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离期末考仅剩三天了，那几篇划重点的古诗文会背吗?”早读课上，语文老赵老师走到正在看着窗外出神的葛小春身边。
“不会。”葛小春摇头，说完，眼睛又撇向窗外。顺着他的视线，老赵看到不远处操场边的大树上几只松鼠快活地跳来跳去。
“既然不会，那就抓紧时间背呀。羡慕松鼠自由自在不如努力创造属于你的自由王国。”
葛小春这才想起要从书包里找语文书，找了半天，两手一摊，“老师，书一准落家里了。”
老赵一个转身赶紧回办公室拿自己的书借他一用。
葛小春眯瞪着眼打开书，一页一页的，悠悠地翻。一分钟，两分钟……似乎永远翻不到要背诵的篇目。
老赵急眼了，但还是竭力保持着长者风度，和颜悦色地告诉他：《谏太宗十思疏》《桂枝香.金陵怀古》……并且对着目录一篇篇翻给他看。
“出声读!”老赵弯腰凑近葛小春耳朵，声音不高但很刚劲，语气听得出是命令但很恳切。
葛小春动了动嘴唇，从喉咙里发出辨识不清的嘟囔声，一如睡梦中的呓语。可是这一点活气也没持续多久，再一看，他就像一根木桩杵着不动。老赵走开了，径直出了教室。
眼不见心不烦，万一忍不住冒了火，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岂不是点炮仗往自己身上扔?上次就是因为葛小春抄袭作业罚他站门外作业台前补做，不巧被路过的德育主任小李发现，小李说罚站是体罚，这是红线，老师不能踩，不由分说领葛小春进了教室，还不忘安抚一二，事后在例会上煞有介事地告诫全体老师引以为戒。老赵窝着一肚子不自在，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不打不骂算什么体罚，犯得着上纲上线?人身体有病，不除，能健康吗?自然花草不修剪移接，能合乎人的审美吗?在我看来，你的行为就是纵容!不让马儿吃草却想马儿跑，做梦去。
倚老卖老的老赵，也仅限于关起门来发发牢骚过过嘴瘾。
走廊上，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清亮亮的，老赵深深地吸了口气。
-02-
第二节课课间，生物老师蔓如走进教室，把趴在位桌上软成一滩泥的葛小春使劲拽出来。
“这是昨天课堂小测，42分，好几个同学满分，你怎么这么惨?”
“我怎么知道。”葛小春扫视了一眼自己的试卷，像一位逍遥客遇见一件别人家的事，不悲不喜。
“好几题之前做过讲过，你还是错，上课不能老这么有耳无心。”
葛小春点头。
“细胞壁是植物的结构都不知道?忘性可大的。这样吧，我今天找个时间再给你捋一捋‘分子与细胞’知识点，请你先把这些扣分题抄到错题本上。”
葛小春点头。
就在葛小春转身回教室的时候，蔓如看着他耷拉着大脑袋、分头发型没打理的缘故衬托得格外颓废、勾着瘦瘦的身子、步伐拖沓，心里突然掠过无以名状的悲悯和伤感。我刚才的语气是不是有点重?我为什么要将他的42分与同学满分对比?他的自尊受伤了没?蔓如很后悔，赶紧补救及时止损。她轻轻一拍葛小春的肩膀，“孩子，你很聪明，只要稍加用心，没有你不会的。加油，老师看好你。”
葛小春点头，破天荒说了声“谢谢”，还挺了挺身子，蔓如很欣慰。就像看到了葛小春幡然悔悟努力改造奋发有为活成了青年人该有的样子，蔓如一阵激动，暗暗为自己挑起大拇指，逢人就想说“葛小春这孩子，我能救”。
-03-
午休时间，年级办公室，数学乔老师一声声长吁短叹。
乔老师，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一轮又一轮从高考班摸爬滚打过来的。
“没这么闹心过，逼我怀疑人生。是我心态出了问题还是这孩子在挑战我的底线?”
