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小小说吧短篇小说
文章内容页

曲赣江:渡口

  • 作者:曲赣江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10-22 20:08:12
  • 被阅读0
  •   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老乡亲。

      01

      狼渡位于淠水中游,早先没有桥。几十里间,仅小城上游十余里处有座简易战备桥,狼渡便成进出小城最便捷的渡口。河面很开阔,河堤至渡口的数十米间,除了春生秋枯一簇簇野草,间歇应季而生的荠菜、蒿子啥,一条被足迹踩踏板实的沙土路上再无人影,寻常时,整个河面上愈发显现的空旷。

      “船老大,没人了,开船吧。”“这样大的日头(意为阳光炽烈),别等了。”“就是,晒死了,走吧,这会候不到人了。”船板上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说着,临近午时的日头太毒,河面上拂过的风儿也是热腾腾的,戴草帽不戴草帽的脸上都是汗涔涔的,粘粘的很不舒服。

      马有财额头挂满了汗珠,滑落到眉毛上又想往下落,汗水含有盐分,落到眼里很不舒服,将落未落之际,马有财一挥袖口迅即在额头上抹了一下,洇湿了衣袖,脸庞上却清爽了许多。“再等几分钟,都急着赶家呢!”马有财应着声,心里想着往城里兑菜的那个人,每天都是临近午时的这趟船往回赶,今天不知怎么还没到。摆渡久了,哪个时间点大约有哪些人过河,马有财心里有着数,因为久了,每每渡船时几句闲聊,又有了几分老友似的默契与等候。

      “船老大,你不会是在候单王贩菜的那个吧?”“就是等他,每天都这个时间,今天不知怎么迟了。”“该等,他家太远了,三个儿子够他累的。”“是啊,不容易。”往来往去,过河的常客之间多少都会说上几句,话里话外知道点家境。

      太阳真毒,船上的人不知又抹了几次汗珠,堤上终于出现一个匆匆的身影,大步流星地小跑着往渡口奔来,两只花篮(乡村一个竹编器具)在扁担两头,随着步履急骤地来回晃悠着。“等等……”来人一边小跑一边大声呼喊着。

      “今天弄迟了。”过河的人先把花篮放到船上,这才一脚跨上船头的舢板上,气喘吁吁地歉意说道。“有财一直等着,担心误了这趟船你回的迟了。”先前说话的人搭着话,貌似无意却卖了摆渡人一个好。“谢谢谢……”上了船心定了,人也不喘了,一连串地道着谢,“今天倒霉,一早儿刚摆上摊,就有人撵,说是市场环境整治,一直没卖成。最后只好挑个担走着卖,一来二去就迟了。”“卖完就好。歇歇吧,过了河还有那么远路要赶。”上下游几十里只有这一个渡口离小城近,渡口距单王又有着几十里的脚程。

      马有财从船尾的插孔中抽出撑篙,走到船首,见船吃重搁了浅,便跳下船去,将手中的贴着船梆外沿插了下去。待到篙杵实了,两脚站实,双手握紧撑篙,脚一蹬腰部瞬间攒力,两只臂膀往下一沉,手臂便使足了气力,篙的上端往前一顶,力将竭未竭之际,向前一跨步,一侧肩膀随之抵上了竹篙,水波一漾,船儿缓缓向前驶去。马有财不待船儿驶远,抽回竹篙往岸上一点,五尺多的身躯腾空而起,向船首落去,船略微一晃,并无多大动静,恰若身轻如燕,顿时搏得一船人的喝彩!

      掌船是个讲究的力气活儿。当船缓缓驶离渡口后,马有财提篙下到船舱,手中的篙贴着船梆直入水底,初触河床时并不停留随之又向下一沉,知道抵实了,这才腰部攒力双臂发力,用力一撑,船尾变船首,斜斜地向前驶去。不待力衰,又迅急地抽篙贴着船梆入水,弯身躬背攒劲发力,这船稳妥地向河面行进,却不是直线,斜斜的保持着一个锐角的斜度,这是为了减少水流的阻力和安全。

      吃重的渡船破开水面,四周荡开去一层层涟漪,临近午时的阳光炽烈的煞白,随着涟漪地荡开,泛起一圈圈波光粼粼,仿佛刹那间船儿置身于星河璀璨之间,美仑美奂。

      这时船老大马有财并不轻松,这段河道因了捞沙船的存在,河床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砂坑,临近河道中央形成了一股股暗流。马有财很谨慎,一篙下水,感觉失空,迅即再次提篙入水,这次触上沙砺了,却未杵实,迅即向前一跨步弓腿沉肩,待到杵实的触感传来,弯腰垂肩双臂猛然发力,船又向前驶去。连下几篙,眼见船儿驶离了河中央,这时马有财方才直起腰杆喘了口气,已是满头大汗、衣衫尽湿。

      这时马有财走上船尾,一篙接一篙贴着船梆入水,发力起篙,已不似河中央时的紧促,河面热风拂过,汗湿的衣衫有了些许凉爽的惬意,收放篙之间,马有财的腰杆也直立了许多。来往过河乘船的人都知道行船的凶险,也不出声,很安静。“船老大,今天谢了,要不是你等我,今天得迟回家了。”这时单王贩菜的男人上前,给刚抽起篙的马有财递了支烟。马有财笑了笑,将沾满手的水顺势在衣襟上一抹,接过烟放入唇间,点燃,并不说话,依然一篙接一篙地撑着船,那支烟卷便在唇间燃着,只一会儿,灰白的烟灰便弯了腰,却不再用手掸去。

      到了岸边,马有财立在船尾,将竹篙用力一别,船首便磨正了,待船停稳,提起手中的竹篙用力插入船尾的锚孔,稳、准、有力,那船瞬间如生根似的不再活动。这时,马有财从船尾走上船首,人们依序下船,马有财逐一收过船费……

      单王贩菜的男人最后一个下船,等着马有财,他知道马有财家在岸上不远处。中午时分没有行人过河,马有财能回家吃口饭缓缓劲。于是空旷的沙滩上,两个人走在最后,踩在脚下的是自己的投影……

      02

      五六十年代兴修水利,新河凿成后,更多的水源浩浩泱泱地辗转流向皖中地区。因为时光短促,只有几十年的光景,河床及滩涂上,并未生成时光打磨出的砂砺,虽说滩涂上也算芳草萋萋,总是少了些人们亲睐的水浪沙滩韵味。

      老河则不同,时光久远,沙滩、水面开阔。涨水期白浪汹涌,湍急处打着漩翻着滚儿地跑,直入淮河。枯水期又是另一番景致:沙滩上苇丛茂盛,鹭鸟翔集,静谧水面波光潋滟,舟渡轻泛,风景怡人。春季河埂上,随处可见挖荠菜之人,那荠菜也特别,硕大、鲜嫩,清香沁脾,兼有少年人放风筝、叠茅芋(一种草本),是个欢乐去处。夏秋时节,更多的则是傍晚拎着鞋踏沙而行的三三两两人群,赤脚温存着细密的黄沙,颇多惬意;孩童们则不然,小手径自在沙滩上挖上两下,便汪出水来,玩着滴沙成城的游戏,乐此不彼,稚气未脱的笑声短促而惊奇。落日余晖一泻而下,透过堤坝上茁壮的白杨树冠,天地交融,如诗似画,却又是人在画中行。在电视没有普及,娱乐活动寡淡的日子里,给一方水土上的人家,带去了无尽的欢乐。

      老河一侧有座古老的小城。早先小城只有些手工作坊和贩夫走足,建国后巴掌大的小城有了第一次增容扩建,四周乡村田垄阡陌间,多了几家屈指可数被当地人视为铁饭碗的工厂企业。建点啥建筑宿舍之类的,也就理所当然的去沙滩上取砂拌砂浆砌砖用,用量不大,雇几辆木板车,车身四周插几块三四十公分高的木板,下到河床沙滩上,径自取来就行。河道上有附近村落人工捞砂石的人,价格低廉的很。于是,人们傍晚收工后遛弯时,常见到从堤下往坝上夯力拉车的人。那时节,人与人之间也相宜,经过板车一侧的人,都会伸手助上一臂之力,彼此并不认识,唱个诺道个谢,就此别过,很温馨。

      时光流转,八十年代末,土地包干到户,日子渐渐滋润了。小城的孩子们突然发现:黑不溜秋的麦芽糖不见了,有着漂亮包装纸的牛筋软糖,一嚼一口陌生奶味的大白兔奶糖,还有许多不知名,同样有着漂亮玻璃纸的硬糖,渐渐填充了生活。再也用不着踮着脚尖仰着酸痛的颈脖,顶着被槐刺扎痛手指的欢愉,去采摘路边随处可见的槐花,去吮吸甜滋滋的花蕊。

