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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哑巴领导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1-07-20 16:4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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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热情的阳光,孵化着沥青。绵柔的沥青,牵挂着鞋底。一条竹扁担蛮深沉,一颤一颤地,抹红了小邓老师的肩膀。严格地说,小邓还不是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揣着调令,在去乡教委报到的路上。

      乡教委的办公处,沉在一汪绿荫里。小邓落下担子,呵呵地喘着粗气,抓着毛巾擦汗,一双汗眼到处扫描。“金柳乡教育委员会”,谋到了这块宝地。一排四开间的青砖瓦房,瓦松一丛丛绿油油的,石灰墙青一块白一块的。锁定“主任室”,请出县教委调令合肥牌香烟,再瞅一瞅,又请进口袋。听说乡教委有三位领导,主任、干事和会计。临行前父母叮嘱,见到领导要打招呼,要客气,要发烟,——弯腰笑着双手敬,再点火,点火时手掌要捧着。

      第三声“请进”后,小邓才挪开门,立定在门框里,额头上又沁着汗点。门里两个人,一个端坐在办公桌前看报,一个倚靠着办公桌边说话。二人同时转头瞄向门边。坐着的,五十岁左右,板着一张黑脸,眼珠吊着,嘴唇抿着,鼻孔横着,似乎吹了一筒鼻息。靠着的,三十岁上下,眯着眼笑,趟过来打量着小邓。“找谁?有么事?”

      小邓的脸涨得通红,心儿蹦到了嗓子眼,嗯嗯嗯说不出话,抖兮兮地抠出调令。那位扫了一眼,格格笑起来。“哦,是新来的邓老师呀,欢迎欢迎。”一只手伸到小邓的腰前。小邓的手在大腿边摩挲,眼儿咸涩涩的,望不清东西,——含领导。那位还在格格笑,“我是教委的办事员,江文杰。”他手一指,“这是我们的教委主任,刘主任。”

      刘主任的目光,又从报纸里徐徐抬起,移向小邓;接过江干事递来的调令,上下瞄一眼;再上下瞄一眼小邓,鼻子耸一耸,点点头。他缓缓地干咳一声,鼻子再耸耸,右手从袋里拉出一根烟,在桌上杵,轻轻地。这时,小邓猛然想起合肥烟,想起父母言,着急忙慌地扯出来,手抖得厉害,怎么也刮不开包装纸。“莫拆,主任在抽。”江干事又格格笑起来。刘主任昂着头,斜瞥一眼小邓,鼻孔里游出两缕烟雾;然后收回目光,投向报纸。

      小邓勾着头,仍然没刮开包装纸,额上挂着鱼泡泡,全身热乎乎的,又凉飕飕的。江干事不笑了,只是照着小邓。“恭喜你哟邓老师,主任同意了。你,分到了金柳小学。”

      直到出门,小邓也没拆开烟,也没说出话,——父母的政治课,白上了。江干事送了一程。路上,他还介绍了金柳小学的王校长陈老师等。

      金柳乡的老师,甭管公办的民办的,刘主任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一个个招进来了。小邓有个疑问,纠结着没问出口——为什么刘主任不说话。后来他还听说了一个笑话。有位报到的老师出门后,还憋不住。“请问江干事,刘主任......怎么......是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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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邓赶到时,金柳小学校园里好热闹,——陈老师老婆到学校找陈老师要钱,结果要到了一场骂。王校长他们在劝解。小邓无人搭理,只得歇下担子看,看戏,——免费的,原生态的。

      “卖鸡蛋的钱都拿去打麻将,可怜我买盐都没钱,你还长着头毛吗?”

      “上个月不给你两块了!你个八货,吵个么事呀!”

      “明天找刘主任,叫他评评理!”

      “你去,打断你腿!”

      陈老师体形比例蛮大,说话音量蛮高,动作招式蛮多,——武生转世的。老婆说找刘主任,只是吓唬吓唬他,——老鼠最怕猫,喵喵魂就掉。一次打麻将被派出所关了,还是主任捞出来的。派出所出来时,主任板着包公脸,横着鼻孔,狠狠地嘘了陈老师几筒鼻息。据说,在回家的路上,他的腿软踏踏的,一不小心就歪到了田沟里,滚了一身的泥巴。还有一次,陈老师没备好课,恰好主任来校检查教学工作。主任那次不知咋地怪认真,当着陈老师和检查组的面,足足查了半个小时,似乎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有时还拿目光射射他。陈老师像在火炉前烤一样,全身冒热汗,最后发高烧,进了卫生所,点滴了三天。

