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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同题】青梅竹马

  • 作者:阿朱ZSx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04-17 18:1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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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一章梅梅

      我一直以为,梅梅的妈妈是后妈。因为那时候,我亲耳听梅梅咬牙切齿的说,“你这个后妈!”我还听爸爸当面喝斥过她,“你这个后妈!”梅梅的妈妈是一个黄头发,瘦高瘦高的女人,喜欢穿着一套藏青色的中山装,干净利落得像个男子,我不喜欢她,甚至对她有些畏惧。梅梅也不喜欢她,也畏惧她,因为她不喜欢梅梅,每天对她都是恶狠狠的,像童话里的巫婆。

      我跟梅梅几乎天天在一起,那时候我们已经七岁,却还没有上小学,六岁多的时候我们去报过一次名,是妈妈带着我们俩一起去的,但老师不肯收,说没有满七岁,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落寞的回来,妈妈也很生气,骂校长山良,发什么神经,去年五岁都有人开蒙了,凭什么今年就一定要满七岁?骂归骂,却一点办法没有。梅梅的妈妈却反而高兴,她正愁梅梅上学了,牛没人放呢。

      每天早上我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放牛,我跟梅梅相跟着,把牛赶到山上,然后挎了竹篮子去采猪菜。同样的竹篮子,我只能采到刚遮了底,她却采得满满的一篮,有时放不下,还要双手用力压一压。

      “要不要给你一些?”她总是问我。

      “不用,那么多,提着都累。”我对自己采得少毫不在乎,因为妈妈也毫不在乎,虽然她看到我们两个人如此天差地别,也忍不住唉呀两声,“看看人家梅梅的篮子,再看看你,都是一双手,梅梅比你还小两个月呢,咋别人就那么能干的?到底是要女孩子,手脚就是利落些。”

      梅梅的妈妈就不同了,有时候她记得跟我贪玩,采得少了,只有一平筐,虽然比我已经多太多,但她妈妈就会大怒,骂她;“死女,在干什么呢?一个大早上的才采了这么点,尽去浪了吗?这么点怎么够猪吃?饿着了把你的饭喂它?”梅梅也不敢回声,否则可能真的要挨饿的。

      她确实真的挨过饿。有时候我们记得采猪草了,忘记看牛,有时我们记得贪玩了(我们毕竟只是几岁的孩子,无论多么怕父母,多么负责任,可是一玩起来还是会忘乎所以。)等到想起来,一回头才发现,牛早没了踪影。这时候我们会非常焦急,忙分头去找,我们慌乱的奔走在山野田间,跑得气喘吁吁,如果猛然发现,牛儿在一个山坳里,或在另一个山坡上,正悠闲的吃着草,牛尾巴欢畅的甩来甩去,这时候我们便会喜悦无限,一颗心仿佛石头落了地。可如果发现牛儿已经惹了祸,吃了邻村的稻子、庄稼,被人牵在了手里,就会惊慌失措。有一次,我看到牛的时候,它们才刚刚走到一块庄稼地旁边,只各咬了半棵白菜,然而已经迟了,主人已经把牛牵在了手里。我真后悔迟了半步,忙向前央求,但那男子非常固执,说,“小孩子,看牛不认真,吃了菜就想这样算了,没门!叫你爸爸妈妈来赎吧,吃了两棵白菜,十块钱一棵,少一分钱都休想牵牛。”

      梅梅都吓得哭了,可那男人无动于衷,一点乡亲的情面都不给。我只得回家告诉妈妈,梅梅不敢回家,却又不得不回家,果然挨了她妈妈一巴掌,外加一顿臭骂,“你自己去处理,十块钱也好,一百块钱也好,都是你的事,我可不会管,谁叫你看牛不认真的?总之一句话,牛牵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梅梅吓得只有坐在我们家门槛上哭,妈妈说,“先吃饭吧,吃了饭我帮你们去赎牛。”我虽然也害怕,可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妈妈骂我,我就哭,就不吃饭。但她并没有骂我,只叫我去盛饭。她又亲自盛了一碗饭端给梅梅,可梅梅死活不肯吃,只是把脑袋伏在双膝上哭泣,我去劝也不理我。妈妈无奈,叫我赶快吃完饭,带了梅梅去邻村赎牛。

      以往的经验,对小孩再凶的庄稼主人,只要看到大人,就会笑脸相迎,不但端上热气腾腾的茶水,还要不住的叫着,“吃饭再走,吃饭再走!”牛自然不用说,就让我们牵回来了,虽然是邻村,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今天这主人就像一个大傻,任妈妈说什么,他也不肯松口,咬定“没有十块钱一棵白菜,绝不放牛。”说得妈妈恼起来,问他,“你这是什么白菜?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要十块钱一棵?”

      “你不管我什么做的,反正要十块钱一棵。”

      “那我赔你四棵白菜行不行?好,就赔你十棵总可以吧?”

      “我不要你的白菜,我有白菜。除非你还我原来的白菜。”

      妈妈气极倒笑了,五分钱一斤的白菜,非要十块钱一棵,真是要钱不要脸了,她说,“一块钱一棵,最多给你两块钱,你要就要,不要就算了,牛也给你养,我看你养到什么时候!大家乡里乡亲的,你们的牲畜就不吃我们的庄稼?下次你们的猪吃了我们的菜,我可不会客气,直接一镢头打死在地里。”

      男人居然被妈妈的气势震住了,同意两块钱让我们牵牛,回家的路上,梅梅又开始哭,“婶婶,花了一块钱,我妈妈会不会打死我?”

      “这块钱婶婶帮你出,你别告诉你妈妈。”

      “婶婶,你真好,我长大了一定会还你的。”梅梅还没忍住抽咽,又说,“如果你是我妈妈就好了。”

      妈妈总说梅梅又可爱又可怜,逗她,“这还不容易,长大了你嫁给青云,我就成你妈妈了。”

      梅梅张大了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不说话,也不知是否听懂了,我却不依,“我才不娶她呢,妈妈你再说这话我生气了。”

      “为什么生气?梅梅不好吗?”我说不上梅梅有什么不好,只是小男孩的心理最讨厌别人开男女的玩笑,好像那是很丢人的事情,尤其当别的孩子嘲笑我的时候,我就想再不跟梅梅一起玩了,可是过不了一时三刻,我就会把这个决定忘了。

      孩子总是能找到乐趣,我们玩的游戏随着季节变幻,隔一段时间便有所不同。春天,大地初开,万物生长,山间野地里,到处都一片生机,绿意盎然,我们摘了梨树新生的绿叶,嫩黄嫩黄的,青翠欲滴,扎成毽子踢,桃李芳菲的时候,虽然果子还未成熟,青涩得很,可我们已经忍不住,偷偷的摘下吃了,各种野果子也是我们的乐趣所在,野草莓,映山红,山茶花蜜,茶耳茶泡,清明酒桂,出什么吃什么,夏天的乐趣是下塘游泳,沟里摸鱼捉泥鳅,小溪里翻石块、掏泥洞的捉螃蟹,秋天的果实就多了,野石榴、野梨子、榆钱儿,实在什么都没有,就连楱子都要摘了来,用一根铁丝穿着,烧了火烤着吃。冬天大地苍茫,到处一片荒芜,猪菜越来越难采,牛吃的草也越来越稀少,需要赶到较远的地方去放牛,这时候就没有什么乐趣了吗?不,冬天自有冬天的乐趣,我们在野外燃起一堆篝火,然后到地里偷来红薯烤,不一会儿,红薯特有的香味就在空气中四处弥漫了。只是红薯往往烤得半生不熟,吃了之后屁放不断,大家边捂了鼻子边羞红了脸,却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跟梅梅天天一起玩,也常常拌嘴吵架,有一回甚至打了起来,那是因为她一屁股坐掉了我养的几条蚕,那些蚕费尽我的心血,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桑叶,村子里桑树并不多,而养蚕的孩子却不少,那些尚带着露水的嫩嫩桑叶,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绿意中透出一丝金黄,是我们的最爱,轻轻的摘了来,把它放在养蚕的盒子里,看着可爱的蚕宝宝沙沙的吃着,喜悦就像泉水一般从心底里汩汩涌出来,我一共养了五条蚕,都长得白白胖胖的,皮肤越来越薄,仿佛透明似的闪着柔光,已经开始转作金黄,以往年的经验,我知道马上就要吐丝了,那是这么多时日里辛苦的成果,怎能让人不欣喜呢?可那天我把蚕盒放在门槛上,转身去拿桑叶的时候,梅梅来了,看也不看就一屁股坐下去,在我愤怒的惨呼声中,她还愕然不知所以,居然没有马上站起来,等她站起来的时候,五条蚕宝宝都被压扁了,现场真是惨不忍睹,我当时就哭了起来,忍不住把她一推,她一个趔趄,向后连退几步,用手在墙壁上一撑,才没有跌倒。

      “干嘛呢?干嘛呢?不就是几条蚕吗?不能吃不能穿的,至于吗?”她大概没想到我会向她动手,而且这么突然,一时懵了,感到委屈和愤怒。

      “你说得轻巧,那可是五条蚕宝宝,五条生命,五条生命!”我愤怒于她的愤怒,她的不以为意,你还愤怒呢,你应该忏悔,应该痛哭流涕,以求得我的原谅,你居然还嚷,至于吗?当然至于,我第一次觉得她妈妈对她坏是应该的,她就不配别人对她好。不配得到别人的同情。

      “我赔你!”她大哭着走了,倒好似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赔我!”我也喊,虽然明知道,她赔不起,她用什么赔呢?她养的蚕老早就被她妈妈丢掉了,说是“不务正业!给我放好牛,多采些猪菜。”当时她也心痛得哭了一场,眼泪鼻涕抹得破烂的毛衣袖子上到处都是,第二天还硬硬的像上了浆。

      我决定不再理她,可第二天她拿了一个崭新的青霉素盒子来找我时,我又原谅了她,她虽然没有说对不起,但拿了盒子来给我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赔礼道歉的意思。养蚕需要纸盒子,这种五支装的青霉素盒子不大不小,高度也比普通的注射液盒子高,纸张也硬朗挺撑,是蚕宝宝最好的房子,我们平素见了如获至宝,可这东西太难得了,我们又没有当医生的家人,也没有在医院工作的亲戚。但现在,蚕都死了,这纸盒子还有什么用呢?虽然已经没用了,我还是很感动,毕竟她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舍得给我。

      我们又和好如初了。我们第一次真正闹翻,是在艳君来了之后。

      第二章艳君

      艳君是暑假来到村子的,到她的姐姐艳美家做客,她呆了两个月,直到开学才走,闲来无事,每天都帮着姐姐放牛。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艳美叫她每天叫我。一开始,她每天都跟在我和梅梅屁股后面,我们说去哪里放就去哪里放,黑炭窝、调羹坪、水库坝是我们最常去的地方,可是没过几天,她就成了我们的头儿。村子里的孩子都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她说东就是东,她说西就是西,其中也包括我。

      艳君确实具有村中姑娘所没有的魅力。先说穿着,她常穿的是一袭连衣裙,红色圆领黑色印花、纯草绿色、蓝白相间格子花的各有一条,穿在她身上显得高挑典雅,落落大方,后来我读书,学到“小家碧玉”这个词,我就想起她。再说头发,农村的小姑娘要么剪成茶壶盖,跟假小子似的,有的扎成两个小辫子,说话便在脑后一甩一甩的,像两条正驱赶苍蝇的牛尾巴,还有的只是乱蓬蓬的往脑后一束,像马尾不是马尾。反正看着乱糟糟的,不像艳君,一头长发仿佛瀑布似的从头顶倾泻下来,直垂到肩,又黑又亮,丝滑柔顺,后来在电视上看到的所有洗发水广告词好像都是给她写的。日军吞着口水,贼兮兮的说,“不知蚊子站上去会不会打滑脚。”最后说皮肤,村子里的孩子,包括那些小姑娘脸上总是又黑又脏,泥巴、鼻涕和在一起,仿佛总是没有洗脸,而艳君的皮肤白白的,那种白不似月光,也不像纸张,甚至不像牛乳,那是一种抓动人心的白,比豆腐水嫩,比海棠丰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和,像弹簧一样弹动着人的心。那时候我们虽然还小,却也知道她美丽,尤其喜欢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香味,和我们闻惯了的泥香、草香、花香都截然不同,不是沁人心脾的,却是魂牵梦萦的。

      她不只是漂亮,而且还有学识,满肚子装的都是故事,当我们把牛放好,就围坐成一堆,开始听她给我们讲故事了,她的故事也是新奇动人的,什么白雪公主啦,豌豆姑娘啦,比奶奶讲的那些老掉牙的狼外婆故事不知好听多少倍。有多少次我们听故事听得入了迷,忘记看牛把牛丢了,忘记采猪菜只能空着篮子回家。

      我们没什么,大不了回家挨一顿臭骂,只是苦了梅梅,每次诚惶诚恐不敢回家,最后又都免不了挨打饿饭,她发誓,以后再不听艳君讲故事了,她还叫我,“我们不听她讲故事了好不好?”