      这时候,街面的店铺依然不多,从理发到肉案到米铺到百货商店,都是国字号,柴米油盐得凭票证,烟酒布匹得凭票证,买个大馍喝碗稀粥也得凭粮票,有钱也买不到,何况没钱。那票证又有地方票和全国流通票之分,用现今的话来说,流通票那时可是硬通货。这些票证直接把社会人群分成了两大类:商品粮户口和非商品粮戸口,即城市非农户口和农村户口。

      当凤凰和永久自行车为小城人耳熟能详时,以柴油发动机为动力的拖拉机,替代木板车拉砂石,"突突"着未燃尽的黑烟,开始往返于沙滩与小城。河床上的打捞船也因需求量增大,换成了泵船,白昼里巨大的声响,不时惊得远处白鹭起落,更是惊得野兔缩在洞口惶恐地瞪着圆圆的红眼睛,支楞着长耳朵,一动不敢动。水面下,河床被吸泵弄的深深浅浅,深处的水面上转着漩涡儿。随着时间流逝,沙滩上也因泵砂石出现东一个西一个砂坑。每年里水涨水落,砂坑里竟有了鱼,于是,沙滩上漫步的人少了,垂钓人静伫的身影又出现了。

      03

      老河在小城段桥少,上下游几十里仅有一座备战桥,南衔小城北接乡村田原。绵长而宽阔的一条河,一侧是有着九拐十八巷、龙舌草裔子章丛生的汉砖城墙,紧致小城;一侧是连绵起伏丘陵、沟壑、田园,蜿蜒曲折的战备道一直向西南延伸,直入大别山山麓,是以,小城被誉为大别山门户。

      狼渡是上下游间进出小城最捷径的出入口,日久年长,便成了几十里间最繁荣的渡口。究其原因,是上游五六百米处有个湖心小岛,名为桃花坞,居中分了水流,逶迤数百米以后又合而为一,却缓了水势的湍急。奇特的是,因了水势的舒缓,上游的湍急之势在这里促狭成河光静美。早些年白鹭翔集,振翅舒羽;白昼里波光粼粼,渔舟游弋,唯美若湖泊,更兼落日余晖斜阳夕照的斑斓,宽阔的滩涂、金色的沙滩,粘乎人的堤坝,以及堤坝上习以为常的白杨、垂柳,让没有多少娱乐生活的小城居民有了遛弯踏足之地。

      夏日一天的傍黑,水光静美的西岸又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声,只是那哭声少了几分泪水的湿润气,嘶哑、短促,有着无尽的悲怆。马有财的第二个儿子又丢了!当地人称孩子未成年夭折叫殁,因意外而夭折的叫丢。马有财的第二个儿子和小伙伴一起游泳,陷了漩涡中失了生命,称为丢。

      马有财手臂托着船工捞起的失了生机的孩子,像托着一段失了色彩的旧被褥,却又重逾千斤。仅仅一会儿,三十出头的马有财苍桑得如秋冬凋落叶儿的枯树枝,苍老的厉害,心里更是如重锤敲碎的磨盘,碎得狠,再也粘合不在一起。

      狼渡附近的人家,每年夏天都有一两个因贪凉游泳而溺亡的孩子,但是几年间连丢两个孩子的,只有马有财独一份,因为马有财不摆渡时,还有个小生意。狼渡原本无名,先是约定俗成以村名为渡口名,又因每年夏季总有游泳戏水溺亡事故发生,就得了狼渡的称呼。

      马有财家和田地原本离着渡口有二、三里路,一家人守着两亩多黄泥岗地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村上几十人家靠水吃水,合伙添置一条小船,守着狼渡轮流摆渡,赚个辛苦钱贴补家用,清贫、安逸。

      马有财原本是村里仅有的一个高中毕业生,披星戴月熬了两年(那时高中两年制),终究还是没有换来光宗耀祖的大红录取通知书。一番流泪之后,马有财痛定思痛,决定再复读一年,当即羞羞涩涩给远在新疆戍边卫国当营长的大哥写了一封长信。有财排行老五,和大哥差了十几岁。彼时,淠水流域贫穷、落后,看一场小戏(庐剧)也得东奔西跑撵个十几里路,缺少娱乐活动的一代人,舍不得点灯熬油,天一抹黑,造人运动便成了漫漫长夜中唯一寄托。

      有财大哥是村上这些年参军人中唯一提干的,却离老沙河相隔数千里之遥,并未能村人带来任何现实利益,又很少探家,渐渐就被村人淡忘了。但对于马有财父母而言,却有着彻骨的牵挂,这分骨肉相连的思念中又对这个当兵提干的大儿子有着无尽的寄望,希望这个吃官家饭的长子能拉扯一把自己的弟弟妹妹。

      老大开始时挺有荣誉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津贴一发几近全数寄给父母,引得村人啧啧称赞。到了当兵第二个年头,有财在父母的造人运动中成功降临人间,响亮的啼哭声像嘹亮的冲锋号,惊呆了仿若初上战场的新兵,有了畏惧感,一年多外面世界见闻,让老大长了心思,意识到家是无底洞。那一年马老大不足二十,嘴唇边长了黄而稀疏的呲须。

      04

      有了小心思的马老大,心底对老沙河旁边的家存了避而不见的小九九。义务兵的几年里,当战友们千里风尘探家返回时,欢声笑语总是将马老大年轻的心扯裂的像一块碎布条,随风飞舞。

      彼时部队讲吃苦耐劳,始终放弃探亲假坚守戍边哨位的马老大,以刻苦训练,认真值勤巡逻和手脚勤快,得到了领导的欣赏。当同年兵摘下相伴几年的领章帽徽在喧天锣鼓声中告别军营时,马老大被抽调到教导营,不久提干了。

      马老大从此扎根于边疆。对于马家来说,这个儿子渐渐变成了一纸薄薄的书信,以及在马父告急的督促声中,一张张汇款单。只有偶尔寄来的绿军装、解放鞋,还能让几个弟弟妹妹想起,有这么个大哥远在新疆当兵,除此别无其他。

      以致于马有财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大哥时,已是初中毕业待在家中正闹着要上高中时。这也是马老大参军以后第一次探家,带着新疆的媳妇和一头小辫儿的闺女。此时的马老大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娃了,军营生活锻炼他,也长高长胖了,很有几分气宇轩昂的意思。这不,带着老婆孩子回乡认祖归宗来了。

      马父虽然对这个长子有几分怨气,但架不住马母枕边一番疏导:你给老大什么了?当年你不就用两瓶酒找了支书就把老大送走了吗?那年老大才多大点,你心咋这样狠呢?再说,老大这些年虽没来家探亲,钱少寄了吗?不是这些钱,你能让那几个读书吗?老大娶亲生女时你给一分钱了吗,还是老大给了寄了钱让你买瓶喜酒喝……

      一番枕边絮叼数落,马父很是羞赫,但是淠水流域男尊女卑的意识中,嘴上并不承认。马父心中生了歉疚,于是,杀只鸡,到村头屠夫家赊几斤肉,再拿上网具去老沙河撒上几网捕几条鱼,竭尽所能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蓝眼睛高鼻梁的儿媳与孙女,笑声朗朗,却并与老大多话。

      马有财正怄着气,一心想着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更兼语文老师抑扬顿挫的家国春秋的抒怀,凌云志顿生,一心想着读高中,管你什么大哥二哥的。

      马老大也是为人父母了,多少理解了父亲,又因这些年未探亲,到家一看自己的戎装照和结婚照(结婚证照片)正五正六的贴在堂屋(客厅)一侧的墙上,心中也生了几分愧意。细一推敲,决定从老五身上入手。马大脚排行老五,是马家最小的儿子,淠水流域对这个排名的子嗣,冠以老憨儿子之称,如今日称宝宝一般,看的颇重。

      了解情况以后,马老大气势磅礴的一挥手,以部队里练就的宏亮嗓音说道:读高中!学费我包了!知识决定命运,科学是第一生产力!

