呀。 三
我只是暗暗在想，从来也没有跟同伴们说过的。
记得，酒坊四周都是庄稼地儿，此时玉米都长成得很高了，一片片绿得好似青纱帐，高粱种的最多，这是不是要用来酿酒呢？也说不清楚，高粱一片片的绿色与玉米不太相同，高粱的绿有些含蓄的，不那么张扬，是不是与高粱的火红有关呢？也不知道，反正玉米是够张扬的，风一吹，呼啦啦的玉米叶子翻卷着，将它的绿色翻卷处一波波绿色波浪。远远看去，海水一样，翻涌。
几个孩子，已经站在后窗下了，后面的玉米地里吹来一股股玉米灌浆的清香味道，高粱也在灌浆吧，依然绿着，并没有红呢。
鸟儿们在初秋的高空里飞翔着，蓝天白云，空气格外新鲜。此时的鸟儿或许寻找食物容易一些，毕竟有些早熟的植物，可以供养它们足够的食物了吧。
我们一个个挤在一起，站在摞起来的碎砖瓦片上，并不稳当，摇摇晃晃，歪歪扭扭的。不是互相挤在一起，或许早就坍塌下去了。
后窗的玻璃很脏，烟熏火燎的，窗框上的合页锈迹斑斑，窗框也斑驳得很，不敢去触碰，真怕一碰会掉下来。几只麻雀在屋顶上飞来飞去，好似被酒坊里的酒气熏染到了，醉醉的样子。
玻璃一层灰，蜘蛛网挂满了窗与屋檐间，一只蜘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声音，停了一下，半天没见什么事情发生，它就又继续织起网来。
酒坊里，音乐依然，那曲子也不知为什么，听了就会着迷似的，勾了心魄，让一颗颗童心更是充满好奇，想走进曲子里去，想跟随曲子去往古时候，去往遥远的千年前，去往混沌开启时的一瞬，天地一片混沌，浊气在慢慢下沉，清气在慢慢上升，我看见粉色的云气里有母亲给我讲的那个叫女娲神仙在捏着一个个小人儿，捏完，用嘴吹一口气，一个个小泥人活了，变成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儿了。
真不知为什么，那音乐会有这样的魔力，一个个顽皮的孩童，都静静地听着，睁大眼睛往里看着，其实，里面一片片雾气腾腾，烟雾缭绕的。
那支曲子神奇的很呢，好似抽离开了那些缠裹着尘埃与烟瘴之气一样，晶晶莹莹闪着清光，清澈如流水似的一股股流淌出来，行云流水，纯净开阔，涤荡心神，濯洗魂灵。
曲子难道是面对着一江河的水弹出的吗？那样的似情柔水中的神闲与气定，那样的刚毅果敢中的坚毅与镇定。后来，我回家，问父亲，那酒坊里的曲子叫什么？
父亲很严肃地说：叫《广陵散》，很古老很经典的曲子。
父亲说，有一首诗也是写的《广陵散》。父亲读着：广陵散,妙哉嵇公其旨深,谁知此是亡国音。商声慢大宫声微,强臣专命王室卑……
嵇公就是嵇康，父亲讲了嵇康的故事。
月夜，我睡不着，慢慢起身，去到庭院。
再一次，听到酒坊里传出来《广陵散》的音乐。仿佛间，我看见了嵇康，是的，月光溶溶下，那不正是嵇康吗？他身材高大俊美，云淡风轻，夜露频滴，嵇康他在树下静静地抚琴。夜深人静，更漏一过三更天时，他要收起琴回屋之时，有老者突然来到，老者身躯佝偻，眼神黯淡无光，其貌不扬。嵇康并没有惊奇也没有不安，而是，请教老者，老者也毫不忌讳，直言指出嵇康的不足，并且，亲自抚琴，弹奏出一曲绝世美妙的曲子，并将之传给了嵇康，就是这一首《广陵散》。
当时的情景，真是叫做一个美妙。月光融融，四周沉寂，月色如水，鸟雀无声。净手抚琴的老者，神态自若，从容神定。老人的指尖一挑一拨，一首曲子，就此流淌出来，先是有些沉闷，暗暗的夜里，好似黑云压城，令人无端产生一种压抑、几乎窒息。然而，渐渐的，旋律缓慢下来，一指拨弹，流淌出来的音乐，逐渐清朗起来，一种铿锵有力的旋律慢慢流淌出来，犹如云开月朗，拨云见日，万马奔腾，峰回路转。老人的指尖在琴弦上任意发挥，自如悠然。一种希望一种信心和鼓舞，在琴弦上跳跃翻转。一双枯瘦的老人双手，在琴弦上尽情发挥着，旋律也是千变万化，时而细语滴诉，时而海浪击岸，继而，一种悲壮，一种凄凉与哀婉，如歌如诉，飞出天外，在天地间，在海天间，在尘世以外，在云天之外，流淌。
他离开村子时，很多村人来送他，那时，人们已经与他很熟悉了，都称他老吕。
他的胡子又滋生了出来，头发也变得长长的。他穿着与村人们一样的衣服，肤色也一样，说话的口音也一样。从外表看不出他与我们有什么不同，孩子们都喊他吕老师，因为他教会了我们五线谱，教会了我们吹口琴，吹笛子，拉手风琴，而他自己却最喜欢的是弹古琴。
他带来了好几种乐器，都留给了我们村子，我们村庄的文艺活动，也是从他来才开展起来的。每次逢年过节，村里排练节目，也都是在他帮着编排又指导着排练的。
他总是光着脊背，一条灰白毛巾搭在脖子上。喜欢穿着短裤，赤着脚，很干练的样子。他一身的轻松与自在，从来也不消沉不沮丧更不悲伤，也看不出丝毫的灰心与颓废。
他总是用一木锨在酒坊的热浪里酿着酒，音乐在整个酒坊里静静地流淌，汗水在他身上蜿蜒着，一双弹奏出美妙音乐的指尖，在酿造酒的工具上碰撞着，逐渐粗糙，生出老茧……
他留下了神秘，开始有人还会乱猜忌，后来，再也没有。也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来自何方，又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是冤枉的还是到底是什么。
一天，他背起他的古琴，出了我们村庄，他走了。
转身时，身后留下一曲曲美妙的曲子，如流水，如花飞，如风儿……轻盈，舒畅，悠扬。那声音粘着香醇的酒香，久久不肯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