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疯子(仿笔记体小小说)
——“小镇人氏”之七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韦疯子来到了石牛镇。
冬夜的黎明，打更匠敲着五更锣走在冷雨中。突然发现玉皇宫门口昏睡着一个人，急忙背进自己的小屋灌了热水。昏者慢慢醒来，打更匠就看到一副年轻的男性面孔。乱蓬蓬的长发下是张青白长脸，眉目清秀鼻梁挺直，阔嘴两旁近乎对称地镶嵌着两颗浅浅的白麻子。他颀长的身体上，裹着襟襟吊吊的破棉衣，腰间横扎一根草绳，肩头斜挎一个黄书包，包上有红线绣出的繁体楷书“韦”字。
看到来人有了说话的力气，打更匠就领导一样，严肃地询问着一个又一个问题。可年轻人却两眼直愣愣地盯住他一声不吭，半天过去突然眨了几下鬼眼，咧开大嘴哗啦啦一阵傻笑后，翻身爬起来引吭高歌：“二呀嘛二郎山……”他把下巴使劲往下拉，“0”形的口腔里发出黄牛样的“昂昂”之声。
“妈哟，搞了半天是个疯子。韦疯子!”打更匠看着书包上的红字自言自语。
疯子也是人，是老天爷赐给这方土地的客人。石牛镇二话不说接纳了韦疯子。何医师戴着听诊器给他做了常规体检，泥水匠们在玉皇宫戏台下给他搭了个偏厦，盘了个炉子，木匠们砍几根方子钉出一张单人床。东家几斤苞谷，西家半筐红苕，南家一床棉絮，北家两捆柴火……三天光景，韦疯子就有了个温暖的窝。夜里躺在床上，疯子竟然热泪盈眶。
风平浪静的几天过去，就在人们以为他恢复了正常时，年轻人的疯劲突然爆发。他斜挎一把手电筒，与黄书包大致对称，在两条交叉的斜带上绑了各类彩色的脏布条，朝着戏台敬个军礼雄赳赳出发，载歌载舞从上街走到下街。他唱《洗衣歌》，跳藏族舞;他唱《牧歌》，跳蒙古舞……唱着唱着味道就变了，竟然颤抖着嗓音唱出了一首石牛镇人从没有听过的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还有什么“我愿变一只羊，让她拿鞭子打……”唱累了，跳累了，韦疯子坐下来哈哈大笑，笑完了再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就昏睡过去。这一觉醒来已是夜深人静，清醒了的韦疯子跟着守在身旁的打更匠，偏偏倒倒回到戏台下煮饭填肚皮。
疯劲发作时又唱又跳，最后以大笑和痛哭收场，但从不做伤害人的事。疯劲过了时好人一个，说一口成都话，待人处事彬彬有礼。掌握情况后的石牛镇，对待韦疯子的策略是，疯时不管任凭他闹，醒时让他帮供销社的食堂和面食店挑水打杂，给谁干活谁就解决他的伙食问题。
春日里的一个逢场天，清醒的韦疯子来到锁匠的修理摊前，以内行的眼光看他修电筒配钥匙。锁匠见过世面很有风度，就端出一张凳子请小韦坐。
此时锁匠正把配好钥匙的铁锁交给锁主人，说新技术费工夫要收三角钱。主人接过锁反复试开，的确比较灵活，可是，当他开锁后轻轻往外一抽，钥匙就拔了出来。于是他不干了，说是师傅把将军不下马修成了将军要下马。双方发生口角争执。
就在他们吵闹之时，韦疯子接过了铁锁埋头推敲。几分钟后，他将铁锁还给主人，轻声说大爷你再试试。主人嘴里嘀咕着手上一拧，照样灵活;再往外抽，却没能拔出钥匙。他高兴得跳起来，一把将三角钱塞给小师傅。韦疯子恭恭敬敬把钱交给锁匠。
锁匠操社会十几年，有啥懂不起。知道石牛镇来了高人，自己最好急流勇退。他紧握韦疯子双手，转身向满街的人们高声宣布：“从今天开始，我钟锁匠修理铺正式关张。石牛镇修电筒、配钥匙的工作全部交给韦老师。”
韦疯子自此安居乐业，清醒时像玩一样轻松干着修理活。他的确比锁匠手脚快，质量好，收费便宜，而老人小孩大多享受免费服务。几个月下来，韦疯子修理摊信誉远播，邻近几个场镇辐射区的修配生意都逐步倾斜过来。石牛镇因此平添几分热闹。
有了相对固定的收入，生活安定下来的韦疯子，身体状况逐渐恢复，发病周期越拉越长。下午收摊后，他总要到完小去。今天和音乐老师同唱一首歌，明天与体育老师一起打篮球。两位老师视他为知己，喝着小酒无话不说。
第二年初夏，韦疯子大闹一回吃水塘，轰动了石牛镇。