      得,平时在军营读报学来的几句话脱口而出。以至马有财后来复读求援支持学费时,老大纠结了,毕竟自己也不容易。马老大直到退休后才第二次回了老沙河流域的家乡,这时马父马母早已去逝多年,几个弟弟妹妹也都各自成家。从此,马老大再也没有回乡省亲。这是后话。

      此话一出,天天躲小竹林泪水盈盈的马大脚,看着从未谋面的照片上面孔,如暗沉的黑夜突然发现了北斗星,希望顿生,看着碧眼高鼻的嫂嫂更是倍感亲切,比看什么都赏心悦目。当其他几个兄姐还存着疏远的陌生感时,大哥大嫂叫的那叫一个甜,一口一个姐,甜得齁人。

      马有财上高中了,成为村中第一人,第一位高中生。这使马家再次成为村中的关注焦点,让村人们羡慕不止。只是,两年后偏爱文史的马大脚,经不过老师的盅惑,认为学文选择面窄,报了理科,结果名落孙山。又复读一年,结果一样。死心了。

      以淠水流域的说法,这是马家祖坟还没冒青烟。当然,这只能心中诽议,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要说也只能是马家人自己说。马有财死心了,不再复读参加高考。没二年,结婚生子。乡村结婚早。

      05

      马有现在靠路边的小店,是拿大上队(今称村)分的肥田置换来的,高中毕业的有财实在不喜欢土里刨食的生计。于是,再次羞羞涩涩找马老大打着“借”的旗号,讨了几个启动资金,一番张罗,开张了。

      丢了第二个孩子的马有财,草草葬了孩子。老沙河流域不成文的规矩,未成年而殁,丢的孩子办不得丧事,再心痛也不能。马有财一屁股坐在茅檐低矮的路边小店前,隆起沙土堆渐渐凹成一个椭圆的臀印,听着左邻右舍和熟络的村里人悲悯安慰的空话,麻木的递着烟卷,眼神空洞。

      日头从东边渡口边升起,又渐渐隐于村西茂密的树冠后。炊烟袅袅萦绕的暮色,有女人扯着嗓子,唤着尚未归拢到家的孩子,“狗剩,天都黑了,你死哪去了!”“大肚子,吃饭啦!”呼唤声此起彼伏,女孩儿乖巧,大多是不需唤的。偶尔,夹杂男子的粗犷声:“小狗日的,看回来我可砸断你腿!”却未曾想过,这一骂把自己也绕了进去。“来咧!”一个奶声奶气的男娃应声道。

      坐在土圪塔上的马有财,食指与中指间夹了一支燃着的卷烟,并不抽吸,两指内侧熏得发黄,灰白的烟灰就那样悬成一道弯弓,却未断裂落下。只是,孩童这一依然残存一点奶味的应声,让马大脚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手一颤抖,筋皮力竭的灰白烟灰就断落了,扑簌着,掉落在沙土地上,并未荡开四处,聚成一摊。

      良久,马有财回过神来,那是别人家的孩子,自己的儿子丢了!丢了!再也不会撒着泼应自己一声了。一念至此,马有财失声痛苦,哭得黄胆儿都吐出来了。邻里也不劝,哭出来总比憋在心底好,上游一个村有个女人就因为孩子丢了,活活憋成了个疯子,见到谁家孩子都追撵着,喊着“我的孩啊”。乡里人书读的少,却明白事理,哭出来是好事。

      那一天傍晚,马有财哭得抢天恸地,最后瘫软得像一滩失了筋骨的黄泥。还是邻里几个壮汉见他没了动静,把人给抬回屋中,叮嘱了悲戚中的有财媳妇几句,方才离去。

      第二天,忙碌中的人们看见马有财光着脚杆杵在店门前,一夜间眼窝深陷,黑着眼圈,却谁不搭腔,既不卖店里的炸果、麻饼等零食,也不卖墙角堆放的几袋复合肥。桩一般的立在那杵了一天。

      又过了几日,众人突然发觉习以常的视线中少了点什么,仔细一寻摸,却是好几日不见了马有财。于是,有人在路边就拦住一手端个木盆,一手挎个挎篮的有气无力的有财媳妇,小心奕奕地试着口风,“他大兄弟还好吧?别想多了。”有财媳妇眼圈一红,泪水又涌出,当下狠劲咬了咬嘴唇,使劲点了点头。“让大兄弟出来唠唠嗑(聊天),别总闷在家里。再说,我们也想他了。”

      大脚媳妇并不抬眼看对方,只是嘶哑着声音低声道:“二牛爸和我哥出门收鹅绒了。”二牛是有财刚丢了的那个孩子,甫一说出口,有财媳妇顿时泪人如雨下,用衣袖一抹泪水,再不答腔,紧着脚步跑向河边,淘洗几天积压下的换洗衣物。

      八十年代中后期,随着土地包干到户,自留地和小农经济的放开,淠水中游的乡村开始盛行养白鹅,肉质鲜美。但是籍白鹅养殖掘第一桶金的,并非养鹅人家,而是有在东北当兵的亲戚传回的信息:锦州收购鹅绒比淠水流域价格高得很多。一部分头脑灵活的人迅即行动起来,收购鹅绒贩往辽宁。时称鹅毛贩子,即今天所说的羽绒商。

      06

      初春时,早出晚归,乃至数日不归的马有财在进进出出的奔波中,又逐渐焕发了生机,如同老沙河河堤上垂柳冒了新芽,随即又绿意葱葱,千条万条的丝绦,出现在人们眼前。死了的已然死了,活着的依然要活着。只是连番的失子打击,使他愈发清瞿,眼神中多了分坚毅和果断。马有财像变了一个人,所有认识的人都有这个感觉。

      马有财的复苏得益于他的舅兄,更得助于只在初三毕业时支持他读高中的老大。马老大是远水不解近渴,舅兄是近水。舅兄是大脚媳妇的娘家哥,机敏、头脑灵光,那眼珠滴溜溜地会打转儿,是个不甘于吃死食,千方百计寻点巧食的家伙。相从心生,舅兄精瘦,一副没吃饱过的鼠相。

      早先还是生产大队,小队出工锄草的时候,偷摸着淘换点针头线脑之类,走村串户置换些鸡蛋、花生、瓜籽之类,到了秋冬还有老河中游特产的挂面、干萝卜丝等等,到小城几处工厂的家属区倒卖,落几个辛苦钱。现在是全民皆商,彼时叫投机倒把,赶着露水趟着月色,常又被管理人员撵得抱头鼠窜,很是辛苦。却也把有财舅兄生生给逼出来了,机敏、练达,头脑灵光转的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身上永远揣着一好一劣的两包烟。

      到了市场私营经济似春日冰封的河面一点点融化时,有财舅兄已经具备一个商人的敏锐和干练,还有胆大。那时村里人喜欢扎堆,盛上满满一碗山芋玉米糊,上面放上几条泡的酸萝卜条,端着个大瓷碗就遛达到某一家屋檐下,唏溜唏溜地喝着,聊上几句,即便没菜了,并不挟别人家一口,都不容易。

      村里在锦州当兵的人,有在家书中提到辽宁的鹅绒价格。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财舅兄立刻发现这个信息有着良好的利润空间,当时老沙河中游流域的乡村人家为了过年时有口肉吃,家家户户或多或少的养殖了几只白鹅,并未形成规模。当摇着拨浪鼓吆喝着“收鸡肫皮牙膏袋破粪勺子来”的货郎担上门时,鹅绒的价格低廉的狠,大多人家因此都留着做个绒背心,并不愿卖。但辽宁那边的收购价,明显高出本地一大截。差价即利润,即动力!

      有财舅兄这些年辛苦,虽然日子滋润也留了几个钱,却是活的憋屈。这话咋说呢?生产小队长那个老狗就不待见他,每次好吃好喝地喝完酒,不仅顺手把桌上剩的半瓶酒揣兜里,还大着舌头嚷嚷着:“你小子是学不好了!整日里不好好出工挣工分,净瞎胡闹!瞅瞅你干的那些事!投机倒把啊!”更又不忘标榜一下自己的担当,花白的头发下酡红着一张长满肉的大脸,"你小子不要以为我愿喝你一杯酒!不是我替你说好话,公社早把你抓去了!”

      有财舅兄心里那个骂啊,老东西你吃我喝我的还少吗?哪次点着名来抹小牌(当地一种细条条的纸牌,打法类似麻将),不是包赢不输,还好酒好肉招待着?心里骂归骂,脸上却堆着笑,往老队长手中塞了包许昌产大前门,一边哈着腰说道:“大爷说的都对。这不是没吃的,逼的吗!您老多担待。”

      老队长借着光线眼光一扫,瞅着烟是大前门,比自己抽的大前门好多了,一个地上一个床上,并不露声色,嘴上却道,“你小子也就落个机灵,不枉大爷护你一番。”遂踉踉跄跄就着月光离去。

      你道有财舅兄为何不敢骂出口?老队长是他谪亲的亲大爷!