乔老师刚批完昨晚家庭作业，差一点没气出眼泪来。
“葛小春，我教不了，三题作业，做了一题，还错的离奇，异分母分数加减不会通分。”
非怪乔老师生气。入学以来，她知道葛小春数学基础弱，几乎每天都要单独帮他查缺补漏，辅导一时半会，有理数、函数、方程、统计、几何……由易到难，从知识到应用，“极尽慈母般的耐心。”乔老师时不时这样打趣。
“我所有的付出一文不值，能辅导出什么味!”说到“味”字，一向温和有爱的乔老师差不多咬牙切齿。
-04-
“课堂听写二十个单词，葛小春写出来的大多缺胳膊断腿……饶了我吧，只对了三个。”英语马老师正在批改课前听写作业，等到批葛小春的，整个人凉凉了。
马老师最担心这次期末考葛小春又要拖后腿，怎么向学科组向学校交待?期末全区统考，集体阅卷统一排名。上学期葛小春30分，全区垫底。
“学英语不记单词怎么行?小小年纪不学好偏学的虚头巴脑，昨天跟我说他擅长强记，保证考前熬夜突击。”
“马老师，不能信，这是他想摆脱你逼他读书记单词的挡箭牌。”政治老师插嘴，“以前我每次找他要作业，他都说作业落家里第二天带来，第二天呢他还说落家里，三次之后，我干脆陪着他在我面前做完了事。”
“我信我傻，但不信又能怎样?他照例我行我素，气死人不偿命。”
“知道他的底，期望值就要降低，何必捉虱子放自己头上。”历史老师说，“我和葛小春达成口头协定，他认真听课我就免他作业。”
“他按协议做吗?”
“我对他的要求很低，我讲的知识点他能掌握一半就算履行了协议。”
“我昨天单独为最近学过的重点知识给他开了小灶，梳理，讲解。劳而无功，一腔热情付水流。”马老师说到激动处，拍了一下桌子，“话说回来，人家明明不是读书的料，我们干嘛强求呢?教育首先让人成为人，成为自由舒展幸福的人。我们做到了吗?”
老师们不言语了，我们都错了?
-05-
离最后一节选修课结束还剩两分钟，马老师急不可耐去教室门口堵葛小春。今天的单词语法他不过关，估计马老师晚上睡不好。
“马老师跑得真快，怪不得姓马，超在我前。下午课上我检查葛小春的错题本，他说错题本弄丢了。哎，压根就不想纠错。我刚去文具店替他买了一个笔记本。”生物蔓如老师耸耸肩，苦笑着，“我跑腿又花钱的，就想感化他挽救他。”
“葛小春，好一个睡神，今天一上我的课就蔫倒，叫醒他，哈喇子都淋出来了。”班主任兼授物理的大林老师沉着脸，摇头。有二十多年班主任经验的大林老师管理学生很有一套，但一谈起葛小春，他说这世上真有滚刀人。
“你的课堂都能睡觉，在我的课堂睡觉就见怪不怪了。”心理学老师淡然一笑，但笑容很快僵住，“我的课他没清醒过，有一次演一部反校园霸凌的情景剧，其他同学兴致勃勃，他老人家领到角色后，照常睡去，生生把那个受害者角色糟蹋了。”
“老师不是救世主。他真没学习兴趣，我们何不说服他父母放过他?”
“是呀，强人所难无异于犯罪。”
“他跟同学说过，他喜欢的职业是开挖掘机，读技校合适呀。”
“他父母能答应吗?父母都毕业于名牌高校，从事着体面的职业，独生儿子不上大学，他们会说我们开什么国际玩笑。”
“可是，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读大学，行行出状元，我们要尊重人的个体差异。不能这么折磨一个厌学的孩子，何况人的成功不单纯以读书定义。”
“有必要找他父母谈谈，生命是父母给的，他的快乐与否希望父母也能感同身受，让生命之花在合适的土壤上迎着阳光绽放。”
“老师们，别丧气，葛小春同学嘛，多鼓励鼓励，考个一本没问题。”老赵老师又学小李主任说话，“没有教不会的学生。”
“‘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最初只是陈鹤琴先生用以自勉的话，不能作为苛责老师的法宝。驴马不分，这是当今教育最可怕的。”蔓如老师赶忙接茬，怕老赵的话被误解了去。
“人成才的路径不同于植物。一棵树，只需要勤心培植就能成材;培养人，付出与回报未必成正比;人的复杂性远超出任何一种自然性……”老赵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他的“有话说”。
葛小春的问题不止一次在办公室里掀起过讨论热潮。但潮起又潮落，七嘴八舌之后，该个性化辅导的还在个性化辅导，该叹气的还要叹气。
-06-
放学后，葛小春没能及时走掉，遭到几位老师围追堵截，轮流给他补课。
几番“春风化雨”，葛小春终于可以回家了，教学楼只有几间教室还亮着灯光。班主任大林老师追着他的倦影千叮咛万嘱咐，回去一定要好好巩固消化。
葛小春拖着大号拉杆书包，像是流浪的异乡人，彳亍在校园的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妈妈正等在校门口，见到儿子一晃一晃来了，连忙上前接过他的书包，满脸灿烂。
“这么晚出来，老师们说给你单独辅导，感觉怎么样?”