太阳天，挑水的人发现，在吃水塘中央平静的水面下，隐隐约约出现两道平行的黑杠。短扁担长，大腿般粗。相距不盈尺，像两枚鱼雷。确认是两条大草鱼后，石牛镇的著名钓者就齐聚塘边，都想亲自钓起一条大家伙，过一下饱瘾。可惜，当时的石牛镇还没有先进的钓具，能够把鱼饵送到大鱼居住的堰塘中央。
韦疯子跑来看看就偷笑。他找来一根结实的斑竹，剪一截铁丝扭出十来个小圆圈，均匀固定在竹竿前端。再用木板削出一个圆盘挖出凹槽，装在竹竿的尾部。到百货商店买80米30磅粗化学线，绕进线盘后再把线头从各铁丝孔中穿出，系上锡坠和大号鱼钩。一根石牛镇人从没有见过的海竿，就在韦疯子的巧手中诞生。
韦疯子举起新式武器来到塘边，在鱼钩上挂一坨半生不熟红苕，将鱼竿斜向身后，像战士甩手榴弹一样，手臂突然发力向前一挥，手指同时放开对线盘的控制。只听吱吱扭扭一阵乱响，线盘高速旋转，锡坠带着鱼饵画出巨大的抛物线飞向堰塘中央，准确降落在两条大鱼出没的地方。看客们的眼光也紧跟着那颗半生不熟的红苕，画出同样的抛物线，同时降落在两条大鱼出没的地方。
韦疯子旋转线盘收紧鱼线，将鱼竿斜插在塘埂上，再在竿头挂上一个小铃铛，就满怀憧憬坐下来静等。围观的人们也像听到了命令，规规矩矩分坐在韦疯子的两侧，等待着奇迹的发生。可接连两天都没有动静，海竿像根木条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到了第三天下午，闷热的天空飘起了小雨，塘里跳着星星点点的圆圈。韦疯子好像有了感觉，朝着鱼竿越靠越近。突然，一阵惊瑟瑟的铃声在耳边响起，斜插的竿头猛地向下一压，紧接着就来回乱颤，鱼线与水面的接触点高速前冲，在水面划出箭头式的道道波纹。韦疯子怒吼一声，紧紧抓住鱼竿压住线盘奋力往后一挥——鱼竿顿时变作了弯弓，线盘也被拉扯得嘎嘎直响。
“韦疯子钓到大鱼了!”石牛镇人冒雨奔走相告。不一会儿，水塘边就挤满了看客。
岸上强拉，水下妥协，鱼线缩短;水下硬闯，岸上让步，鱼线放长。细雨中，韦疯子与大草鱼进行着一场《老人与海》样的拉锯战。当这种强力的对抗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后，在塘里养尊处优生活了多年的大草鱼精疲力竭，眼看着就要浮出水面。
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有半大娃儿惊呼：“哎呀快看，那条大鱼的婆娘来了!”果然，另一条大鱼突然出现在被钓大鱼的身边，相距就是几十厘米。它跟着这条鱼左翻，它跟着这条鱼右突。就像空军的僚机和长机，就像花样滑冰和双人舞……其情其景，令人瞠目结舌。
志愿帮忙的哑巴铁匠已经把一个特大号背篓，没入了水中，只等韦疯子把大草鱼拉进来就大功告成。有人甚至喊他想办法把另一条勇于殉情的傻鱼也一同网住。可这时的韦疯子却更傻了。他举着鱼竿痴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紧盯着水面的两眼饱含泪水。围观的人们也傻了，木在那里看着韦疯子，同样一动不动。只有水里的两条大鱼在配合着作最后的挣扎……
突然，韦疯子似从痴迷中幡然醒悟。他敏捷地从身旁看客的嘴上抢过一支香烟，再敏捷地把火红的烟头准确按在线盘前端的鱼线上……火星一闪，先前绷得铁紧的30磅化学线突然一松，一头掉在线盘上懒散飘乎，一头迅速从所有铁圈里滑过，在空中飞舞一瞬就没入水里不知了去向。水里的两道黑杠迅疾消失……刚才沸腾的水面，顷刻间归于平静。
木在岸上红着眼圈的韦疯子，突然右手一挥，把自己精心制作的海竿，甩进了吃水塘，一屁股坐下来嗷嗷大哭……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韦疯子的偏厦里，看到了他留下的工整字条：“感谢您，石牛镇。韦疯子走了，他回成都去寻找另一条‘大鱼’。”
到这时，完小的音乐老师才告诉大家，韦疯子唱歌不是牛叫，而是学院派的西洋唱法，也叫美声唱法。
到这时，完小的体育老师才告诉大家，韦疯子原本是成都一所工科大学多才多艺的高材生，因为失恋患上间歇性精神病，无意中邂逅了石牛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