      大爷看不上他也就算了,关键村里人也把他视为坏分子,二倒贩子,敬而远之。吓得有财舅兄只敢把赚来的钱用麻袋装好,吊在屋梁上。

      当市场私营经济放开时,有财舅兄想干把大的,彻底改观一下生存现状。这时,有财的二儿子又丢了,正寻死觅活,便找上门,既想让有财散散心,又想结个伴儿,安全。

      07

      失了儿子二牛的马有财毕竟读过高中,心中虽不堪,却无力走不出心魔,也就想着出门散散心,籍以排解心中伤痛,恍若行尸走肉一般跟着舅兄去了。

      起先也只是蹭吃蹭喝,却又食之无味。有财舅兄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特意找了件没补丁的衣服,两人乘汽车到合肥,再转绿皮车,咣哧咣哧地蜷缩在火车一角,饿了啃一口临行前自家的锅贴玉米饼,就着几块咸圪塔的泡萝卜头,两人轮换着打盹,醒一程睡一程的在火车上猫了几宿,灰头土脸的出了山海关。

      也没个电话,一路打听,倒也遇上几位吃鹅绒饭,量不大,却干脆。有财舅兄是有心人,出门前特意带了几斤鹅绒做样品,有备无患,空口白牙的谁也不认识谁,凭啥信你?第一单意项性协议在一顿烧刀子的燃烧中达成了。

      两人并不像公家人出差,做什么逗留参观,也不应承对方的回请,揣了协议马不停蹄的往回赶。这叫什么?时间就是金钱。过了季节,价格就下来了。

      这一年秋冬刚开始的时候,有财舅兄在有财的跑前跑后下,已经收了不少,量不大,却足够两人起早贪黑的忙碌。当一麻袋又一麻袋拾元的工农兵大团结见底的时侯,鹅绒也收的差不多够数了。还差一点时,有财舅兄借鉴了东北所见,以高于先前的价格的盅惑养鹅人家从活鹅体上拔绒,迅即凑足了数量。

      货齐了,运输成了问题。有财舅兄拿着几瓶酒几条烟出门一转遛,解决了。小城的几家工厂不大,都是几百上千人的模样,可是都有自己单独的车队,天南地北地跑。计划经济,都吃死工资,司机师傅头脑灵光,挣点外快比不挣强。那年月,出远门的司机比一般工薪,乃至干部活得滋润,至今还有老司机念念不忘的甩一句,“那时我是司机,吃香!”是啊,不吃香才怪,一座几十万人口的小城,自行车都见不到几辆。

      有财舅兄也偷着乐,捎带货的运费远比托运费少得多,仅这运费就狠赚了一笔。心里那个乐呀,却愈发愁苦着脸,这个吃喝那个开支,一句话,这单生意没挣钱也没赔钱。有财自然也就分不到一杯羹,一分钱也没分到,还被舅兄说的倒欠了许多人情似的。

      可是,有财毕竟读了高中,虽说两次落榜未能考上大学,但心智却胜于未读过书的一般人,又守了几年店,心里跟明镜似的:“不就是欺侮我没凑钱吗?”彼时乡村不知道股份,只道这叫凑份子合伙。

      心里明镜似的有财清楚,仅这一趟,舅兄就成了万元户,比养猪来得快。

      淠水流域久穷,人实诚,有财认为自己没投钱,又跟着吃喝了些天,挺知足。终究又经不住收鹅绒巨大利益的诱惑,想了想,跑到小城邮电局挂了个长途,给已经转业留在新疆建设兵团某银行任主任的马老大打了个电话,从儿子二牛的死到跟着舅兄收鹅绒的见闻,以及自己观察判断的巨大利益,一二三四五做了个如泣如诉的告白,目的就一句话,“大哥,我想借笔钱收鹅绒,指望你了!"

      马老大这个大哥这次挺像个大哥,先为小侄子丢了唏嘘一番,而后让大脚等回音。已然脱下军装转业几年的马老大摸摸刮得青溜溜的下巴,此时手里有一定额度的信贷权。傍晚回了家,避开女儿,与新疆媳妇窃窃私语了一夜。

      有财这新疆大嫂一直对文静得不像个庄稼汉的小叔子,存着好感,这些年逢年过节,有财两口子总是寄点花生瓜子之类土特产,不多,但让人念着这份好。

      彼时,银监职能不到位,马老大冒名贷了一笔款,左裹右裹放在一个包裹里,托相交数年回乡探亲的老战友务必亲手交到他弟弟马大脚手中。内附一封信,千叮咛万嘱咐:“仅此一次,尽快还。大哥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了!!”

      收到款子之夜,有财俩口子一夜未眠:这是大哥拿仕途来拼啊!从此,把大哥一家视做最亲。二千零几年的时候,马老大夫妇最后一次回老沙河家乡探亲时,享受了马有财俩口子视同父母的礼遇。

      但当年那一次挪用贷款,虽说马有财及时还上了,马老大却被发觉了,一捋干净,成为一个普通银行职员。马老大一夜白了头,人到这年岁,却无怨无悔:终于帮了老小一把!

      08

      冬风皴裂手掌时,整个生产队里只有队长家里的(地方称谓:老婆)用着雪花膏,香喷喷的,那手也不似寻常庄户人家媳妇,从不开裂嵌着黑灰儿,细腻圆润的像段葱白。

      每当夜色吞没了村庄时,有着厚厚一层麦秸秆屋顶的土坯房某处,吱吱哑哑的土炕上,总是有着倏忽即逝的一两声低语。

      “嗞,轻点!那手跟老虎爪子似的,辣得到处疼。"

      “唉,又炝皮了,该是又渗血了。”转而女声又嗔怪道:“瞧瞧队长家的,那手才是女人的手。咱不跟人比,用不起雪花膏,让你买盒歪螺油(一种贝壳装的油膏)也舍不得。”

      "明天就买,一定买!"男声听不得家里的啰嗦,应付了一句。转而,土炕又吱吱呀呀的发出呻吟声。黑漆漆的夜遮掩了一切……

      收到大哥托人带回的包裹,马有财俩口子一夜未眠,一盏煤油灯点亮又吹灭,反反复复折腾了一宿。灯亮时俩口子就凑在昏暗灯光下,瞅着包裹中夹带着的信,反复琢磨,最后确定马老大这次为了帮自己把前程押上了。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再拿起信仔细瞅瞅,瞅的眼痛心焦。

      “大哥这次为了咱,可是把前程搭上了,这钱得尽快生钱,及时还上,还得多给些利息。”

      有财媳妇也是读完初中的,明白事理,“是得多给些,大哥是为着咱好,咱不能让大哥出力还还人情。”

      “可我怎么和你哥开口呢!原本跟着收鹅绒只是散散心,现在要入伙,不是和你哥抢钱吗?”黑暗中有财纠结,“他妈,你说我这不是不地道吗?”

      “你一人干又没路子,这钱只能用这段日子,能咋办?”有财媳妇果断道,“怕啥!他总归是哥吧,总不能见着我家都这样了不伸手拉一把。再说,你大哥都这样了,我哥有啥可说的!这口我来开!”

      淠水流域很奇特,明面上看着都是一帮老爷们乍乍呼呼,在外抛头露面,背私却又都听着自己家的招呼。听招呼归听招呼,偏偏在人前又不拿自己家里的当回事,斥喝之声迅如奔雷。

      有财媳妇是个初中生,心底有着男女平等的渴望,眼下又逢这种境况,自然挺身而出,并不似平日里不言不语。

      当下俩人也无话,眼晴也涩痛,听听院子里那只公鸡已打过一次鸣了,实在是困乏了,便裹着衣倚着床边靠在一起闭目养神。

      天蒙蒙亮时,有人使劲地拍门。

      "有财!咋还睡呢!”有财舅兄见门久叩未开,随手从墙角大扫帚上撅了一支小竹枝,再撅一下,放入口中,一边剔着牙缝中的泡韮菜,一边四处张望着。

      吱扭一声,门开了,有财舅兄正想呵斥两句,一抬眼,看见的却是自己妹妹明显消瘦的脸颊,那话就随着喉结一动,咽进腹中。

      “哥,我想让大脚和你入伙,行不?”有财媳妇把自家兄长让进门来,倒了一杯白开水递上说到。那时村户人家也没茶叶可泡。"这个……”有财舅兄口中的竹枝儿也不来回晃动了,随即又丢开去,眼晴盯着自己妹子的脸,犹疑了一下。

      “妹子,这可是需要一大笔本钱的。”言下之意,你总不能用我的钱来赚钱分红吧。

      “哥,就说行不行吧!行,就让有财跟着你搭伙干,按本钱分成;不行,我让他再找人搭伙。”有财媳妇很直白,谁让你是我哥呢?