      我沉醉在和艳君一起的快乐中,哪里理会梅梅的心情,奇怪的问她,“为什么不听?这么好听的故事呢,白雪公主,多么迷人啊。”

      “可是听故事就没办法采猪菜了,我们会挨打的。”

      “我妈妈从来不打我。”

      我没有注意到梅梅的伤感和落寞,心里正盘算着,用什么东西去换艳君的那本小人书。

      第二天梅梅早早的就来叫我放牛,我昨晚想了一夜,终于决定用我的陀螺跟艳君交换。我的陀螺是哥哥帮我修的,为了求他帮我修这陀螺,我还答应把外公给我买的一把折扇给他。那把折扇也是我的最爱,当初哥哥姐姐每人都有一把,夏天的晚上,轻轻挥开,扇起凉风习习,宛如电影里翩翩浊世的佳公子,不要太潇洒。我因此心痒难挠,自己没有钱,缠着外公要买,外公最爱的就是我,第二天就去集市上给我买了一把,那折扇上画着一树梅花,还有一首诗,我也看不懂,兴奋的拿了折扇在村子里转了两圈,心里美得走路都飘飘欲飞。哥哥的扇子早就烂掉了,为了叫他帮我修陀螺,我不得不答应把扇子给他。他给我修的陀螺也真正好,又大又圆,转起来飞快,错眼看去,就仿佛水中的漩涡,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他还在尖尖上钉了一颗小铁钉,陀螺在晒谷场上旋转的时候,因此发出度度的响声,气势雄壮,没有谁的陀螺是它的对手,一碰就被远远的弹了出去,轰然倒地。我因此在晒谷场上称王称霸了一个夏天,还赢了好多已经在上学的伙伴们用课本折叠的纸。

      现在为了艳君的小人书,我决定把它拿出来,我想好了,到时再叫哥哥帮我修一个,他若不肯,我就不把小人书给他看。

      我们把牛赶到村头,梅梅说,“走吧,我们去水库坝。”

      “昨天艳君说好的去调羹坪呢。”

      “我不想去调羹坪。”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你去水库坝好了,我要去调羹坪,今天我还要和艳君换书的。”

      梅梅大是愤怒,朝我喊,“你不去水库坝,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你玩。”

      我毫不在意的说,“谁要跟你玩?我才不稀罕。”

      梅梅哭了起来,眼泪像下雨似的滚滚而落,她抬起衣袖,猛的擦了一把,叫着,“青云你是混蛋,我恨你。”手中竹鞭狠狠的抽在牛背上,转身跑了起来。我从没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即使挨了妈妈的打,被妈妈罚不准吃饭的时候,也没有这样伤心过。我有些惊讶,可艳君已经来了,手里还拿着那本花花绿绿的小人书,我瞬间便忘记了梅梅,忘记了她的哭泣伤心,走上前去,一把就要拿过来,艳君却把它高高举起,她比我高一个头,我跳了两跳也没有抓到。

      “你的陀螺呢?”

      我忙从口袋里把陀螺掏出来,并把用继木柄精制的鞭绳一起递给她。我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小人书,那是我人生中拥有的第一本书,是关于白莲教王聪儿的故事,虽然我并不认识字,可那上面花花绿绿的图画已经足以让我入迷。我坐在晒谷场的边沿上,迫不及待的翻看起来,艳君则开始打陀螺,但她没有玩过,陀螺根本旋不起来,我教她用绳把陀螺缠绕数圈,然后猛的松开,陀螺便在晒谷场上旋转起来,然后用鞭绳抽它,让它不停的旋转,不停的旋转,永不停止。可她根本就学不会,学了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一脚把陀螺踢上了旁边油茶子山的草丛中去了。几个孩子对我这个陀螺早就羡慕已久,见状一窝蜂的跑上山去,拨树披草的寻找起来。

      我见艳君对我的宝贝如此不知珍惜,不禁恼怒,叫道:“你干嘛丢了它?不要你还给我啊。”

      “我拿小人书换的,爱怎么丢怎么丢,你管!”

      只听日军欢呼一声,“找到了,找到了。”见他抹了一把鼻涕,兴冲冲的跑到艳君面前,问她,“你还要不要?不要就是我的了。”

      “不要了,你拿着吧。”

      我忙走上前去,对日军说,“是我的,你给我。”

      日军傲慢的说,“你已经换给艳君了,现在她给了我,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这陀螺本就是我的,她不要了,就应该还给我。”

      “笑话,你拿了人家的小人书,还想要陀螺,土匪呢。”

      “你才土匪,你是日军,日本鬼子,皇军大大的坏。”

      日军最恨别人叫他日本鬼子,可我们偏叫,即使叫他的名字,语气也是意味深长,可他又不能发怒,总不能说喊名字有什么错。他拿了陀螺忽然向我脸上砸来,正中我的面门,我只觉额头一痛,眼冒金星,差点没有倒下,我捂了脸,等疼痛稍减,怒吼一声,扑向日军,双手便去掐他的脖子。砰的一声,他的后脑勺重重的砸在水泥地板上。我们两个便在晒谷场上扭打起来,一会儿我翻身骑在他上面,一会又被他压在身下,我抓他头发,他捏我睾丸,互相伤害,好一阵折腾,都累得气喘吁吁,浑身疼痛。

      艳君高喊了几声住手,见我们不听,便气呼呼的走了,“真是不懂事的小屁孩,再也不跟你们玩了。”

      听了这话,我们俩都慢慢的松了手,然后缓缓站起来,还要互相瞪视一眼。

      “你等着。”

      “你等着。”

      我捡起滚落到晒谷场边上稻草堆里的陀螺,又从地上捡起已经弄脏了的小人书,气冲冲的追到艳君,把小人书递给她,“你不要陀螺,这个还你!”

      “这个我也不要了。”

      “你爱要不要。”我嚷着,愤怒的把书往她怀里一塞,也不管她是否接住,转身就走,我狠狠的在牛背上抽了一竹鞭,把所有的忧伤和失望都发泄到了牛身上,那老实的牛挨了一鞭,痛得往前一蹦,然后又停下来,呆头呆脑的吃起草来。我于心不忍,牵了缰绳,往水库坝方向而去。心中越想越委屈,忍不住眼泪便流了下来。

      第三章日军

      跟日军打架之后的那段时间,是我最孤单的时候。倒不是因为我和日军打了架,而是因为我同时和梅梅、艳君闹翻了。我本来以为,我那天不去调羹坪放牛,而是去了水库坝,梅梅应该会原谅我,但那天的她似乎比往日更会记仇,见了我理都不理。我主动叫她,“我把小人书还给艳君了,谁稀罕。”

      梅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理我。我仿佛听到回音似的轻响,“谁稀罕。”我感觉没趣,专心致志的去采猪菜,水库坝宽敞开阔,斜坡上绿草如茵,牛儿吃得悠闲细致,但并没有猪菜可采,我下到水库坝后面的小溪边、田野里寻找,我从没有如此认真的采猪菜,所以有史以来采得最多。我早就想回家了,我希望听到梅梅远远的呼喊。

      “青云,回家了。”

      猪菜已经采了满满一篮子,我百无聊赖的到溪边寻找螃蟹,翻腾了好几块石头,牵连不断的扯起了几根藤蔓,只捉到一只小小的,我抓住它两只张牙舞爪的大钳子,它便只能乖乖的,拿我毫无办法,我慢吞吞的回到水库坝上,只有我的牛孤独的在吃草,梅梅和她家的牛都已经没了踪影,她居然没有叫我就回家了。我伤心的想,好吧,你不和我说话,我也再不会理你。

      下午我没有叫谁,只是早早的就把牛赶到村头,每天我们出发都是在这里会合。没有多久,大家便陆续的来到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理我,日军自然不会理我,艳君平素看不起日军,嫌他总是挂着两条鼻涕,像两条毛毛虫在蠕动,今天对他却亲热得很,日军长日军短的叫,指使他一下子帮她捡竹鞭,一下子帮她提篮子。日军更是高兴得忘乎所以,屁颠屁颠的,真是一副奴才相。而她见了我就像没看到一样,仿佛我忽然之间变成了空气,变成了一股风。我也不看他们,我等着梅梅的到来,梅梅也是一个人,两个被孤立的人,必然成为合作伙伴,必然成为朋友。没有人能忍受孤单,我相信这一点。

      然而梅梅到来后,艳君居然主动叫她,“梅梅,早上你去哪里了?”

      “水库坝。”

      “水库坝吗?我们也去水库坝吧,那里的草好不好?”

      “好。”

      她们亲切的走到一起,热烈的交谈着,好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我知道艳君是故意这样做的,就是要把我孤立起来,而梅梅居然那么配合,早上她还恼怒艳君,现在她却笑脸如花的享受着她的友好,把她主动接近当作一种荣耀,兴奋得有说有笑,至于我,早已经被她忘在脑后了。

      看着他们成群结伙的把牛赶往水库坝,没有人叫我,我像被人遗弃的一只烂鞋子,只能孤零零的呆在烂草堆上。我可不会低三下四的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哼,不叫我就不叫我,谁稀罕。我决定独自去调羹坪放牛,虽然骄傲的昴着头,可心头的落寞就像风一样吹进我的心口,无法阻挡。

      调羹坪要比水库坝远一些,方向也截然相反,一在村北,一在村南,沿着村路向南行,穿过通往镇子的马路,走过两道堤沿,穿越林场之后,才到了调羹坪,这里远离村庄,十分荒凉,因为形似调羹,所以叫调羹坪,入口狭窄,左边是高高的山林,右边是深而狭的小涧,这里就是调羹柄,走过这段狭窄的入口,眼前豁然开朗,前面是片一望无际的草坪,夏日的太阳已经偏西,草坪里一半已经阴凉,另一半沐浴在阳光下,长长的白茅草迎风飘扬,发出闪闪金光。调羹坪是最好放牛的地方,草坪广阔,芳草肥美,又无庄稼,只要把牛赶进去就不用再管了,可以安心的玩耍,而且猪菜也非常茂盛,无论是采猪菜还是割草,都很容易便完成任务。只是地方较远,路上来回的时间过长,而一个人到这里,长草萋萋,山风猎猎,山林之下阳光斑驳,让人感觉很是凄凉,平素我绝不敢一个人来这里,今日赌气,可心中到底害怕,便高声唱起歌来,“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不等天明去等派报,一面走一面叫,今天的新闻真正好……”歌声远远飞荡,震得林中的鸟簌簌高飞,我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那几天的我是孤独的,但孤独自有孤独的好处,宁静,和谐,与大自然为友,看飞鸟,追狡兔,摸泥鳅,也自得其乐,只是当一个人躺在草坪里,仰望天上流云的时候,会想起那本得而复失的小人书,如果躺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吹着微风,晒着太阳,读着书,那是不是就叫幸福?