“没怎么样。”
“坚持就行。儿子辛苦啦，座位上保温袋里有披萨，你爱吃的鲜虾馅。热乎着呢。”
“马上期末考，如果名次上涨了，暑假带你去巴黎，去圣米歇尔山，看那里独特的潮汐;去斯特拉斯堡，那里的夏天特别凉爽……”
“那太难了，名次涨不了，同学们都厉害。”
“你这几天抓紧时间复习，只要努力了，无论名次涨不涨，都带你出去一趟。”
“那行。”
母子最后的谈话很愉快，说迷宫般的卢浮宫，说巴黎圣母院古典雕塑，说莫奈的睡莲……
-07-
夜晚十一点，葛夫妇发现儿子房间的灯准时熄灭，很高兴，这下儿子不熬夜了，老师也不会老打电话告诉他们儿子上课犯迷糊。
他们知道儿子迷上各种车模拟游戏，尤其是挖掘机、吊车，模拟钉螺丝钉、爬卡车，那个精明没的说。班主任不止一次建议他们没收儿子的手机，“游戏玩溜了，人玩废了。”班主任并不是危言耸听，可是他们没辙。一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那是一个周末，儿子居然为了玩游戏翘了补习班的两节物理课，两千多的补课费打了水漂事小，中考前宝贵时间葬送了可惜呀，爸爸一气之下砸了手机。没想到儿子冲向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游戏能帮我减压，没有游戏活不下去!”耍泼打赖，闹得物业都上门了。妈妈万箭穿心，两腿打颤浑身冒汗，立马答应买一部新的，当天兑现。
晚饭时间，父子签订了书面协议：如果儿子十一点准时睡觉，爸爸就不干涉他带手机进卧室。
-08-
似睡非睡中，葛爸爸被一种窣窣的声音弄醒，像是从儿子房间传出来的。
最近葛爸爸晚上总睡不沉，一丝轻微的声响也逃不过他的耳朵。医生说他肝火太旺，气血不足，建议他中药调理。中药吃了，但还没来得及见效。
葛爸爸急慌慌走出来，儿子卧室的门缝里溢出幽微的光，他立即明白了一门之隔的秘密。
“糟了，儿子没有睡。”
墙上的挂钟短针指向“1”。
葛爸爸脑门充血的感觉，正准备踹门进去逮个人赃俱获时，葛妈妈从卧室出来，一把抱住他，推他回了卧室。
-09-
“不能引起冲突，否则收不了场。”女人靠近，耳语。
男人倒吸一口凉气，脊背渗汗。儿子拿刀架脖子上要死要活的样子又一次蹿到眼前。
怎么办?儿子玩得正酣呢，夫妇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摇头，叹气。
“无论如何，我得进去找他聊聊。”
“但凡不让玩游戏的话，他油盐不进，怎么聊?”
“都是你惯的，一开始就不该依着他。”
“有问题不去解决，怪我有用吗?”
夫妇俩话赶话，声音不小心提高了半分贝。葛小春房间里的微光突然间消失了。
直到传来儿子均匀的鼾声，夫妇俩才颓然躺下，心跳稍稍平缓。
-10-
屋子里很静，可是夫妇俩没有睡意。
“儿子不是说喜欢开挖掘机吗，我们何不转变思路，顺他一次?假期就送他去工地开几天挖掘机。风吹日晒，吃吃生活的苦，说不定他会改变学习态度。这叫以退为进，断粮营销，挫折教育。”女人压低着声音，眼睛盯着男人，希望得到回应。
“万一他爱上这份工作，十头牛拉不回，那我们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被迫接受一个开挖掘机的儿子?”