      “只要你有本钱,搭伙就搭伙。”有财舅兄感觉整个人在这个早晨都被泡韮菜给塞住了,郁闷,可这是自己亲妹子,又刚丢了儿子二牛,自己这个做哥的总不好不答应,便撂出最后一道坎,亲兄弟明算账。

      “他爸,出来吧!哥答应了。"有财媳妇也不多想,朝厢房里喊道。马有财这时才困乏着黑乌乌的眼圈,紧紧抱着一个大包裹,别别扭扭地来到堂屋(地方方言,客厅),走到舅兄身边,叫了声“哥”。有财舅兄也被吓了一跳,咋的一夜未见这俩口子都成了黑眼圈了呢?以为二人又想孩子了,心中也是一番凄然,那可是自己的外甥啊!待到有财在八仙桌上打开包裹,有财舅兄看着一匝匝贴着银行封条的拾元大钞,再听妹子说清整新疆大哥的支持,无话可说。

      自此,马有财和舅兄开始合伙收鹅毛鹅绒,首战告捷,迅即还了马老大冒贷的那笔钱,当然还有利息和多出利息的钱。

      09

      开过春,河水似乎也变得轻盈了,略为浅滩处,河水有了奔腾跳跃的喜悦,侧耳仔细聆听,淙淙流水透着亲切。

      土地开始发热了,知名不知名的野草攒着劲儿往外钻,喘息着给大地换下了枯黄了一冬的旧装。河堤上已满是清新的绿色,间有一些小小的白的黄的野花,缀在其中。就连天空也敞亮了,不再如冬日一般灰蒙蒙的,多了几分明媚。

      走上河堤时,马有财停滞了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夹带野草清香的清新,便簇拥着沿着耳鼻口,乃至全身的毛细血管,钻进他的身体里。马有财似乎能听见自己身体内肺泡张开的噼啪声,精神为之一振,连腰杆也挺直了许多。忙碌了一冬,终于回家了,能歇一段时间,再忙时又要等到秋天了。

      马有财一弯腰,脱下脚上的鞋袜,鞋口对鞋口的使劲拍去浮灰,只是那灰尘一起冷不丁呛了一下,竟似迷了眼,眨巴几下有了热泪盈眶的感觉。这一趟出门,要他和舅兄上一季的最后一次出门,东北那边的收购商也结清了所有货款,可以歇歇了。

      这时,有财发现已落下舅兄一大截,便一手提着在外面给媳妇买的日用,一手拎着脱下的解放鞋,迈步蒲扇般的大脚追了上去。待到舅兄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一回首,瞥见马有财拎着的鞋,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都万元户了还缺双鞋钱吗?终又未开口,因为那时节老沙河流域的庄户人家很少能一年四季有鞋穿。即便殷实一点的人家,也是由各家家里的平日用一层旧布糊上一层浆糊,纳个鞋底做上一双布鞋或棉鞋,名为千层底鞋。那纳鞋底的线也不同寻常缝补衣服所用,都是自己用一个小木枕一点一点打着旋儿纺出来的,颇有筋道,耐磨。

      “有财,回来啦。”上得渡船,因是同村人并不收费,反而热情地招呼一声。有财舅兄不是本村人,却又因为知道是有财舅兄,也未收船钱。

      有财也不客套,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也不想为几角钱弄得尴尬,轮到自己家摆渡时也是如此做法。只是此时有财的心境不同,在外跑了一个冬天,陡闻家门口的乡音,再看着摆渡人热情的黝黑脸庞,心里一时热恻恻的。

      于是晃晃悠悠的摇摆中,有财却能行如平地的走上前去,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包烟递给摆渡人。“王哥,拿着抽。这周该你家撑船啊。”“是啊,这周轮我家。”撑船的汉子一边把撑船的竹篙插入船首的锚眼中,一边接过烟,顺手扯开烟标取出一支,点着了,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一缕薄薄的烟雾,赞道:“好烟!敢情你小子出门挣大钱去了,都抽上大前门了!”并不待回话,又赞道:“好烟!”啥都凭票证购买的日子,的确难以买到抽到。

      “挣啥大钱!跟哥出去转转走走,见见外面的天。”马有财搪塞着,王哥并不挑破,望望堤上也不见人影,便拔了竹篙先送船上人过河。撑篙时上下移动的双手很快沾满了河水,夹在指缝中的卷烟并没有今天的过滤嘴,便被洇湿了。王哥再次把烟放在唇间咂了咂,确定抽不出烟味了,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将大半截卷烟抛入河水,水流的快,眨眼便不见了。

      马有财坐在船梆上,赤脚搓着,细细的砂粒粘在脚上,随着气温转暖砂粒也没了冬季的坚硬,这一搓有着温馨的酥痒,于是有财的嘴角浅浅地漾起一抹久违的舒畅感。望向对岸,一排排杨树槐树柳树什么的,才绽放一点绿意,尚未长叶抽条。一处两处的老鸹窝,让大脚心安,感到亲切,这是家啊!

      王哥看看马有财一脸的痴状,以为他又想起痛苦往事,一边撑船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找着话题。

      “有财,早上我来渡口时,路上遇见你媳妇说了几句。你媳妇寻思着你该回来了。”“是啊,这次走了大半个月,路上耽搁了。”王哥瞅着马有财并无悲戚之色,小心趟着说道,“有财,哥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说的不对,兄弟也别恼。”“王哥,都一块自小长大的,有啥当讲不当讲的。”“那我说了。别怪哥多话,再要一个孩吧,总不能以后只两个人过日子,没个起伏。”

      是啊,转眼二牛已丢了大半年,以后的日子还要继续,总得活下去。马有财也陷入思量中,可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自己媳妇又是咋想的呢?毕竟岁数不小了。

      10

      晨曦微露,树头枝梢上传来几声欢快的喜雀叫声。淠水流域的庄户人家,对喜雀的叫声有一种特殊情感,当地民谚“喜雀喳喳叫,不来亲戚要来客。”

      有财媳妇放下手中的活计,仔细望了望枝头,心底暗暗思量着马有财该回了,有事没事时就往渡口望两眼。乡村的土路边虽说有几间路边人家或小店,并不紧挨着,相隔颇远。自然也就没人取笑有财媳妇想她男人了。

      有财媳妇闲下来时,越捉摸越感觉是有财回来了,立刻收拾了土坯搭的柜台,把还有一小撮咸菜雪里红的海碗也收了起来,大脚离开的这段日子,这女人的胃口也没了,吃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想起来就凑合一口。再想想,似乎还有什么事没做,又似突然想起似的,重新又洗了脸,用木梳子梳理了头发,拽拽衣襟挥手掸了两下肩膀,这才放心似的。

      泼了脸盆里洗过的水,又从水缸里勺了半盆清澈的井水,将毛巾在盆沿搭好;转身又去灶台下点燃了火苗,现烧了一锅开水,勺好一壶凉着,有财媳妇这才满意地停下身来。

      光线一暗,进来一个人,却不是马有财,是村上人来买农肥,春天了该给田里的小麦追肥了。当有财媳妇秤好农肥,顺手又抄了点放入买农肥人的袋中,这才结算收款。一抬首,却见马有财面带喜色的站在一旁,心中顿喜,嘴上却说道:“回来了?一走这(么)多日子也不知道让人捎个口信,报个平安。”

      有财就呵呵地笑,搔着锅盖头的头发。那边有财舅兄却不乐意了,嚷嚷道:“妹子,给哥倒杯水,渴死了!一下长途就催!催!催!催!连碗茶也没顾上喝!"