      更可恨的是,那本书居然落到了日军手里,如果他像我一样爱书,喜欢看书倒也罢了,可他根本不看,而是撕成一页页的纸,全折成了板,正在晒谷场互相斗得起劲呢。

      我感到心在滴血,终于忍不住了,收下心中的孤傲,对艳君说,“你看他把你的书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那是糟蹋吗?我觉得挺好。”

      艳君倒没有孤傲的不理我,可她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有让我的心更痛。那个时候,打纸板是孩子们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就是用纸折成四四方方的一个板,一面是光滑的,一面有一个十字叉的折痕,打的时候,一方把纸板放在地上,另一人用纸板打它,谁把别人的纸板打得翻了个个儿就赢了,对方的纸板则成为你的战利品。那天日军不断的输,他满不在乎,输了一个便在小人书上撕一张纸,现折成板继续战斗,可我的心在滴血,忍不住上前质问他,“这么好的书,你干嘛撕了做板?”

      日军一愣,说,“这么好的书,我为什么不撕了做板?”

      大家都哄然一笑,嘲笑的显然不是他,而是我,确实,这书纸张光滑硬撑,是做板的好材料,可他们不明白,正因为光滑硬撑,才容易翻个儿,至于书,在他们眼里从来没有好与不好之分,只有新与旧之别,那些上了学的孩子,不到半个学期,所有的课本往往便做成了纸板,化做战斗的工具,或早已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刮了屁股了。

      “你不要再撕!”

      “我凭什么不撕?”

      日军对我居然寸口不让,这让我大感意外,原来他在我面前,可从来没有如此嚣张过。虽然前天的战斗我并没有占到上风。但还是忍不住用手推了他一把,“我叫你别撕就不要撕!”

      他回推了我一把,力度很大,我被推得一个踉跄。

      “小心我告诉哥哥,叫他收拾你。”

      日军果然有些害怕,可艳君在旁边说话了,“羞,真羞,自己没用要靠哥哥,像什么男人!”

      大家又是哄然一笑,起哄说,“自己没用靠哥哥,不是男人。”尤其那些曾经挨过我哥哥打的人,更是叫得厉害。

      我想我本来就不是男人,而是男孩。可这嘲弄还是让我感到羞愧,一直以来,哥哥就是我最大的靠山,只要我说出哥哥,就没有人敢欺负我,本来已经伸出的拳头也会胆怯的收回去,很多人都羡慕我这个哥哥,高大威猛帅气,还愿意为我出头,可现在艳君一句话,就戳破了我纸老虎的本质,她为什么处处针对我?亏我还那么喜欢她,崇拜她!

      我感到羞愧而绝望,哥哥不再是我的依靠,我还有什么办法?我也没有纸张和日军去交换,那天我翻了几页的小人书,看过的精彩内容成了心头的痒痒,无法挠无法止。

      “日军,你别撕了,我跟你换吧。”

      忽然,几天没和我说话的梅梅站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里拿了一本书,是十六开的美术课本,上面画着人物、花草、风筝,纸张光滑美丽,是做纸板最好的材料,日军一见,果然两眼放光,点头说,“好吧,换就换。”

      梅梅接过小人书,径直走到我面前,说,“给你吧。”

      我想矜持,却什么话也没有说,接过小人书的那一刻,只觉得阳光变得特别明媚,南风变得特别温柔,天空蓝得特别清澈,云儿舒卷得也是特别的欢乐。

      “走吧,出发。”艳君挥一挥手,宛如她是一个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女将军,裙裾飘飘仿佛风衣猎猎,日军和我当先跳上了牛背,学着电影里的骑士样子,“驾”的一声,右手高高扬起,好像正在策马狂奔。我就这样又回到了大家的怀抱,和梅梅也好,和艳君也罢,包括日军都和好如初。

      第四章一担豆腐

      梅梅的妈妈是一个很欢乐的人,很远就能听到她的笑声、骂声和叫卖豆腐的喊声。她一个女人,种了田,养了一头牛,两头猪,有空闲还磨豆腐卖。别人推磨都是两个人,这样力量顺着使,才能依靠惯性把磨转动起来,她却只是一个人,当初我并不知道这有多艰难,直到长大后推过一次磨,才明白那需要多大的力气,我和哥哥两个人推,我还感觉手酸腰胀,一旦哥哥停下来,磨就停下来,我竟不能独自使它转动一个圈。

      孩子们都叫她豆腐西施,是那些已经上学的大孩子们取的,因为他们已经读过鲁迅的《少年闺土》。村子里的人并不明白西施是什么,我们也不明白,梅梅的妈妈更不明白,只是觉得不是好话,看孩子们脸上坏笑的样子,起哄叫起来时的欢乐劲儿就明白了。所以当放学的孩子们在路上成群结队的跟在她屁股后面整齐划一的喊“豆腐、西施;豆腐、西施。”时,她恼怒的猛然把豆腐担子一顿,抽了扁担就要打人,可早在她放下担子的时候,后面的孩子就一溜烟的跑了,他们都跑向两边的油茶子山里,人影淹没在高高的草丛和山茶树间,声音却还从不同的地方,零零落落的传过来。她追着跑了一会儿,可哪里还看到人的踪影。

      “你妈才是豆腐,你姐才是西施,叫你妈的叉啊!”

      山上传来阵阵笑声,她妈妈没有办法,只能愤愤的回来,仍挑着豆腐叫卖:“卖豆腐哟,刚磨的豆腐,新鲜水嫩的豆腐哟……”

      那时候我们也已经开始上学,每天大早就背着书包到离村两里远的小学校上课,早上是一节早读,一节数学,然后回家吃早饭,中午是四节课,然后回家吃中饭。下午是两节课,上完课后,我和梅梅还得回家放牛。那条从村子直通学校的山间小路被我们日积月累的踩踏,变得平整光滑,天晴的时候像倒了柏油,赤脚踩在上面,一片清凉。可一下雨就滑溜得很,我们只能裹了裤腿,任双脚在泥浆里挣扎,脚趾之间灌满了泥水。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是我们最欢乐的时光,尤其是油茶子山上开满花的时候,我们折一根草,中空的草茎恰好制成了一根吸管,凑到花心里吸花蜜吃,那是农村孩子难得一见的美味,有时候我们还把吸管对准一个小小玻璃瓶,把花蜜储存起来,到了学校里才慢慢享用。

      有一次,我和梅梅正在吸食花蜜,忽然听到同学们的呼喊,“豆腐、西施;豆腐、西施。”每当这个时候,我和梅梅就很尴尬,我们身在人群之中,好像自己也参与其中了似的。这一次我们没在人群里,然而更惨,因为愤怒反身追来的她妈妈一眼便看到了我们,倒仿佛我们也是那些躲避奔跑的人似的。幸好她没有把扁担抡向我们的屁股,只是叫一声,“你两个帮我看着豆腐。”就向山上奔去,看来她今天动了真怒,发誓要抓住一个“狗崽子”,好好的整一顿风!

      我和梅梅守着豆腐担,其实就是一担平时挑谷子用的箩筐,每个箩筐上面横架起一个四四方方的豆腐箱,挑起的时候,筐绳被拉直,稳稳的锁住厢子。我打开一块豆腐纱,见白白嫩嫩的豆腐还散发出热气,忍不住吞了口水。当以前见梅梅挨打挨骂的时候,我总是很同情她,今天却有些嫉妒,她天天都有豆腐吃。

      梅梅说:“得了吧,天天有豆腐吃?我都好久没吃过了。妈妈除非卖不完的时候才舍得自己煮了吃,可她的豆腐那么好卖,哪有卖不完的时候?”

      我说,“至少,豆腐渣总天天有得吃吧?”

      我们两家同住在一个天井中,所以偶尔梅梅的妈妈会送给我们一些豆腐渣,妈妈把它们晒干,浸了油撒上黑色豆豉蒸起来,香喷喷的特别好吃。

      “那谁要吃?我们家都是倒了给猪吃。又涩又乏味,当然,杨柳伯母蒸的除外。”杨柳就是我妈妈,她的厨艺确实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我们聊了一会儿,百无聊赖,我便去试着挑豆腐担,今天她妈妈去追赶那些起哄的孩子,居然没拿平素最趁手的武器:扁担。而是在路边捡了一根长长的竹棍,那打起人来确实又轻快又趁手,还不会打伤人。也不知是哪个孩子丢在路边的,因为平素我们上学放学,就喜欢折了竹枝当刀剑,学着武侠影视里的样子互相劈砍博击,追逐嬉戏。

      “你太矮了,绳子那么长,你挑不了的。”

      梅梅只是随口一说,我却仿佛受了伤害,不服气说:“我也不矮。”装模作样的把筐绳挽好,穿上扁担放在肩膀上,说不矮,其实我把绳子在扁担上绕了两圈,这样子我终于够得着了,豆腐并不重,虽然我人小力弱,可一使劲,居然挑离了地,可毕竟太矮了,挑得一头高一头低,那绕在扁担上的筐绳不像大人们那样,是有技巧的,滑落下来,“咣”的一声,后面的箩筐先落了地,前面的箩筐失去制衡,接着也掉了下来。我挑得并不高,箩筐仍未倒,但放在上面的豆腐箱却已经歪到了地上,豆腐撒了一地。

      我跟梅梅吓得目瞪口呆,她嘴巴一扁就要哭出声来,我用食指在嘴巴前一竖,说,“别哭,你妈听到了打死我们,咱们快跑吧。”说着不由分说,拉了她的手就往油茶山下跑。

      我们跑得远远的,然后躲在山茶树后,影影绰绰的看见她妈妈回到豆腐担边上,长长的骂声骤然响起,似哭似歌:“哪个打霸的,上吊的,吃药的倒了我的豆腐哎……梅梅死女,你死到哪里去了?我的豆腐都倒掉了,一桌豆腐才卖了几块哎……你躲吧,躲吧,梅梅死女,你除非躲一辈子不回家,否则休怪我揭你的皮、抽你的筋,打得你屁股开花两瓣儿……”骂几句,又弯腰俯身的双手拍打自己膝盖,骂几声又跳起脚来,看得我扑哧一声笑了,梅梅大惊,生气的说,“你还笑,反正打的不是你。”说着不禁哭了起来,我安慰她,“怕什么?大不了不回家。反正天涯海角我陪你流浪。”

      “真的?那我们这就走。”梅梅却当了真。

      走就走!我和梅梅从茶山中钻出来,便到了细沙子铺的马路上。这是通往乡上、县上的大马路,也可以从此到学校,只是要多绕点弯儿,村里的孩子放学路上百无聊赖,有时便在马路上堆石头拦车玩,他们先是用许多石块在马路上垒一条横亘而过的路障,眼看着那些公交车、小轿车驶来,却不得不停下,不一会儿,下来两个人,把石头揿开恰好两条轮胎宽的缝,然后便驶过去了,垒了一下午,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毁了,孩子们的兴奋感受到了严重的挫折,于是他们改变策略,找了一块又大又重的石头,大家齐心合力,“嗨哟嗨哟”的滚到路中间,放的位置恰到好处,无论左边还是右边都无法过一台车,再有车至,看到车上下来的人望着巨石摇头兴叹,孩子们压抑着心头的兴奋,躲在路边的山茶树后观看着,虽然为了把石头滚到路中间去,累得腰酸背痛,浑身汗湿,可在这巨大的胜利面前,这点劳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些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石头搬移开去,等车子走远,孩子们便欢呼起来,仿佛抗日片里打了胜战的八路。

      真是倒霉的一天,我和梅梅刚刚到了马路上,一辆被拦的小轿车恰恰停了下来,车上的一个女子气愤之极,破口大骂,见了我俩,上来就是两巴掌,打得我和梅梅都有些懵。

      “要你们使坏,要你们使坏!这地方的人怎么这样?连孩子都欺负人。”

      我怒道:“好狗不乱咬人,我们两个这么小,哪里搬得动这么大的石头?”