“你看开挖掘机的师傅一个个晒得黑黝黝，放心，儿子吃不了这种皮肉苦。”
儿子好逸恶劳，这一点，他们都相信，但“开挖掘机”的苦能否吃得消，他们没把握。
“就算我们不要颜面放任他去开挖掘机，我们的爸妈也不答应。他们说过两个博士培养不出一个大学生，才怪呢。”
读书，考试，文凭，出路……不想了，头大了一圈，一阵阵疼，不如闭目养神一会。
-11-
心乱如麻，养神是不可能了，夫妇俩一个翻过来两个翻过去，油锅里炒豆子。
“你说说，我们当年不那么刻苦考大学、读研念博、出国留学，现在会怎样?”女人又引出新话题。
“那还用说，我工地揽活，或者守在工厂流水线上;你进城当保姆……”
“我才不当保姆呢，好歹要开一爿小店。”
“开店需要本钱，难搞。那你说我们的孩子会怎么样?”
“我们的孩子肯定过得苦，山沟里长大，翻几座山去上学。”
“生活苦是苦点，但会像我们当年一样有追求肯上进。”
“他至少能明白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
“照这么说，我们为儿子创造优越的学习和生活条件错了?”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们费劲巴拉，连备孕都一丝不苟，竟然养出这样的儿子。”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
“我们的争强好胜怎么没影响到他?”
“好胜心不缺，只是没有表现在学习上而已，你看打游戏，不打通关不挪屁股。”
“想起来了，小学时候有一次数学没考进学校第一梯队还哭鼻子。什么时候开始沦为了学渣?”
“在我印象中，初二是个转折点，成绩从第一学期开始下降，一直没爬起来，后来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是不是我们给他定的目标超过了他的承受力?我们不该天天强调要努力考重点高中考重点大学，弦绷得紧，适得其反。”
“哪个家长对孩子没要求?我们没错，游戏害人。”
“如果你不偷偷给他买第一部华为鸿蒙，现状说不定会改写。”
“他说手机方便查资料，哪知道他不学好。”
男人不想说手机了，再说下去他准会老调重弹埋怨妻子：惯儿上天，祸害无边。
“说来也怪，小时候父母从不把我们读书当回事，不给我们定目标，春秋忙场还三天两头要我们请假在家割麦收稻，我们兄妹几个学习劲头就那么足。”女人又来了，没有她找不到的话题。
“很简单，相较于农活，读书轻松快乐。”
“那时读书没压力，父母不鸡娃。我妈妈说女孩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就行。”
“儿子被我们害了。他不该承载为我们挣脸面的使命来这世上。”
“我们也是受害者，我们被大环境卷了。身边同事朋友，没怀孕的研究聪明娃最佳出生季节星座时辰，怀孕的谈胎教，有孩子的说孩子学习，比学校比特长比课外班比成绩;高考下来，全国都在炒状元;‘优秀孩子背后都有优秀的父母’这样的鸡汤文满天飞。”
“孩子学习不好，似乎都是我们的错，开家长会都抬不起头。”
“我们的儿子聪明，十岁围棋四段，十二岁二胡十级，他只要好好学就行。俞敏洪老师说人的成长是一辈子的事情。”
夫妇俩心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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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学?夫妇俩又茫然了。沉默，心提溜着，乱颤。
此时窗外晨光熹微，街道路灯渐渐暗下去。早起的商贩出摊了，推着三轮哐当哐当，“早诶，得喔”，相互打着招呼;环卫工挥动扫帚的声音咝咝入耳。
快5点了，该起床为儿子做花样营养早餐。朋友圈有人说“好妈妈的标准是一周内做出的早餐不重样”，女人拿出睡前敲定的食谱单：红薯小米粥、小蘑菇炒蛋、肉松面包，轻手轻脚去了厨房。“培养好儿子从做好妈妈开始。”
“只要儿子一日不离开校园，希望总是有的。”男人也起床了，他要上网搜搜“手机时代如何优质培养孩子”“教会孩子如何做一个成功的人”等方面的书，买几本回来好好学习。
“教育是父母一生的修行，不放弃。”男人打开了电脑，开始浏览京东书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