      “哥回(来)了!水早备好了,凉了一会,正好喝。”有财媳妇并不呛着自家哥,心情好着呢。一边从壶里倒水,一边招呼着,“哥,中午就在这吃!一会我去前面肉案买些肉,再炒几个鸡蛋,你和有财好好喝一杯,解解乏!”有财媳妇很干脆,想着让哥吃一口喝一口,好好表示一下谢意,也由不得自家哥推三阻四。有财舅兄也就这一个妹,心里宠着呢,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着妹子的话音坐下了。

      那边马有财回了家也未闲着,拆开一包烟,先给来人递上一支,再给内兄递上一支,点燃。来人一看是大前门烟,并未点燃,自然又是一番啧啧感叹,也知道有财出门久了,并不久留,说两句寒喧话,将那支烟往耳朵上一夹,走了。那时庄户人家朴实,正好拿着支烟回去炫耀一下:瞧,我抽大前门呢!并无其他想法。

      有财媳妇是三人说话间已出门,不一会买回一刀肋条肉,还有一副猪蹄,再从堂屋中堂下的条桌抽屉里,摸出四个鸡蛋,一番洗涮,点火起灶,不管是否到了午饭时间。自己男人出外舍不得吃,也许还饿着,娘家哥也出门多日,早吃了好回家呢。

      好在那时农村是大锅灶,火头旺,又有有财帮厨填灶火,不大功夫,眼看着一盆红烧肉,一盆红烧猪蹄,一碟青椒炒鸡蛋,还有一碟凉拌萝卜丝摆上了八脚桌,不是过年胜似过年。彼时也没关门闭户的风气,敞着门,三人就在桌边坐下了,边营业边准备吃喝。

      有财开碗柜取碗筷时,一眼瞅见那碗隐约上了白蒙的咸菜,了解媳妇这些日子怎么凑合过的,心里一阵酸楚,不由得想起渡船上王哥说的话,是该再要(生)一个孩子。否则自己以后经常出门,媳妇没个伴,连日子也凑合。脸上却未表现出来异样,径直拿了碗筷回到桌边。

      这时有财舅兄一见妹子拿的散装酒却强调,“妹子,不是哥说啊,有财这趟出门都成万元户了,你还让哥喝这地瓜干酒啊!”"哥,可咱这也没人家卖瓶装酒,没处买啊。”有财媳妇一听,心里滋润,可对自家哥的要求也犯难了。

      “唉,算了算了。喝我的吧,路上让有财买,他不干。”有财舅兄舍不得一桌好菜,拉开自己的包取出两瓶西凤酒。出火车站后在合肥买的。

      “哥,有财哪能和您比啊,您是见过大世面的。”有财舅兄知道自己妹子说的是某一年自己偷着跑了趟上海,拿这说事呢。呵呵一笑,待有财给三人面前的二钱五小瓷杯中都斟上了酒,动筷开吃。

      只是这一场酒较往日喝得干脆、酣畅,因为到了家,因为放松,因为这次赚到的钱让日子有了起色(希望)。

      11

      酒至酣畅,三人的脸颊上有了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红晕。淠水流域的民风,女人不上桌面的,每逢来客吃饭,女人或守着锅灶另吃,或端个碗在男人们的反复邀请中,偶尔从桌上少夹一箸菜,走到一边去吃。坐的也有章法,是比男人们坐的板凳矮上一大截的小马扎。含蓄的,低着头却侧着耳朵听男人们饮着名为"七毛冲"的地瓜干酒吹牛;泼辣的,在家中主点事的,才昂着头,边吃边看。

      “七毛冲”顾名思义,就是柒角钱一斤的酒,虽说劣点,却是纯山芋干酿造,后劲足上头,却比寡淡的单一吃饭多了几分热烈的周旋,成为男人们的挚爱。春耕秋收的农忙季节,请人帮忙是要管饭的,而那几顿饭必须是八大碗的丰盛,鸡鱼肉蛋想法子也要有一两样。那八个粗瓷海碗也有个讲法,名为八大海。其中最有代表性是一道扣肉,一拤多长肥多瘦少的扣肉看着晃眼,杀馋,是平日里少见油腥的庄稼汉们的最爱。这时再喝上几杯,干起农活来也舍得出力。

      有财媳妇原本是循规不上桌的,伸手端了碗筷就要走,却被有财一把拉住不让走。坐在桌上首的有财舅兄想着自己妹子这些天不易,也招呼道:“妹子,我是你哥,又不是外人,坐这一起喝点。”顿了顿又说,“这西凤酒可是好酒,八大名酒呢,不上头!陪哥喝点。”

      有财媳妇看看有财殷切的眼神,再听自家哥这样一说,也不再执意,却选了桌子下方坐下,正好是她哥的对面,有财则坐在桌子右侧,舅兄的左手下方。这种坐法敬重立现,直把舅兄视作贵客来待。有财舅兄也乐得被敬重,心里很受用,那话语也多了几分体己。

      有财和舅兄推杯换盏,喝得尽兴,说着大半月的稀罕见闻给自家媳妇听。有财媳妇每次只浅呡一点,并不似自己男人和自家哥那般一端杯一仰脖滋溜一声就干杯了。渐渐的,三人的脸都有了深深浅的酡红,话也多了。

      “有财,你猜那晚我起来方便时听到什么?”有财舅兄瞅瞅门外,见无人依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说道。

      “哪晚?”大脚不明白。

      “就是那晚点货迟了,在孙老板和杨老板厂房值班室过夜的那晚。”

      “记得,没听见什么啊?”

      “你倒床就睡,那呼扯得比我家养的那头猪扯的都响,一点警惕性都没有,能听到什么?”有财舅兄不满地哼了一下,看见自己妹子瞪自己方知失言,也不再说有财。

      “这样啊,哥,那几天一直四处跑,想多看几处加工厂,不跑累了吗。”有财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并不知道自己还打鼾,居然弄出那么大动静。

      “那晚我听见孙老板对杨老板说,老河这边别的鹅毛贩子这次送的鹅绒有猫腻!”

      “啊!"有财一惊,“哥,听清楚什么猫腻没?”

      “孙老板查到有几包货中鹅绒掺有重淀粉!”

      “掺那干什么?"大脚不解,很疑惑。

      "还高中生呢!还不如我这初中生。”舅兄不满地撇了撇嘴,“重淀粉压秤,那么一点可顶不少鹅绒!这东西掺上后很难分离,据说沾到人身上特别痒。”

      “啊!还真有人干这事?这不缺德吗?”马有财看着舅兄望过来的眼神,解释道,“有几天你让去另一镇收鹅绒,听见有人在说掺碎肉的,也是收鹅绒的。”

      "你说别人能干,咱为啥不能干?"有财舅兄眼珠滴溜溜一转,“有财,咱不掺多,弄个二、三斤,咱路上吃喝就有哩!肥肉不值钱,可鹅绒值钱啊。”

      "哥!这事你和有财不能做,缺良心,会报应的!”有财媳妇听话听音,猜到自己这个哥想捞偏门,立刻出言劝阻。

      “是的,哥,这事别人做别人的,我们不能做,亏良心的事不能做!挣得少少花,再说杨老板给的价格也公道,不能坑人吧!”大脚也反对。

      舅兄见自己妹子两口子一致反对,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遮掩着,"随口说说,这不是话赶话赶到这了吗!"于是几个人不再说这个话题,继续饮酒,直到两瓶西凤酒干完了方才散了。

      一个人心中有了某种想法后,似猫爪挠心,越不让他想就越想,像野草一样疯长。有财舅兄这个念头最终会怎样了呢?

      12

      春天真正来了。一梦初醒,耳畔边传来细雨轻柔的脚步声,沙沙作响。河面的风挟着顽皮的清凉,探着头,越过土坯垒筑的低矮院墙,将窗楣上的充作玻璃的贴纸调皮地掀开一道细缝,小心翼翼地挤进室内。一路上裹胁了各种醒来的草木气息,有着一分让人陶醉的芬芳。

      这样沉醉的春夜,河畔的风依然有着几分潮湿的寒意。马有财在被褥外裸露的臂膀被这风儿一撩拨,泛起一层细密的小疙瘩。这样一捉弄,马有财就无声地醒了,侧身给媳妇掖了掖被角,自己却没有再睡,睁着眼静静地想着心事。

      春天了,老河的水位又涨了些,河面渐而变得宽阔了许多,往日里小城居民散步休闲的沙滩被涨水呑噬了许多。每当日暮时分,更多散步的人只是沐浴在落日余晖中,静静地望着宽阔水面,心情随着似奔跑似跳跃的潋滟水光而波动。

      这样的时候又是恬静的,宁静、祥和,让人忘却现实里物质匮乏的生活艰辛。这些日子,渡口轮到马有财行船,因为水面较枯水期宽阔了近两倍,过河的渡资也约定俗成的涨了一倍。

      “有财,这两天你赶上了,过船费翻了一倍。”一个人看着马有财熟练地撑篙行船,羡慕地说。彼时,在没有门路挤进小城有限的几个工厂做临时工的庄户人心中,任何能挣点“活”钱贴补一下家中柴米油盐的营生,都是让人羡慕的。

      提篙,又迅速下篙,马大脚稳稳地立在船首,刚直起的腰杆又弯了下去,双手划过湿漉漉下滑的竹篙,待触到水下实处,腰间一绷,双臂一发力,那船便遂了他的心思向前行去。再次提起水淋淋的竹篙时,马有财交换着甩了甩手上的水,这才应道:“唉,辛苦钱,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晚上倒床就睡,累!”