      “你这孩子真坏,还骂我是狗。不是你们搬的,也是你们村的人搬的,就打你们怎么了?”

      “你打我,我叫我爸爸来打你们。”

      那男子有些害怕,对女子说,“算了,跟孩子争什么?等下大人来了,多些麻烦。”

      女子也不再说什么,两人对着大石头仔细研究,我跟梅梅也没兴趣观看,沿着马路往前行,也不知道走了几里路,我害怕起来,前面路途漫漫,方向茫茫,不知有多遥远,在村子附近尚且挨了打,若走得远了,只怕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了,这时候,大人们平素吓唬我们所讲的那些恐怖的故事又浮现在脑海中,什么挖心呀,挖眼珠呀。

      “我们还是回去吧?”虽然害怕梅梅责怪我,我还是说了出来。

      “嗯,回去吧。”没想到梅梅想也不想就同意了,对前途的害怕到底胜过了对妈妈的畏惧,我们便又沿着原路往家走去。

      第五章梅梅妈妈

      我毕竟还是高估了自己,以为只要沿着马路往回走就能回到家里,可我们走了好久,天都快黑了,还没有看到村子的影子,抬眼望去,远处是层叠起伏的山峦,和天混为一片青色,近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正在抽穗的稻子随风起伏,在暮色朦胧中,隐隐有一片屋瓦,完全是陌生的样子,我恐慌的发现,我们走错路了。

      天已经黑了,怎么办呢?梅梅紧紧抓住我的衣襟,心怕把她丢下,可我心中的惶恐并不比她少。

      “怎么办?我们回不了家了。”她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

      闯过祸之后,她向来是最畏惧回家的,但这一刻,也许她从来没有这样想家过。我拉着她的手,既是安慰她,也是给自己壮胆,“没事,前面有房子,就会有人家。”

      前面并没有人家,但当我们看到那明亮的灯光,听到朗朗的书声时,心中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原来这是一家学校,校前是一口井水,那井水清澈汪亮,青色的水汩汩流到旁边的小溪里,我和梅梅顾不得其他,先俯在井旁,双手撑着井沿,像牛似的对着井水狂饮一气。

      学校的铁门半敞开着,院子里栽满了各种树木,我们忘记了恐惧,只觉得到处透着新奇,学生们整齐划一的读书声比唱歌还好听,我们偷偷的从门上往内望,那些学生在灯光下散漫的坐着,有些拿着书,有些互相敲敲打打,每个人都有一张属于自己的桌子,桌上放满了课本,整齐的堆得老高,像是一堵墙,几乎遮住了他们的脸。有人发现我们,吓得我们赶紧缩回身子,脸早已经羞得通红。新奇过后,我们仍只剩下迷茫,这里虽然灯光明亮,我们却不知该去哪里,干渴已经止住了,饥饿却开始侵袭我们,像一只小小的蚕在沙沙的吃着桑叶。院子角落里有几株桃树,上面落满桃子,正到了成熟的时候,夜气里散发出蜜一样的清香,我拉了梅梅悄悄走到树下,那里黑黑的,除了我们,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正好摘桃。真是一树好桃,灯光下白白的桃子发出柔和的光,微细的桃毛显得润泽诱人,虽然桃枝被压弯了腰,可站在树下我们还是够不着,我像一只猴子似的攀援而上,然后匍匐着沿枝向前,直到伸手摘下一颗桃子往下抛,梅梅熟练的接到手里,刚刚摘了两棵,只听有人低喝,“谁?”

      我吓了一跳,差点没有掉落下来,大气不敢出,梅梅更是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手中还捧着刚刚摘下的两颗桃。一束手电光直射到我脸上,同时有人说,“下来吧。”声音已经柔和不少。

      我爬下树来,朦胧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微胖的身材,有些射顶,但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定然长得眉清目秀。他一言不发的把我们带到一个办公室,在我们面前的一条单靠背椅上斜斜的坐下,这才打量着我们,问:“你们是谁?怎么在这里?”

      “我们是芙蓉村的,我叫梅梅,他叫青云,我们迷路了,回不了家了。”梅梅说。

      “哦,芙蓉村的?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我爸爸在外面打工,我妈妈在家卖豆腐。他爸爸妈妈都在种田。”

      “饿了吧?”他忽然问。

      我跟梅梅都默默的点头,我看到她还吞了两下口水。男子出去了,我们互望一眼,都不知他会拿我们怎么样,谁知等了一会儿,他却用两个大碗给我们打了两碗饭来,上面盖着菜,是辣子煎鱼块,那饭菜都已经冷了,可我们却闻到了浓香,口水忍不住的往外流。

      那真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饭,吃过的最好吃的鱼。吃完饭,他骑着单车说要送我们回家,我们将信将疑,却又没办法反抗,他似乎看出了我们的顾虑,说,“没事,我认识你们的爸爸妈妈,你的妈妈叫香草,对吧?”

      梅梅点点头。男子不再说话,叫我坐在单车后面的货架上,而梅梅斜斜的横坐在身前的横杠上,双手紧紧抓住龙头,他先是把手电筒咬在嘴巴上,咬累了便用手拿着,时而用左手,时而用右手,就这样踩着单车,踏着夜色,把我们送回了家。

      他确实有些奇怪,就好像是我们村的人似的,轻车熟路就到了村子,他把单车锁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也不问我们住哪里,径直就找到了我们居住的院子。那天晚上恰好停了电,村巷里一片漆黑,我们的到来踏碎了宁静,一片狗声汪汪的响起。进了院子,恰好电也来了,我叫一声,“妈妈。”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爸爸妈妈闻声而出,妈妈把我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我无心享受妈妈的温柔,便挣扎着下了地,然后跑到梅梅家门前,虽然并没有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可我还是非常担心她挨打。

      想像中,梅梅的妈妈应该是非常震怒的,她手中一定执着一根专门用来教训梅梅的竹棍,正劈头盖脸的抽下来,然而我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今天她居然非常温柔,亲自端了一碗饭给梅梅,说,“饿坏了吧?快吃吧。”碗中还有我垂涎欲滴的豆腐。

      “我已经吃饭了。”梅梅显然也不敢相信妈妈竟如此慈祥,胆怯的说。

      “哪里吃的?”

      “我那里吃的。”男子说。

      “吃了再吃碗。”梅梅妈妈把饭碗递到她手里,对男子说,“你也吃点,你们单位上吃饭吃得早,已经饿了,我这还有瓶酒,是……是当初留下的……”

      我忽然发现,她居然有些慌乱,要不是梅梅接得快,那碗饭几乎要掉落在地上了,她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便弯腰到柜子里翻来翻去的找起来。

      “都这么大了……”

      “都这么大了。”

      “我走了。”男子发了一会呆,忽然毅然决然的转身走了,梅梅妈妈刚刚从柜中找到那瓶只剩下一半的白酒,转身只见到男子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不禁愣住了,像一尊雕塑似的一动不动,那拿在手上的酒瓶也凝固在空中,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却又永远掉不下来。

      我见梅梅没有挨打,安了心,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帮我盛好一碗饭,我虽然吃过饭了,还是感觉饿了起来,接过来便狼吞虎咽的吃,却听见妈妈对爸爸说,“梅梅爸爸来了。”

      我的耳朵竖起来,说,“梅梅爸爸来了?什么时候?”放下碗便往屋外跑,跑到梅梅家,梅梅已经吃完饭,正在收拾碗筷洗碗,她妈妈却一反平时忙忙碌碌的常态,坐在一张矮兀上,双眼直视前方,好像一个瞎子。

      我回到自己家,对妈妈说,“就她们两个人,没见到她爸爸。”

      梅梅的爸爸长年四季在外面打工,很少回家,偶尔过年的时候他会回来,但也很少出门露面,所以我只见过几回,记忆里他长什么样子都很模糊,印象中只记得很高,很瘦,脸上有许多痘坑,不苟言笑,总是板着一张脸,像是传说中的苦大仇深。

      妈妈笑了笑,不理我。

      有些记忆已经模糊,在回忆里却常常很清晰,所以我自己都不明白,是因为了解真相后的想像,还是确实有过那段经历,甚至只是偶尔做过的一个梦,然后把梦当成了现实。第二天,也许不是第二天,而是不知何年何月的某一天,我只记得那天我闹肚子,肚子痛得无法忍受,便跟老师请了假,早早的回家,上午时分,村子里是最宁静的时候,小孩子在上学,大人们都在地里干活,村巷的青石板街上只有蚂蚁在繁忙的来来往往,阳光从瓦檐上泻下来,像水银似的。

      我进了我们住的院子,这是一幢旧式大宅,中间有天井,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厢房,每个厢房住一户人家,都是土改时候分的房,原来的屋主是一个地主老财,据说就吊死在屋子正中的神龛上,所以虽然有阳光从天井上照下来,一个人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有些阴森。其时另两户人家已经新建了房子搬走了,只剩下我们和梅梅家,而这时我忽然听到梅梅家里传来悄悄的人声,头皮不由自主的发了麻,直到听明白是梅梅的妈妈,才不再害怕,好奇之心却从心底里升起,无法抑制,就连肚子疼都忘了,蹑手蹑脚的猫到她们家门口,门虚掩着,因为老屋本就潮湿,所以显得非常幽暗。阳光透过窗棱直射到屋中,灰尘在光圈里飞舞,更显得人影瞳瞳。

      “听说你对孩子很坏,有人说都不如后妈,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恨你。”

      “如果你恨我就打我吧,我现在就让你打,可孩子是无辜的,她是你的骨肉,你怎么可以对她坏!”

      “谁说我对她坏?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是的,孩子是苦,很小就要干活,要承担起很多重担,可这我有办法吗?我一个女人,他根本不管我们,一年浪在外面,见不到人也见不到钱,我们要生活,还要供她读书,容易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农村哪个孩子不干活?她这孩子其实皮得很,我若不管得严点,她才不会这么听话呢!”