      工作长了,小邓听到很多有关刘主任的佳话,——有个老师准备编本书,《哑巴领导秘闻》。主任手下有二十多所学校,三百多名老师,五千多个学生,校里校外磕磕碰碰的戏经常上演。当然啦,有些事主任叫江干事处理就得了。江干事能说会道,生姜都说得比蜜还甜,处理的效果呢,却远不及刘主任的哑巴又快又灵。也是怪事,刘主任一登台,脸儿一放,目光一扫,鼻孔一横,大伙儿立马静悄悄了,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金柳乡老师,民办的比公办的多,说好对付就好对付,说不好对付就不好对付。就拿民办老师陈老师来说吧,吃火药的,加上老娘也常年吃药,神经难免紧张,动不动就炸,跟老婆炸,跟邻居炸,跟同事炸。这不,他又动口,还动手了。这次不是和老婆,而是和王校长。原因是陈老师打麻将,旷课三节,被扣了一元五角。这是学校开的第一张罚单。是可忍,孰不可忍。“晓得老子穷,就拿老子开刀,分明就是欺负人,侮辱人,你个狗日的姓王的!”他俩吵,小邓他们不知怎么劝,就那么看着;他俩打,小邓他们也不知怎么劝,就那么拉着。陈老师边骂边蹦,猛地一扯,“嘶——”,王校长的蓝涤纶褂子扯下一大片,在风里飘着。陈老师舞着褂子片,高喊“跟老子搞,把你裤兜都扯下来当尿布”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刘主任这时,像土地爷一样冒出来了。

      呀呀呀,主任来了!小邓他们拉架的手,瞬间麻了,什么时候松了都不晓得,默默地靠到一边,低眉垂眼的,像犯错的小学生。陈老师更麻了,一只手捏着褂子片,一只手封着褂子领,脸灰了,又青了,青了,又灰了,两只腿叉着,风儿抓着陈老师的裤子脚荡秋千。王校长被封着颈子,也不再挣扎,——定格了,眼光热热地锁着刘主任。江干事移开陈老师的五爪金龙,“都是知识分子哦”。王校长弯下腰,咳,使劲咳,“咳——咳——”,要把憋着的气一股脑咳出来;接着一只手从脖子往胸口抹,一遍一遍地抹,直到抹出了“哎哟我的妈呀”,气管才畅通。王校长一吐原委,刘主任铁青着面孔,就近靠到一把椅子上,狠狠地唆,烟雾喷向陈老师。陈老师似乎醒了,手背揉下眼,觉得如果不申辩申辩,那自己就是窦娥了。于是,他热血沸腾,脑筋一个急转弯,赶紧来揭王校长的白毛,——你不仁,老子就不义。

      “耽误上课就扣钱。你呢,你上课不也耽误?”

      “我什么时候耽误啦?说呀!”

      “你要我说我就说啊。刘主任江干事,还有老师们,你们说说,做为堂堂的校长,只要一上课,就跑去上厕所,还一蹲就半堂课!半堂课喂!懒驴上磨屎尿最多,叫个人吗?啊?你怎么自己,不扣自己耽误上课的钱?”

      一吵,陈老师浑身又抖擞起来。王校长憋着苦瓜脸,摊摊手。“刘主任,我跟你反映多少回了,厕所太小,要扩建,你就是不拨钱。瞧瞧,下课学生太多,挤得要死,不好意思,只好......上课......去......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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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主任照着王校长,猛唆一口烟,然后甩掉烟头,拉着王校长直冲厕所。江干事一路说了他们来的目的——检查危房。男厕十个蹲位,女厕八个蹲位,屎尿装饰着蹲位的四周,蚊蝇嗡嗡地翩翩起舞,土砖墙上的“大便入坑小便入池”,也呈现出岁月的沧桑,疤痕累累,还缺胳膊少腿。刘主任还查看了大门楼围墙教室厨房甚至水井。刘主任跟江干事对对眼,然后对王校长眯眯笑。“啊,明天去会计那儿,领钱做厕所哈。”一听拨钱,王校长先一愣神,再双手一拍,忘记了自己的褂子还扯掉了一大片,露出了黑毛胸脯,也忘记了刚才被陈老师封着领子,说不出话的窘迫,竟笑成了一朵盛开的鲜花,嘿嘿地撵到刘主任的身边,握着主任的手狠狠地抖,玩命地抖。“嘿嘿嘿谢谢主任!我代表学校全体师生,谢谢主任嘿嘿嘿!”转身对张菜买一挥手。“快!快去买肉!还有德州高粱——不,明光佳酿!算我请!”