      说这话时,马有财身上真是酸痛,春水高涨,水流湍急,渡口并不因上游数百米处一座桃花岛而舒缓多少,淘沙形成的一个个不知深浅的沙坑,导致暗流汹涌,增加了行船难度,无形中增加了摆渡人的体力透支强度。不同于后来,当物质生活一天天富足,走进健身房时练出的肌健。劳动人民依然靠着透支体力,强化着体魄,这样的肌体之美,才是真实而值得推崇的。

      “实话。你算有本事的,读过书,忙得了农活,不仅会做生意,还会撑船,羡慕啊!"讲这话的人衣衫并不敷多,让人一打眼即能看出很壮实的体魄。“可惜我空有一身力气,却学不会行船!这可是个技术活,难!"那人感概道,村上少数几户放弃摆渡的人家之一。好在那时庄户人朴实,每季多少凑一点钱,分于这几户,多少是个心意。所以彼此间都存着一分体己和感恩。

      马有财想的不同。这时,外面的世界已有了某些变化,不说别的,去年在外面贩鹅毛绒时,经过外地一些渡口,人家已用上了柴油机摆渡,一股黑烟一冒,“突突地……”就驶向了彼岸,省时省力还快捷。

      夜里醒来的马有财,就这样睁着眼想到了天亮。天一亮,就从床头木箱里摸了两包大前门,跑到村民组组长家。这时的叫法又变了,撤区并乡,以前的生产小队改叫村民组了,一组几十户人家。有几年了,但大家改不了口,依然“队长、队长”地叫着组长。

      “队长,能不能把船改成柴油机为动力的渡船?”看在两包大前门的面子上,比有财略长几岁的组长没发火。天刚蒙蒙有点曙色,知道你马有财去年冬贩鹅绒赚了,赚多少不清楚,人俩口子嘴严实,可也不至于大清早就把门拍得地动山摇啊!自己正和哼哼叽叽的婆娘忙着造人呢!

      心中存着恼火,匆忙了事的组长穿个大裤衩披个上衣就哗啦一声拽开了门栓。正待吼上几句,泄出心中无名火,却见有财摊开手掌,捧着两条烟,一脸歉意地站那儿。组长平日不缺人孝敬,关键那两条烟是大前门,也不好再说什么,身子往旁边一闪,把马有财让进大门内。

      听了站着的马有财一番陈述,组长沉思道:“你说的这事可行。真成了可以把渡口承包给某两户人家,讲好一年上交队里多少钱。这样能让队上的壮劳力都解放出来,干点别的营生。”别拿组长不当官,组长也是领导,开口讲话首先得有前瞻性。

      13

      马有财一听组长这话,料到后面有话。早先村民组还叫生产队时,哨声一响全体劳力集体出工,犁田栽秧锄草,现在的组长那时是队长,开工前总要抖两句包袱,人们也习惯了。

      果然,组长说了:“好是好,我也到城里农机厂打听过,一台柴油机得不少钱。”组长用耐心寻味的眼光盯着马大脚,这让有财心里直犯嘀咕。“你知道,自从村里承包到户,耕牛、农具什么的都分了,我这组长也名存实亡,哪里去找这买柴油机的钱?”这时,有财意识到自己的建议如同挖了个坑,被组长牵着一步步往坑里走,却退无可退,到了这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要不,你先垫上,算组里借的?”组长安抚马有财,“放心,我打个借条给你。等承包人交上承包款后,再还上。”马有财心里这个懊恼啊,自己大清早紧赶着触这个霉头干啥!但也是有更多时间忙生意,于是狠狠劲,说:“行!可我一个人也拿不出这么多。组长您号召力强,要不动员每户都凑上一点,实在凑不上的,”顿了顿,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实在凑不上的,我去想办法。”几年生意做下来,马有财明白并恪守了一个原则:尽最大可能规避投入风险。这个认识在贩鹅毛绒时,愈加强烈和清晰。组长人虽不错,但保不齐会不会冷不丁坑自己一下。

      “行。今天我就进城托人打听一下。”组长急于回屋完成剩下的功课,否则自家婆娘一天都不会给自己好脸色。承包到户后,人们不再指望工分,逢年过节给自己上贡的少了,为此,这婆娘没少给自己甩脸子(脸色)。

      只是,这一天有几件事,从此植入了马大脚记忆深处。以淠水流域的口头语来说,即是“至死也忘不了!”

      一件是中午之前,先是组长过河进城了。见到马有财时,居然隔着很远的距离就笑着打了招呼,当着众人面又破天荒的递了支有财一早贡上的大前门烟,这让有财感觉腰杆挺直了许多。傍黑时分,组长又一身酒气的回来了。马有财察言观色,感觉买柴油机的事有着落了。

      另一件是午后时分,几位面庞严肃的人从小城那边过来,也是坐马有财船过的河。那几位一看就是政府上的人,虽然话不多,但举手投足却溢出让人凛然的官威。当一位操着淠水流域口音的人说完后,另几位中年长的一位应了句什么。就是这一声应,让马有财激棱了一下:出事了!因为那声应,明显是东北的腔。瞥一眼几人眼中凛然的肃杀之气,马大脚判断这几人是来自辽宁的公安!

      出事了!一定要有人往鹅毛绒掺假的事犯了!在商言商,马有财很敏感。

      夜里不摆渡。天色擦黑时分,马有财在彼岸候的时间最长,到了点儿才撑船在河面游弋了一天里最后一次,这才把竹篙狠劲地插入船首的锚眼中,上了岸奔家去了。

      望见家门时,已是夜灯初上,媳妇正在门口翘望。老夫老妻了,有财有点不适应这种等待。“他爸,我有了!”有财就着煤油灯亮光注意到媳妇脸颊上有一抹羞红。

      14

      马有财一肚子的话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期待中的事因为太过渴望,在这个早春的傍晚,猝不及防地击中他伤痕累累的心,竟然一时发懵没反应过来。

      “他爸,我们又有孩子了。”有财媳妇上前搂住他,额头抵在有财的肩窝上,语音里也有了悲戚,俄尔,轻声地抽泣起来。有财紧紧搂住媳妇,任由媳妇尽情地抽泣着,连自己胳膊搂得酸麻了也未察觉。这样一个复苏的初春傍晚,因为俩人或悲或喜的复杂情感,变得沉寂……

      淠水流域位于江淮分水岭地带,春秋时光特别短促。转眼间,又是夏蝉无休无止“知了知了……”的聒噪声,先是渡船换成了柴油机动力,村民组开了次会,马有财回村时遇上的王哥和另一户承包了摆渡,村里每户人家因为集资都能按月分点红利。

      第二件事影响了整个淠水流域鹅毛绒收购,从此鹅绒收购市场再无人声鼎沸的局面。有财舅兄避着有财掺碎肉,也被抓了!不止一人,同期被抓的几近淠水流域最早一批鹅毛贩(鹅毛商!都是在鹅绒里掺假,或重淀粉或碎肉……

      重淀粉、碎肉等,压秤。120一斤收购价的鹅绒远远超出了当时国人的想象,工厂里熟练的技术工一月工资才四、五十元。一斤才几元钱的重淀粉、碎肉掺入,不仅是重大的经济诈骗,还让有了消费能力和意识的“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如坐针毡!为什么?那羽绒服穿在身上,不仅痒,还臭啊!不同于后来崛起的巨商富贾,第一批在市场上赚个钵满桶满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有着深厚的政治背景!

      马有财人微言轻,只能看着媳妇流了几天眼泪,并无半点办法。但有财媳妇也伤感不了几天,做为高龄孕妇,胎音不齐、胎位不正、激素不足等等让她受够了寻常怀孕生产的痛楚。马有财的心境,由欣喜若狂转而心绪不宁,整日忙着给媳妇粗肿的腿脚揉捏热敷。小城有妇产医院,但费用高昂,马有财四处打听,寻着刚刚兴起的私人诊所,给自己媳妇注射雌性激素。

      有财媳妇起初人前露着喜悦,背背脸难受的直哭。在她的传统意识里,一个女人不给自己的男人生个娃,这不叫圆满!不叫真心!有财媳妇责怪自己没看好丢了的孩子,心底下立了决心:舍了这条命也得给大脚留个后!谁让自己是这个男人的女人!