      “孩子这么小,不要总是打骂。”

      “你少来管我,我自己的孩子爱打就打,有时候我想着自己的苦都是你造成的,而她是你的女儿,抽在她身上的竹子就特别解恨。”梅梅妈妈忽然哭了起来,一把抱住男人,“他反正一年不着家,你能不能多来看我?也多来看看你的女儿?我保证再也不打她了。”

      可男子却仿佛被吓住了,拼命的挣脱了她的拥抱,逃也似的往门外走来,吓得我三蹦两跳躲到了堆在墙壁上的一捆柴禾后。眼见梅梅的妈妈追出来,她压抑着哭声低喊,“你别走,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如此无情无义?”

      男子早奔出了门外,逃得无影无踪。

      第六章电视

      那年夏天艳君离开芙蓉村后,过不久便给我们寄来了礼物,是几张贴画,日军、梅梅和我都有,我的全是白娘子,当时《新白娘子传奇》正风行在大街小巷,每到了播出时间,夜空中就飘荡着白娘子甜美的歌声。

      “……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只为这一句啊哈断肠也无怨,雨心碎风流泪哎,梦缠绵情悠远哎……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和你化做一团火焰……”

      我们家没有电视机,只能到日军家去看,日军家是村子里最早买电视的,每天晚上,大家就像看电影似的,把他们家堂屋挤得水泄不通。他爸爸待客非常热情,早早的就把条凳在堂屋中依序摆好,但他是一个走州串县的牛贩子,经常不在家,而他妈妈独自在家的时候,就表示出很不欢迎的态度,他们家养了几条大黄狗,狗眼看人低,有时摇头摆尾,有时狂吠追逐,我被狗咬过衣襟,也咬过手,手背上至今留着疤痕。如果他爸爸在家,只要低喝一声,“大黄,二黄,三黄。”狗们就变得温驯友好,凑近你的狗嘴由咬变成了嗅,可他妈妈则视而不见,有时还笑眯眯的,似乎很享受看到你狼狈的样子。她有时候甚至故意不开门,明明在家,却关门闭户的也不开灯,制造不在家的假象,或者天已经黑了,她却还在地里磨磨蹭蹭不回家,明明没有事了,还要在村前的大池塘里洗尿桶,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那些等着看电视的人烦躁不已,《新白娘子传奇》已经开演了,孩子们一遍一遍的跑来叫她,她便骂,“我还在洗桶,叫你妈的叉呀。”

      不少大人也急着看,一些叔伯就不客气的骂,“洗洗洗,洗你妈个叉呀!你要用尿桶挑水喝吗?”

      “七子怎么娶这样一个老婆?他回来了叫他捶死你。”

      这女人其实很怕七子叔叔,所以对这些叔伯也不敢太无礼,但却并无所动,还是慢吞吞的不理不睬,回到家也不即开电视,别人催她,她就说,“你开呀,电视摆在那里我又没落锁。”

      可别人哪里会开电视,这东西那么珍贵,若是弄坏了,谁赔得起。大家真是又急又恨,又没办法,等她一会儿放尿桶,一会儿淘米,一会儿洗菜,慢吞吞的好不容易走过来打开电视,早演了半集了。那时大家对电视的热切真的比得上沙漠里对水的渴望,漏掉了一段就好像天都塌了,眼前只剩下黑暗与忧伤,尤其是好看的电视剧大结局的时候,却忽然停了电,真是心痛得都快碎了。而那时候偏偏又最爱停电。

      跟日军打架之后,我便不去看电视,可心里却又渴望得很,自尊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所以每天傍晚的我尤其失落,天渐渐黑下来,只剩下天边的一抹云霞依然红如山火,鸡鸭已经归栏,我慢吞吞的赶着牛回家,看到原来的伙伴们急急忙忙,又焦急又兴奋的样子,他们边走边讲述昨夜的剧情,猜测着今夜的发展,我的心隐隐作痛,多么希望日军能跑过来叫我,邀请我去看电视,或者艳君,梅梅来叫我,然后日军点头认可也行,那就算是给了我台阶下了。可是没有,我不禁愤愤的想,不就是电视吗?不就是白娘子吗?我才不稀罕,你们以后就算叫我去看,求我去看,我也不会去的。所以当我们和好之后,我也并没有就去看电视,我还放不下矜持。

      “快点,你这么慢,马上就演白娘子了。”

      “哦。”我只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走吧,大家一起去看。”

      “走啊,大家都到我家去看电视吧。”日军终于说,而且特意叫了我,“你也来。”

      此时的我真是开心,宛似烟花绽放,心头所有的阴霾仿佛清晨的雾一样,被一阵清风吹散了,所有的皱折好比摊开的纸似的平展了,我对艳君充满感激,那时候她在孩子们中就像公主,说的话比日军这个主人更有权威。

      去别人家看电视自有乐趣,是日后在自己家里看电视时所没有的,那就是热闹、欢快,还有互相的讨论、八卦,甚至争吵,都像油盐酱醋似的,给精彩的节目又加了不少佐料。可和谐与快乐并不是主流,也还有屈辱。

      有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兴冲冲的去日军家看电视,却被他妈妈拦住了,我有些不明白,问她,“怎么了?”

      她微微一笑,说,“你想看电视?”

      虽然她笑着,我还是觉得有些怪异,所以心里不乐,没有回答,她把门从身后带上了,然后指着旁边的狗洞对我说,“看到了吗?如果你想看电视,就从那里爬进去吧。”

      虽然还小,我还是感觉到一股热血直从头顶升起,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受到如此屈辱,平素我们家和他们家是很要好的,尤其七子叔叔对我,特别亲热,每次见了就要抱着亲,我虽然讨厌他满脸的胡子拉碴,扎得我不舒服,但也感觉得到他对我的喜欢,我和日军虽然常常打架,但打完之后不多久就会合好如初,除了梅梅,他就是我最好的伙伴了。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这样呢?虽然喜欢看电视,但我也可以不看,如果要侮辱我的尊严,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从小我就明白这一点,所以虽然年纪小,但凡和父母有些不和的人家,我是从来不去的。

      我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终于醒悟过来,回过头来恨恨的骂了一句,“爬你妈去死!”

      “狗崽子,老妈坏,生出的孩子也这么坏!”

      原来那天她跟我妈妈骂架了,原因是她去我们家的竹林里砍了两株竹子,妈妈看见了,说她,“怎么砍我们家的竹子,连说也不说声?”她却恼怒了,“不就是两株竹子吗?有什么了不起?你儿子还天天上我家看电视呢。”

      这话说得让人啼笑皆非,当时两人越说越气,终于骂了起来,农村的妇女骂架就像唱歌一样,声音悠远漫长,有时候好比山路,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忽然还要拐上一道弯。有泼辣的不只是骂,还要伴着动作:拍手、跳脚、扯了衣襟扑扇,那天下午我隐隐听到山野里传来叫骂声,因为隔得远,只听到离奇曲折的音韵,却并没有听清内容,没有想到主角是自己的妈妈。

      她对我的侮辱恰好被艳君看到了,她哟的一声,“有台电视好了不起吗?”

      “没了不起别来看啊。”

      “不来看就不来看,谁稀罕。我明天就去搬台电视来,一台破电视还真以为上天了,告诉你,我来看是给你们家面子,以后八台大轿请我来,我也不会来呢。”

      艳君拉着我转身就走,我没想到她这么义气,说话也这么犀利,也许她是有底气吧,毕竟,与我们相比,她可是高高在上的城里人。第二天,她果然就回家去搬了一台电视来,清早坐公共汽车上的县城,下午天擦黑的时候就回来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我们家去叫我,“青云快来,到我姐家看电视。”

      日军家的电视是黑白的,金星牌,十四寸,她带来的电视却大多了,是二十一寸的,而且是彩色,就像春天姹紫嫣红的花似的多么绚烂,我看着这电视,心情复杂。此时我对电视本身并没有那么入迷了,可有个地方看电视毕竟并不孤单,何况,有没有地方看电视,似乎还关系着人的尊严。妈妈知道我受侮后,非常生气,还要去骂日军妈,被爸爸拦住了,他们虽然正在建新房,经济紧张,可那晚还是一致决定,马上就要买一台电视,不能让孩子受欺负。听了他们的谈话,年纪虽小的我,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艳君搬来电视后,分去了日军家看电视一多半的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全都围着艳君转的,自然谁也不会再去日军家,这让日军无比失落。其实他的妈妈不是亲妈,是后妈,常常打他。他因为家中有电视,平素就显得非常自豪,甚至有些趾高气扬,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晚上去我家看电视。”似乎这是对别人的最高奖赏。所以与人吵架的时候,也会说,“不许你来我家看电视。”这成了他最致命的武器,最厉害的杀着,有些孩子听了这话顿时软下来,与他求和,有些孩子甚至急得哭了起来。

      现在呢?他求着别人去,别人也不肯去了。他就对我说过,“青云,晚上来我家看电视吧,我有好吃的留着给你。”我是一个无比高傲的孩子,别说已经有地方看电视了,就算没有,受了侮辱的我也不可能再去他家,他见没有人去他家,自觉没趣,便也跟着我们去艳君姐姐那看电视了。

      第七章情书

      收到艳君的贴画后,我写出了平生第一封情书。我不知道那是否叫情书,或者说是第一封写给异性的信。反正,看着那美丽的白娘子,许仙,小青,我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而艳君回城后,居然送我这么好的礼物,她心里一定也记着我吧。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又涌上心头,甚至入到梦里。

      夏天的晚上,我们喜欢到晒谷场上玩,场上堆着的稻草成了我们的床或沙发,我们在上面翻滚,摔跤,有时候我们也只是文静的躺着,仰面看天上的星星,有一回艳君逗我,把她白白的脚丫蹭到我的脸上来,我搂住她的脚,用手指掐了一下,她吃痛,一脚踹在我怀里,我们这样子打闹,心却不自禁的砰砰跳得激烈了,她的腿是那么白,一双光脚丫像柔荑似的棉软,双手摸上去就像摸过面粉似的,过了好久还滑滑的。

      有一次我的牛丢了,我到处寻找,无意中进入了邻村的梨林,那黄灿灿的梨子坠满枝头,我伸手摘了几个,牛还没找到,我把梨分给伙伴们,让他们帮我寻找,大家转过几个山坡,却发现牛便在一个山坳里安静的吃草,我正为那几个分出去的梨惋惜时,却发现艳君偷了一捧的梨子回来了,她用裙子兜着,翻卷的裙子下面露出白白的双腿,像嫩藕似的洁白无暇,还有红色的内裤。

      “快来帮我拿梨子,来人要看到了。”

      我们以为她怕偷梨被人发现,后来却醒悟到,她是怕来人看到她翻卷的裙子,好像我们看是没关系的。

      我还曾和她一起去邻村看电影。有电影的时候,大家都热情高涨,下午放学后就兴奋得无心放牛,可梅梅被妈妈留着要剁猪草,日军因为每天跟我们混在一起,被他后妈一顿好揍,他气得指着后妈骂,“你个坏女人,我长大了要报复你!”他后妈手中高举着火钳追了出来,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用手臂抹了一把鼻子,饭都没吃,一溜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本来要跟着哥哥去的,但他不许我跟,我没有办法,一个人又害怕,正失落着,艳君高举着一根用麻秆点燃的火把来叫我了。

      “走走走,看电影去。”

      她没用过麻秆火把,似乎觉得特别有趣,我已经忘记了当初看的是什么电影,好像是《天下第一剑》或者是《少林寺》还是别的什么,但我们去看电影的路上,她举着火把的样子却记得清清楚楚,夜凉如水,蛙声遍野,空气中飘荡着稻香,她右手举着火把,左手牵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漫步在山间小道上,前前后后都有人声,树木之后影影绰绰的现出火把来,是零零星星去看电影的人。和先前相比,因为有了电视,看电影的人已经少多了。

      虽然时隔多年,我还记得信的第一句,“亲爱的艳君姐姐,你走之后特别的想你。”后面的内容却一句也记不起了。我写好后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十分得意,想像她读到时的样子,会夸我写得好吗?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寄给她,也许应该交到她姐姐手里,托她转交,但又有些不好意思,正在犹疑的时候,我知道她不只给我寄了贴画,日军、梅梅等小伙伴们都有,而且日军的比我还多,我是六张,梅梅是四张,日军却有八张,这让我感到无比失落,原来她不只是喜欢我一个人,或者说她甚至更喜欢日军,我写的信还有必要寄给她吗?