      中饭前,陈老师上厕所时转回了家,连招呼都没打。刘主任眨眨眼,示意张菜买去喊;小邓很麻利,屁颠屁颠地跑去了。没喊来陈老师,倒领来了他的老婆。陈师娘挨到主任身边,攥着一手宝贝——块票毛票分子,放在刘主任面前的桌上,点,细细地点,六元五角八分,压一压,抹一抹,再压一压。“对不起,我家(那位)今天不舒服,刚才邓老师也看到了,躺在床上发烧。他呢,叫我交给主任,一是代课的,二是......褂子的。”

      刘主任瞅瞅陈师娘,瞅瞅江干事,瞅瞅王校长,瞅瞅大家,抿着嘴,脸上浮着红晕。大家也都抿着嘴,紧紧地,以致腮帮子鼓起来,像青蛙叫时那样圆,——无声的,优雅的。王校长不愧为一校之长,见势站起来,赶到刘主任的身边,抓起钱,递给陈师娘。——有一枚分子还很调皮,从指缝里钻出来,跳到了地下。想跑,没门,你个坏分子!“这样吧,今天主任拨了一大笔钱给我,我发财了,我高兴。陈师娘,这些钱,我做主,算我收了,你拿回去。不过有一点,就刘主任的面,我还要说一遍。陈师娘啊,叫他以后不要打麻将,更不要因此影响工作!”

      陈师娘的脸煞白,僵了一会儿,才对王校长弯腰。“对不起王校长,我家草,太草了,实在对不起!”然后又对刘主任弯腰。“谢谢刘主任!我家发了誓,再打麻将就不是老娘养的了!”

      接着,陈师娘把钱塞给王校长,反复说我家草对不起。王校长把钱甩到桌上,呵呵地笑。“陈师娘哎,收着不错哦,哪天买盐没钱了,也能救个急!”一听“买盐”,有个老师修养还没到家,竟漏出了几点笑声。陈师娘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朵根。还是小邓反应快,抓起钞票,一拉陈师娘的袖子。“走走走,我请来的,当然我送回去!”

      陈师娘快要出门时,被刘主任喊住了。“陈大娘......还好吗?”陈师娘对主任瞅了一会儿,摇摇头。“看了吗?”陈师娘低下头,看脚,一只蚂蚁爬上她的脚脖子,触角在脚脖上左右刺探。刘主任在烟缸里摁灭烟头,在表袋里抓,抓出了一大把块票毛票分子,盖在小邓的手掌心上,然后嘴翘翘,手摆摆。小邓两手握着,满满的,——早上喜鹊叫,中午财就到。手背碰碰陈师娘的手拐。陈师娘又看了看脚和脚上的蚂蚁,最后“哇”的一声掩面而泣,撒腿就跑。小邓一时间当上了财神爷,身子重,当然追不上陈师娘了。

      刘主任好烟不好酒,不知咋地,今天破天荒喝成了济公。他站起来,身子歪歪倒倒的,还要回敬,端着的酒杯像下雨。“这样啊王校长,我敬你一杯,上课请勿如厕哈!”

      哈哈哈,瓦房顶都掀翻了。前俯的,后仰的,左倒的,右歪的,有的还喷出了酒菜。小邓呵呵地笑着,笑着,笑着捞来主任的酒杯,一仰脖子干了,亮出杯底。“好酒好酒,谢谢主任的好酒啊!”

      二十年后,小邓当上了金柳乡的中心校校长(乡教委撤销了,成立了中心校)。那天邓校长在同马大堤上散步,不期而遇了刘主任。见到白发苍苍的老主任,邓校长不像以前那样老鼠见猫了,不过身上还是有点痒丝丝的。他们一同散步,聊天,不知怎么聊到了当年邓校长第一天报到的旧事。邓校长收住脚步,咳了一声,再上前一步,鼓了好大的劲,终于捅出了憋在心里二十年的问题:“老主任,我想当面请教。你当领导几十年,为什么老不说话?”

      呵呵,老主任仰面而笑,爽朗地,清脆地。“小邓哪,我也请教你。为什么世间的好公婆,叫聋公哑婆?为什么聋公哑婆,才是好公婆?”

      邓校长眼睛渐渐绷圆了,嘴巴嘬成了喇叭,“哦哦哦”。

      不久,金柳乡的教育界,又出了个哑巴领导。

    【审核人:站长】

        标题:短篇小说:哑巴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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