      有财累了。这时做为淠水流域第一批先富起来的象征,125摩托成了标配,也不需要驾驶证,能开会跑就行!马有财毅然下定决心,买!只是这时或是眷于老电影的影响,淠水流域的人叫摩托车为摩大卡,吉普车叫小宝车,自行车叫钢子车。

      于是,那几个月间,渡口两岸的常住人家,经常看见这样一幕:一个并不年轻的男人,轰着马达,后面驮个怀身挎肚并不年轻的女人,在马达的轰鸣声中风驰电掣,车屁股后只留了一阵轻烟,一闪而过。

      到了岁未的时候,就在马有财日常歇息的床辅上,请来的接生婆在热水、剪刀的忙碌中,为这间小屋迎来了又一声响亮的啼哭声!

      “对得住你了,是个儿子。”有财媳妇疲惫地看向有财,这个男人一年多时间变了,变得不再声形于色。"你受苦了!谢谢!”马有财拧了一把热毛巾轻轻拭去媳妇额头细密的一层汗珠,心中既激动又惶然。

      接生婆识趣的很,见状走出卧室来:这家几个孩子都是自己接生的,不容易!也许这是自己接生的最后一个,老了,干不动了。所有的日子因新生儿响亮的啼哭而明亮,充满希望;渡口附近的人家都因马有财儿子的啼哭而振奋,外面许多地方开始招工了,培训三个月就能挣钱了。世界似乎变了。

      但让马有财和村上人纠结的事来了!老河的水位因相隔不远的新河分流,越来越低。新河的水辗转流向皖中,老河窄浅的水面却不足以行船了!跨又跨不过,毕竟还隔着二、三十米水面。怎么办?狼渡西岸的这个村庄,和以摆渡收几个散钱添补生活的人们纠结了……

      一个雪花肆虐的白昼,狼渡岸边这个村庄的男人们又聚在一起,商讨生存之计。抽烟的不抽烟的,嘴边都衔了一支烟,呛得人难受。

      “就这样定吧!”组长并不是不冷,但披着棉袄比扣严实了拉风,有气势!镇上的书记不就披着吗?“每户出两根碗口粗的木材,这两天集中到组里来,后天架桥!”组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下了定论,那手也举了几次又用力地向下挥了几下,以示决心!

      15

      几天后,白雪茫茫的渡口西侧突然变得喧哗起来,仿佛一时回到了战争老电影中民工架桥支前的场景:渡口人声沸腾,前有人拉后有人推的木板车,扛着一段段长短木段的精壮汉子,往返于狼村与渡口之间,呼声的热气、涌动的热血,融化了脚下的冰雪,走的人多了,竟然在白茫茫的风雪之地踏出一条泥泞、苍白的道路!

      组长破天荒地拎了几瓶老白干,气势恢宏地仰脖灌下几口,抖露了肩上披着露出黑色败絮的破棉袄,继而脱的只剩一个大裤衩,跳进冰冷的河水中!

      “下呀!”组长激棱棱地打了个颤,见人们瞪大眼瞅着自己,转而额头上暴起青筋地怒吼道:“想冻死老子吗?看啥看,下!”

      淠水流域的人很奇怪。一个人是条龙,一群人是群虫!被组长(生产队小队长)霹雳一声吼,不再犹疑,那些汉子闷下一口老白干,褪了衣物,下饺子似跳进冰冷的河水中。不为别的,组长都下去了,不能让这狗日的占了优势,好像就他一人是个爷们似的!岸上的女人们都看着呢!谁也丢不起这个脸!

      于是,岸上的女人们,看见了稀罕的一幕:自家的男人也不吭声,一仰脖灌下自己平时嫌弃的"骚哄水”,脱了身上的破衣,寒天里暴露出一身夜里让自己迷恋的腱子肉,"扑嗵扑嗵……”像下饺子似的,都跳进了彻骨冰冷的河水中!那么雄壮那么威武,自家男人的形象立马高大起来,无坚可摧!有细心的女人发现,自家男人身上暴起一层鸡皮疙瘩!既心痛,又自豪。似是炫耀般瞥了一下别的女人,心底里自豪道:“瞧瞧!这是我家男人!"只是这时女人们都是一样地想法,阴差阳错之间,谁也没有真正碰撞过热辣辣、炫耀的目光!

      打桩,选择了最为逼仄的一处河面,却不能仅限于有水的地方,要向两岸延伸数十米。既是为了方便行人,也是防止涨水,河水湍急的深处,直接把早先的渡船置于中心做了浮桥。河面上,劳动号子声此起彼伏,大锤砸击木桩声沉浑有力。选做木桩的材料也有讲究,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纹理细密的枣木、刺槐等杂木,经得起水浸风蚀。

      只是,雪日的河水刺骨的狠,谁以经不住长时间的浸泡,不时有岸上的人替下水中的某人上岸。白昼的老沙河沙滩上,隔了很多年后,如同解放初迎接刘邓大军的剿匪部队,再次点燃了篝火。有心疼自己男人的,一路小跑回家,讨来了一小袋未剥壳的花生,让男人们下酒。这时谁也不小气,仅顾着自家男人吃一口。人要脸,树要皮,女人们谁也不想在这当口让别人抓住话柄儿。

      组长抖索着上了岸,披上守在一旁自己婆娘递上的棉衣,蹲在篝火边取着暖,竟然挫牙了!“奶奶的,不如年轻时经得冷了!"组长一边恨恨骂了自己一句,一边仰脖灌下一大口火辣辣的老白干,又呛得狠,便伸手从篝火的炭灰中取了一个花生,剥开,取了红衣白胖的花生米,并未搓去红皮,丢进口中嚼着。

      组长眼光威风凛凛地扫视了一眼河面打桩的人们,总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少了什么。犹疑着,又拾了一颗花生,正待剥开却停住了,忽然直起身吼道:“我说怎么感觉少了谁!谁见到马有财?”见人们接连摇头,恨恨道:“狗日的,居然关键时候撩趵子!"

      正在怒火中烧时,东岸的河堤上传来摩托车的咆哮声,及至近前,才看清正是马有财!“一队人累死累活架桥,你小子干啥去了!”组长怒日圆睁。“组长,你看我驮回什么!”马有财却是欣喜的,一闪身,让出身后绑在座垫上的旧轮胎。“等桥架好了,绑在桩上,万一涨水,也有安全。”有财解释说,一上午跑遍小城,能搜刮到的都买来了,而且有财这次没讨价还价,有就行。

      “你小子!有心!”组长夸了一下,又置疑说:"可就这几个也不够啊!”

      “组长,多呢!一会儿就到!我先带了几个回来报信。”这时候,堤上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冒着柴油未燃尽的黑烟,“突突地……”驶向打桩的人们。

      “瞧!来了!整整一车,够用了!”马有财顾不上组长,转身迎向欢呼的拖拉机。

      16

      那个冬天的下午,老沙河上的狼渡悬沸腾的,似乎河水也不那么彻骨寒凉了。

      简桥搭的很快,每家的男人都是常年轮流在这地儿行船,对于哪儿水深水浅心底约摸都有个数。到了简桥面的筋骨扎紧完毕后,又用铁匠铺订制的粗大U形抓钉进行了加固。这时,汉子们才紧赶着上了岸,聚在篝火旁,一边烤火,一边接过自家女人递上的干毛巾,擦拭去身上的水珠,迅速套上衣物。

      偎在篝火旁,灌上一口老白干,缓过劲来后,大大咧咧地说着、骂着,骂这鬼天气骂这雪,从小到大盼望的“瑞雪兆丰年”,生平第一次遭遇了这帮庄稼汉的唾沫。都被冻狠了。

      简桥的主体搭好了,高出现有水位近一米,这是防着水位上涨时淹没了桥面,伸向两岸的引桥也是如此,后来事实证明这一招非常有先见之明。渡船不见了,早先的摆渡人改在简桥一侧,搭个棚,收过桥费。伍角、壹元的,都理解,关键是方便了河两岸通行……

      二O二二年秋,当我再次走过曾经的狼渡时,早已变了模样:两岸高楼矗立,堤坝整饬一新,成为滨河公园。尤为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曾经的狼渡南北,四座跨河大桥凌空飞跨:赤壁大桥、云露桥、文华路桥、新安大桥,每当入夜,灯耀河面,宛若彩虹。

      当年的马有财们,现在怎样了?该是越来越好了……

    【审核人:雨祺】

        标题:曲赣江:渡口

        本文链接:https://www.meiweny.cn/xiaoshuo/youmo/41727.html

        赞一下

        深度阅读

        • 您也可以注册成为美文苑的作者,发表您的原创作品、分享您的心情!

        阅读记录

          关注美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