      花了我不少心血写好的信丢掉可惜了,寄呢,心头又有些不满,于是我只是把它折成方块,放在口袋里,我在等着做出最后的决定,谁知有一天玩耍的时候,它却掉了出来,让梅梅捡到了。

      我急了,要她还给我,可她不肯,飞快的跑着逃走,我在后面追,没想到她跑的速度那么快,也许是因为我并没有真心想追,得意的文章总是希望有读者的,否则太孤独。梅梅边跑边看,还要高声读出来,“亲爱的艳君姐姐,你走之后,非常的想你。哈哈,非常想你,想你……”她虽然笑着,但听不出她到底是开心还是忧郁,日军他们在一旁起哄,追着我喊,“非常想你,特别想你。”我终于动了真怒,追上去一把抱住梅梅,粗暴的把信抢了过来,她并没有松手,所以手上还留下一角,我不依不饶的要把断篇残句全抢过来,她却紧握着拳头不放,我于是双手捉住她的手,硬生生的掰开,我拿所有的信纸全撕得粉碎,丢进池塘,有些被风吹到空中飘啊飘,飘到草丛中,有些落进水里,随水飘流,时浮时沉。

      我当时的样子可以说气急败坏,对梅梅充满了恼恨,事后却不禁后悔,我等着梅梅来找我合好,谁知她竟再也没有来叫过我。

      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样子太过让她难堪,还是我写给艳君的信让她感到伤心,总之,这一次不像往常,她很快的便原谅了我,或者说早忘记了我的错,两人又亲密无间,这次她的冷漠,她的怨恨都很明显,但也许是因为我们长大了,再也不好像原来那样两小无猜,因为孩子们之间,男女的界限就像楚河汉界似的,忽然之间变得突出起来,甚至像无法飞越的鸿沟,让我们却步。

      班上男女生之间几乎已经无人再说话了,大家泾渭分明,虽然老师强迫我们男女生同桌,但每张课桌上都划了国界线,谁要越了雷池一步,便是一拳头。如果只有女生在教室里,你甚至都不好意思进去,我和梅梅早就成了班上同学的笑话了,要说不在乎那是假的,只是两人从小一起玩,也不好意思就翻脸。即使如此,我也还是找她说了一回话,虽然是借故钢笔没有墨水了,向她借,她不说话,只是默默的从课桌中拿出一瓶蓝色墨水来递给我。我借过来的时候,班上忽然传来一阵哄笑声,笑得我面红耳赤。

      我们家搬到新房子去了,牛也已经卖掉,以前找她的借口都一一消失,我们不再一起上下学,一起放牛采猪菜,她有她的好闺蜜,我有我的小伙伴,我们就这样慢慢长大,慢慢疏远。

      儿时的记忆像一个美丽的梦,虽随风飘远,却回味无穷,仿佛一坛深埋地底的老酒,若揭开盖子来,越久弥香。我常常想起给艳君的情书,在脑海中回旋的句子却成了:“亲爱的梅梅,你走之后,非常的想你……”我努力回忆,给梅梅写过情书吗?没有,一点印象没有,可这句“亲爱的梅梅”就像一种伴随你成长的味道,深印灵魂之中,非常诡异。好像你曾与一个用某种香水的女人常相厮守,某一天你失忆了,你忘记了她,忘记了过往,可你闻到这种香水,你还是会觉得熟悉,觉得喜欢,甚至觉得刻骨铭心。

      所以我努力回忆此后的事情,关于我和梅梅的,还有我和艳君的,但我常常混淆了两个人,有时候把发生在艳君身上的事情放在了梅梅身上,有时候把梅梅当作了艳君,有时候恍惚间觉得她们其实是一个人,尤其在梦里。我怀疑自己是否曾经被人用砖块砸过头,或者出过车祸撞坏了脑子,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精神分裂,我正常得很,就像青天白日大太阳底下,根本不会见鬼一样,我只是把自己曾经喜欢的女子混淆了,因为她们就像一张纸的两面,一个是你的红玫瑰,一个是你的白玫瑰。而和她们相处的时间又是如此重叠,交织,就好像墙角上的蜘蛛网,要么光洁没有,要么纠缠难休。

      第八章初恋

      上大学的第一年暑假,我呆在家,时逢百年一遇的大旱,禾苗不再生长,焦枯如柴,只要划燃一根火柴丢下去,就可以燃成熊熊大火。我每天干的活就是早上割一担这样的禾苗,下午割一担这样的禾苗,然后用刀剁碎了喂猪,猪吃这样的食物,瘦得真的像老鼠。除此之外,我还得到三四里之外的大井头去挑水,平素我们挑水的井里早已经干枯,大地上到处都是裂痕,像巨大的伤口一样触目惊心。

      爸爸自制的木桶无比笨重,平时上学没干过活,初初挑担,一担空桶挑到大井头我也要换几次肩,装满水后简直不堪重负,没走几步已经疼得受不了,腰被担子压得像一株弯弯的树。

      一天下午,红霞满天,我艰难的挑着一担水往家走,在一个池塘边歇担时,梅梅提着一篮猪菜路过,她还是这么能干,在这种满目荒凉的时候,居然采了满满一篮子。

      “青云,挑水啊?”

      我没想到她会跟我说话,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向我开口。

      “嗯嗯……”

      我明显有些紧张,她却扑哧笑了,这一笑甜美而妩媚,瞬间把我们拉回到从前,紧张感消失了,仿佛我们还是那曾经青梅竹马的两个孩子。

      “久不干活挑不动吧?”

      我脸红了,还要装强,说,“挑得动啊,我只是看看风景。你看,这几株柏树好美啊。都长这么大了,记得这株还是我亲手栽的。”

      她又扑哧一笑,说,“什么时候柏树也变得这么好看了?”

      “柏树本来就好看啊,蒲柳之姿,望秋而零;松柏之质,经霜弥茂……”我还想掉几句书袋,可一时想不起有什么赞美柏树的诗句了。梅梅只是望着我笑,问我,“天快黑了,你还要挑几担?”

      “最后一担了。”

      “走吧。”

      她忽然走上前来,拿了我的水钩扁担,挑着就走,我忙说,“哎,不用你挑呢。”

      “别客气了,看你挑担,别说你挑着难受,我看着都难受。”

      对于我无比艰难的担子,她挑起来却非常轻松,走路的姿势,水桶的摇动都有一种韵律,我挑着时,水桶每一晃动便有水泼出来,她挑着却是滴水不漏。我感到不好意思,提着她的篮子,隔一会便说一句,“可以了,你放下吧,我自己来。”她理都不理,只是一径的走,两三里路程居然不歇脚就到了。我大是佩服,她谦虚说,“这有什么?我们就是干活的命,这点小事都做不了,吃什么?”

      她高中读了几个月就辍学回家,不知什么原因。其实她的成绩并不差,也许只是没有钱,她妈妈说过,“反正是赔钱货,读那么多书干嘛?我小学没毕业,箩筐大的字不识一个,还不是照样嫁人生子?”他的爸爸是坚持要让她读高中上大学的,为了欠基金会的贷款还被抓起关了十五天。没想到不久之后她却自己回来了,说是不忍心爸爸为她坐牢。小时候她爸爸长年四季漂泊在外,几乎见不到人影,没想到倒很疼她。然而村中却有流言,说她是被开除的,还说她勾引老师,说得很不堪,我自然不信,就像说她妈妈的那些流言一样。

      有人说她妈妈勾引一个老师生下了她,她爸爸一气之下才离家打工。那个传说中的老师就是当初送我和梅梅回家的那位,当时是乡中学的校长。也有说校长本就是她妈妈的恋人,本来只是一个民办老师,为了转正,抛下怀孕的妈妈娶了学区主任的女儿,但据说校长并不是当世陈世美,因为他之所以这样做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梅梅妈妈逼迫的,所以妈妈并不恨他,她只是为了成全心爱的男人,宁愿牺牲自己。我不知道到底哪一种说法才是真实的,就像我不知道哪一个面目才是梅梅妈妈的真实一样,这个我从小就讨厌的女人,难道还是一个伟大的情种吗?

      我的初恋我愿意给梅梅,因为她始终在我的心里,但我不知道这是否能算爱情,或者仅仅是一种称之为青梅竹马的友谊。因为我虽然对她怀着一种美好的情愫,却从没有疯狂的痴迷,没有激烈的怦然心动,没有为之生为之死的义无反顾,没有为之废寝忘食夜不能寐,没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些发烧般的感觉,自焚似的体验,我全部给了另一个人,给了艳君。

      几乎就在同一个夏天,艳君又来到村里,这时的她出落得更其美丽,高桃的身子,皮肤依然雪白,长裙像云一般洁白轻盈,如仙子下凡,脱俗出尘,我已经好多年没看到她了,却依然一眼便认出了她。这些年她也许来过,却从未长住,所以再未谋面。那天我去挑水,看到一个女子弓着身子挑着一担水,那水桶比普通的桶小了一半,而她只挑着半桶,居然还累得气喘吁吁,走路弯腰的样子像一只虾米在蹦跳,我想起自己当初的狼狈,认出是她后,欲打招呼又有些不好意思。心头浮现了曾经写给她的信,“亲爱的艳君姐姐。”当初感觉她比我们大了一截,现在看来,其实也就大了两三岁而已。

      她放下担子休息,向我嫣然一笑,“青云。”

      “唉,你还认识我?”

      “你这臭小子,根本没变化什么,当初跟在我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姐姐可叫得甜了,现在怎么不叫了?”

      我大是窘迫,到底是城里女子,这么大方自然。

      “叫啊。”

      “叫什么?”我明知故问,现在叫一声姐姐,无论如何出不了口。

      “算了,饶了你,不过你得帮我把水挑回家。”

      这正是我所愿意的,自然毫不犹豫的挑了起来,何况这么小的桶,对于我来说,现在也轻松得很。她的姐姐一家人都去城里喝酒了,说是要去几天,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乡下。

      “呆腻了,还是农村有味。”她说,“不过晚上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好怕怕啊,今天晚上你要来陪我哦。”

      我有些转不过弯来,一个美丽的女孩,叫我晚上去陪她?不敢多想,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刚吃过晚饭,她就来了,大大方方的和我爸爸妈妈打过招呼,就对他们说,“我姐姐他们上城了,我一个害怕,叫青云晚上来陪我。”

      他们自是满口答应,“青云,你去吧。”

      她叫我睡在隔壁,是她姐姐的卧室,我心神不宁的直到半夜才睡,一夜无事,第二天她拉我去赶集,买了皮蛋、柴鱼和豆芽,都是平素难得一吃的东西。中午叫我跟她一起吃,“晚上你还得来陪我。”我自然答应。

      我把梅梅几乎已经忘到九霄云外,每天晚上我们都一起边看电视边打牌,输了的在脸上贴纸条,输的总是我,脸上的纸条贴得满满,她则乐得哈哈大笑。

      “没地方贴了,改刮鼻子吧。”她说。

      她刮鼻子的样子真令人享受,所以我都忘记了痛,觉得那轻轻一刮就像温柔的抚摸,她笑起来的样子让我迷醉,手伸出来,弯腰俯身,挨着我鼻头,好似打情骂俏,轻轻一刮后立刻捂了嘴,笑得出了声。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美丽,仿佛春天看着花朵在绽放。

      有一次,她刮了我鼻子之后并不即刻离开,脸挨着我的脸,我闻到她轻柔的呼吸,像燕子在呢喃,气息像兰花香轻拂着我的面,我紧张得不敢呼吸,一颗心仿佛要爆炸,砰砰的要往口腔里跳。一双黑黑的大眼睛近在咫尺,忽闪忽闪的睫毛几乎要戳到我的眼睛。

      “吻我啊。”声音细得像从天边飘来,那么悠远绵长,像一根细细的柔柔的蚕丝,直钻进我的心中。

      我凑上嘴去,笨拙得像是要咬人,挨着的地方也不是唇而是脸。她格格轻笑,一口咬住了我的唇,仿佛触电似的,我一个激灵,明白了什么叫柔软温存。无论多厚的棉花,多凝滑的水,多和煦的春风也不过如此。

      第九章失恋

      几天之后,她姐姐一家回来了,我们不能再明目张胆的睡在一起,只有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入睡之后,才偷偷相会。每天的等待都是漫长的煎熬。一到天黑,我就急急忙忙的赶往她姐姐家去看电视,有时候她毫不避讳的和我坐在一起,肩挨着肩,甚至似有若无的把头靠在我胸前,仿佛当众耳鬓厮磨。我感到害怕,同时心中又偷偷的喜悦。有人笑说,“到底是城里人,大方些。”他们显然并没有看出端倪,也许只是觉得一个城里人,一个乡巴佬不般配,所以根本不会那样联想。但天黑之后我并不是自由的,依然有许多活儿要干,比如切猪菜,剁红薯,甚至捉鸡入栏,喂猪等等,不一而足,农民永远没有所谓的上下班时间,总有干不完的杂活,爸爸妈妈甚至忙到凌晨一点仍无法上床。这个时候的我总是心急火燎,就连吃饭都是焦急忙慌的,有时就像逃跑似的走出家门,心怕爸妈又分派什么活儿让我做。他们没有说我,也许因为我是大学生了,他们觉得不应该再让我如此劳累,心中甚至带着愧疚。后来我回想起来,不禁有些无地自容,因为我的懈怠,使他们不得不忙到更晚,有时候甚至凌晨两点才能洗漱上床,而我因为他们的迟迟不睡,无法早早的溜出门去和艳君约会,心中不知体谅,反而抱怨。

      那段时间我就像打了鸡血一般的精神,一个人呆在床上静静的听着,外面不时的传来父母说话的声音,干活时发出的响动,却没有丝毫睡意,直到整个夜都安静下来,我才蹑手蹑脚的走出家门,她给我留了门,我轻轻一推便闪了进去,心咚咚而跳,好像一个入室盗窃的小偷。因为怕被爸爸妈妈发现,第二天清晨我们就早早起床去跑步,沿着学堂路直跑到曾经就读的小学校,然后慢慢的走回家。

      晚上我也整夜整夜的不睡,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哪里舍得入眠呢?一个晚上她告诉我,明天她就要回城了,我的心禁不住一痛,我问她,“暑假不是还有十来天才结束吗?干嘛这么早就要走?”

      “有事。”

      她不肯说有什么事,我也不好多问。心中充满伤感,忍不住唱起了动力火车的《背叛情歌》,“永远背叛永远,泪水背叛双眼,爱到深渊我还不改变,我宁愿相信你的欺骗,再不让我有对你去恨的一天……”她笑说,“你不会背叛我吧?”我不回答,但眼中含着泪光。我心中似乎有种预感。果不其然,杳无音信的几天之后,她再次回来,身边却跟着一个男子,瘦高个子,浓黑中分的头发,很是帅气,见到我她矜持一笑,却没有原先的亲密,本来心中充满喜悦的我,顿时入堕冰窖,大热天的居然感到寒冷。

      “他叫青云。”

      她向男子介绍我,却仿佛不经意似的挽起了男的胳膊,我的心一痛,好像有人拿了针在刺,那针极为细小,可是刺痛却非常尖锐,一下又一下。男子伸出手来,我机械的与之相握,入手冰凉。他又掏出一包香烟来,抽出一根递给我,我摇摇头,看他潇洒的叼在嘴中,点火的样子拽得宛如他是周润发,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挫伤,好像有人把你的脸当众撕扯,所有的骄傲都被撕得粉碎,所有的高高在上都被踩在泥泞里蹂躏,我想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曾经的柔情蜜意归于何处?所有的信誓旦旦去了哪里?可自尊心强迫我缄默不语,我想赶快离去,又不愿给他们留下落荒而逃的背影。我就那样倔强的站着,双眼空洞的望着前方,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带着一个人来,仿佛就是为了向我示威,宣告她并不爱我,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你不爱我直接离去就可以,或者直接对我说,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就好比抛弃了曾经爱过的恋人不过瘾,还要踹他一脚,把他踹下悬崖。几天时间,仅仅几天时间,就可以从多情变得如此绝情,难道爱情真的这么脆弱吗?我想不通,爱一个人,不是可以付出一切吗?不是可以掏心换肺吗?不是可以赴汤蹈火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我听到有人叫我。

      “青云。”

      我回过头,发现是梅梅,也许我所有的失落都被她看在了眼里,就仿佛自己被人踩踏,被人轻贱的样子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感到不胜恼怒,没好气的问她“什么事?”

      “你能帮我抬下打禾机吗?我妈妈病了。”

      “没空。”

      我几乎是恶狠狠的喊,抬什么打禾机,我又不是你们家长工,我自顾自的走回家去,倒头便睡,就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我感到头晕,天地在旋转,房屋要倾倒,难受得想吐,却又睡不着。扑在冰冷坚硬的草席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昏暗,天已经黑了,我听到妈妈在门外放下木桶的声音,我听到她叫我,我不理,枕头上湿了一片,天气太热,我不知道出了多少汗。晚上妈妈叫我吃晚饭,我才起床,先舀水洗了一把脸,强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但平素可口的饭菜却无法下咽,也不敢让他们看出来,端到外面去吃,却偷偷的扣在了潲桶里。

      那一晚我一夜没有入睡,总是回想起和艳君呆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轻轻的哼唱着《背叛情歌》,“诺言背叛诺言,刀子背叛缠绵,刺进心头我却看不见,我忘了喊痛忘了恩怨,任爱情麻木哭泣的脸……”

      第二天清晨我便听到妈妈叫艳君,“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

      “回去了。”她冷漠的说,曾经她经常出入我家,妈妈有什么好吃的都拿给她,妈妈种的黄瓜、甜甘蔗,晒的红薯皮、萝卜干,油炸的圆子,糖做的糕巴都是她最喜欢的,妈妈毫不吝啬,她也总是欢声笑语,一副可爱相,但今天我却听得出她的冷淡,脚步声渐远,我才走出房门,妈妈不悦的说,“这个艳君,吃你的时候有说有笑,没吃的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什么人呀。”我不回答,却偷偷的尾随而去,远远的看着他们坐上轿车,车子绝尘而去。

      那是一款黑色的轿车,漂亮光洁,我没看到标志牌,看到也不认识,我现在连一辆单车都买不起,爸妈为了供我们上学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负债累累,虽然我已经考上大学,但我知道与他们城里人相比,还是有着云泥之别,我拿什么去和人比和人争呢?你通过努力固然可以跳出农门,达到生活的一个高度,可他们却一生出来就站在了你永远都需要仰望的地方。你无论怎么拼命的追,也无法追上。就像此时此刻,我拼拿的奔跑,爬上村子后的小山顶,也只看到他们乘坐的小轿车在远远的马路上前行,一忽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知道这不会是我们的永别,却胜于永别,从此不只天各一方,而且心隔遥远,中间横着天堑。千山万水可以翻山越岭而至,我和她的心却再无彼此相依的可能。

      “青云。”

      身后有人叫我。我回过头来,看到梅梅便站在我身后,手中提着一个菜篮,篮子里放着一些茄子和辣椒。阳光下,我第一次发现她如此漂亮,虽然常经风吹日晒,可她的皮肤并不黝黑,虽不似艳君一般雪白,却也光滑精致,她身材纤长,不像艳君那样高大,但也并非瘦小,反而显得骨肉匀称,甚至她的身材,也是凹凸有致的,她穿着一条绿色花纹的长裙,裙裾随风飘荡,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两人青梅竹马的许多往事。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你的打禾机还在田里吗?我现在帮你去抬吧。”

      “好啊。我叫一下日军。”

      我听了一怔,马上明白过来,梅梅虽然从小干农活,娇小的身子里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但毕竟是女孩子,打禾机那么重,她怎么能胜任呢?

      第十章赶集

      乡村没有娱乐,唯一的消遣就是去赶集,十多里的山路,没有车,只有走着去。可这总比在田地里干活来得舒服,尤其和艳君一起,两人肩并着肩,虽然坐的是轰轰响的手扶拖拉机,可对于我来说,快乐远胜于乘坐宝马。父母也体谅我的娇嫩,有什么东西要买,就让我去。有时候也顺便要卖些小菜水果之类,我却放不下面子。没想到艳君一个城里姑娘,却非常活泼开朗,她帮我叫卖,脸上是美丽的笑容,嘴巴甜甜的,见人就喊,大姐,阿姨,大哥,叔叔,伯父……我看着都是一种享受。现在,艳君已经离我而去,我不想把她比作美女蛇,这个词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在脑海中来,仿佛在水中按下一个皮球,一松手它便又浮起。就连赶集的乐趣都已经消失,不但没有快乐,反而足以勾起伤感,那些我们并肩逛过的街道,那些曾经一起流连的商场,那个她帮我卖过小菜的地方,那一群群大同小异的挤挤攘攘的人流,包括一起吃过的米豆腐,路上一起去喝过水的山泉,都让我黯然神伤。

      有一天母亲摘了一篮子红辣椒叫我去卖了,我不愿意,宁愿在家中干活,可妈妈体谅我,不由分说的把篮子塞在我手里。我没有办法,只得慢吞吞的往集市上走,懒洋洋的样子像路边被晒焉的野草。太阳很大,我不愿意像一般的农民那样,戴一个大草帽。走出一里路,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正在这时,后面响起了摩托车的轰鸣声,我还没有回头,那摩托车已经在我身边停下来了。

      “上来吧。”

      一个清脆的女声说,竟然是梅梅。她今天穿着一条藏青色的牛仔短裤,一件鹅黄色短袖衬衫,头上是白色的太阳帽,还戴着一幅边框很大的墨镜,显得洋气而漂亮。

      “上来呀。”

      见我发呆,她又说。我真是喜出望外,连忙爬到摩托车后座上坐了,她发动摩托车,于是一溜烟的在山间小路上飞驰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她骑摩托车,在这样的乡村里,就算男人会骑摩托车,那也是很拉风的事情,一个美丽的女孩骑着摩托车在山间小路里风驰电掣,真是一件美丽的事情。一路上,不断有男子向她吹口哨,我坐在她后面,也十分得意。

      到了镇上,她找地方停好摩托车,从我手中提了菜篮就走。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去卖辣椒呀。”

      “你没有事情要办吗?”

      “有啊,先帮你卖辣椒。”

      “谢谢。”

      “谢什么啊,别跟我客气,我还不知道你吗?叫你去卖这些辣椒,还不要了你的命呀。”我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心中无比感激,却笑着说,“也不至于。”

      “嘿嘿,不至于,嗯,要命是不至于,不过卖不卖得出可就难说了。只怕别人还没问价,你已经脸红了呢。”

      我只能傻笑,她说的都是事实,我还能辩解什么呢?

      她快速的带着我走到市场,在街边一群大婶中间,摆下篮子。有人来问了,她笑脸相迎,讲价说价,跟身边的大婶借秤称重,算帐收钱,无比的麻利。我暗叫惭愧,心想若不是她,我估计就又带回家了。且不说我是否敢把东西摆在街边叫卖,就算我敢,连秤都没有呢,我会向别人借吗?就算借了,惭愧,虽然说我考上了大学,可这秤,我还真不会认啊。难怪古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等我的辣椒卖完,她把钱叠整齐塞给我的时候,已是中午了。我说,“谢谢,耽误你的时间了,你要去干什么,赶快去办吧。”

      “我没事。”

      “你不去买些什么吗?”

      “没什么好买的,走,去逛逛衣服吧。”她说着在前面引路,我跟在她后面,两人在人群里穿梭,挤来挤去,然后挤进了卖衣服的地方。这里并不是什么商店,而是在市场上牵了几根绳,上面挂满了衣服,琳琅满目。都是些便宜的东西,她兴致勃勃的在衣服行里走来走去,这件看一看,那件摸一摸,我跟在她后面,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这样子,真像是情侣似的。

      看了一会,她什么都没有买,说:“饿了,我们去吃一碗米豆腐吧。”在集市的东边,一条小溪之上横架着一座亭子,上面便是卖米豆腐摊,我们坐下,老板娘帮我们端上来两碗热辣辣的米豆腐,绿色的葱花飘浮其上,看着都馋,此时的我又饿又渴,所以那米豆腐吃起来真是万分的香甜,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今天回想起来,还难免口舌生津。此后我再没吃过这么香的米豆腐了。

      吃完,她要付款,我怎么也不肯。“你是女孩子,怎么能让你付款呢?”我说。

      “没关系啊,男女平等嘛,何况你是学生伢,而我在挣钱了呢。”她说。

      “不行,那不对。”我说。

      她不再跟我争,脸上忽然显出娇羞的神色,令人惊奇。回家的路上,阳光高照,夏风轻拂,山路上却十分阴凉,只在枝叶间隙里投下块块斑驳的光影,令人心旷神怡。我坐在摩托车后座,有时真有种想要伸出双手,抱住她柔软腰肢的冲动,在她散发着清香的长发拂过脸颊时,我会轻轻的吸一口气。有时山路的颠簸,让我几乎趴在了她的背上。

      “骑摩托车的感觉好爽吧。”我说。

      “也没有啊。跟骑单车差不多。”她说。

      “嗯,不知道容不容易学。”

      “很容易的,只要你会骑单车,就会骑摩托。”

      “是吗?单车我倒会的。”

      “要不你试试?”

      “可以吗?”

      “没关系的,试吧。”

      于是她停下摩托车,让我骑,其实我不是第一次骑摩托车了,有一位很好的同学,他爸爸有辆摩托车,有一次去他家玩,他大方的让我学,我在那个大草坪里骑了十来圈。我隐瞒了这个事实,所以当我跨上她的摩托车,非常熟练的往前骑驶时,她惊叹:“你真聪明,难怪读书那么棒。”这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飘飘然像那天上的云朵。

      于是我停下,等她小跑着追上来,我心头十分得意,仿佛自己真是什么天才似的,一时自信心暴涨,说,“我来捎你吧。”

      “好啊。”她竟全然不担心,十分爽快的就答应了。她跳上摩托车后座,十分自然的搂住了我的腰,她的长发摩擦着我的脖颈,痒痒的,酥酥的,她的胸膛如此柔软,似水如风,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坐稳啊。”我说。

      “我没问题,你骑稳哦。”

      摩托车慢慢的往前行驶,毕竟并不熟练,我感觉有些紧张,但一会儿也就好了。山路虽然不平坦,但那阴润的泥路十分平滑,车轮辗过,就像手儿拂过绸缎,是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

      但乐极生悲,因为一条狗在树丛里突然窜出,我被吓住了,慌乱中赶紧踩刹车,一时龙头没有稳住,摔倒在地。

      幸好是泥路,而我的速度又开得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饶是如此,我们也都受伤了。我的左手被摩托车压住,右腿被烟管烫伤,起了泡。而她的大腿被路上的一块尖石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我吓坏了,忘记了痛,只是问她,“要不要紧?要不要紧?”我真担心她受了重伤。我该怎么办呢?此时我就像一个闯了大祸的孩子,除了畏惧,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爬起来,说,“没事,你怎么样呢?”她想扶起摩托,但却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我过去帮忙,才发现左手根本用不上力,一阵钻心的巨痛似潮水般袭来。我的额头开始冒汗,她放弃扶摩托,过来关心的问我,“怎么样?哪里受伤了呢。”

      “手痛,使不上力。”

      她说,“得去医院,先把摩托车扶起来吧。”她再次努力,我用右手在摩托后面帮她,总算把车子站了起来,她老练的站在龙头前,双腿夹住前轮,把它较正。然后骑上去,对我说,你还能坐吗?我说可以。于是我们重新往镇上开。

      “真对不起。”我说,内心确实内疚。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但愿伤得不重就好了。”

      到了医院照片,才发现骨折了,医生帮我用膏板固定了,她的伤口不碍事,包扎之后就不再流血,她忍受疼痛,跑来跑去,交费,拿药,直忙乱到下午,连中饭都没有吃。我心中充满了感激,更怕爸妈骂我,还有她的爸妈,会不会怪我呢?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爸妈没有骂我,母亲只是说,不会骑就别骑,这多危险呀。吃完晚饭,她的爸爸进来了,我几乎紧张得想逃走,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还笑着问我,没有事吧?

      我摇了摇头。

      “梅梅真不懂事,我骂她了,你都不会,怎么能让你骑呢?”

      我说,“都怪我。”

      “没事,没事,伤不重就好,手过几天就好了。只是这段时间你可干不了活了哦。”他说。

      第十一章美丽之殇

      我对梅梅的柔情产生在我离开村子去上学的时候。也消失在那一天。

      那天我骑上摩托车,她轻揽我的腰肢时,我的心怦然而动,微风轻拂发稍,宛如似水柔情把我包围。可也仅仅是一会儿的事,好比一颗小草刚刚发芽,便被一块石头粗暴的砸断了,摩托车摔倒,痛楚让我忘记了一切。

      因为受伤,我意外的得到了休息,每天坐在家里,不用去晒太阳,不用去为挑水那长长的路而发愁,等父母回家做饭给我吃。但我并不心安理得,看着父母劳累的身影,天黑回家后还要挑着水桶去挑水,心里便万分难过。

      虽然不用那么劳累了,可一个人整天呆在家里无所是事,也让我份外的寂寞,梅梅会来看我,与我聊天,但她也要干活,在农村,谁不是忙忙碌碌呢?所以她来的时候,也基本是在晚上。每个白天,我都会盼望黑夜的来临,因为只有这时,我才不会孤独。

      时光匆匆而逝,马上便到开学了。临行那天,爸爸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送我,这本来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可忽然之间,心中生出无限的惆怅,似乎我不是去上大学,而是出征的战士,可能一去不复回似的。在村口,我们碰见了梅梅,她的摩托车停在路边,而她站在一旁,正跟几个干活的村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远远的她就招呼爸爸,问,“叔叔,送青云去上学吗?”

      “是呀。”

      “我送你们到镇上吧。”

      “不用,不用,那怎么好。”爸爸连忙推辞。

      “那有什么不好的呀。你背这么多包包,走十多里路可够呛,我用摩托车送你们,只要十多分钟就可以了,轻轻松松也费不了什么油,大家乡里乡亲的,叔叔就别客气了。”

      爸爸还要推辞,她已经在他手中抢过包包,绑在摩托车的货架上了,爸爸不好再说什么,我只是默默的在一旁看着,到了镇上,车来了,我上了车,回头一望,见她仍然站立在阳光下,黑色的长发闪着柔光,眼里饱含晶莹的泪水。那一刻,我感觉她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无助,

      我总记得她站在车站目送我离开的样子,她的身子是那么娇弱,仿佛不胜风的吹拂,她的肩膀是那么瘦削,像一株长在荒漠里的小树,迎着夕阳沉默。一股柔情在我的心底突然升起,我有一种要保护她,爱怜她,把她抱在怀里的冲动。车子向前行驶,而我的心还停留在车站,还停留在望着她的那一刻。

      那种心动的感觉也停留在那一刻了,宛若一块站立水中央的小石头,弱小而倔强,沉默的孤独。

      到了学校之后,我重新投入到紧张而快乐的学习生涯当中,我忘记了艳君给我的伤害,也忘记了梅梅给我的柔情。那年寒假回家的时候我没有碰到她,因为她去了远方打工,没有回来。

      当妈妈告诉我她死讯的时候,我大吃一惊,那时我已经工作好些年,生活的艰难已经有了更深的体味,这种艰难不同于少年时的艰苦,事业上的挫折,感情上的伤心,人情冷暖心成灰,至于梦想,至于情怀,早已经物是人非,少年的那些浪漫与纯情,仿佛儿时玩过的沙,我们垒了城堡,堆了假山,风吹过,水流过,只剩下一地狼藉。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早变了,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而我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因为我还没有厚颜无耻到以为荣耀的程度,我就像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或者像一个阿Q,用精神胜利法来麻醉灵魂。所以当我感觉到自己眼泪禁不住流出来的时候,不由得吓了一跳。不是没哭过,多少次伤心绝望到哭泣,屈辱得像一个孩子,这个时候我总是想起梅梅,还有日军,他们似乎从小就没有我的脆弱,他们即使被妈妈打骂,要么逆来顺受不吭声,要么就是对骂,无所顾忌,我至今记得日军被他后妈一顿臭揍后,他一脚踹翻了她因为打他而放在一旁的尿桶,顿时屎尿横流,溅了她一身,她恼羞成怒,更是手举扁担钩子,对他穷追不舍,而日军三跳两跳,便爬上了一座平房,对着他后妈说,“你打我吧,我记着呢,等我长大了,小心我揍不死你!”

      他后妈恨得牙痒痒的,艰难的追上平房,他却回身跳了下去,就像武侠小说里的轻功,轻轻落在地上,然后仰头与她继续对骂。他是那样顽强,挨骂就骂回去,挨打就打回去,即使面对父亲的铁拳,虽然饱尝痛苦,却绝不低头。而梅梅只是逆来顺受至于麻木,有时候她根本不哭,也不躲,她最喜欢对我说的话是,“我爸爸明天就会来救我了。”“我爸爸会来接我了,他要接我去城里住。”我当时以为她说的是在外打工的爸爸,后来我又觉得,她应该说的是那个曾经送我们回家的中学校长,因为大家都传说那就是梅梅的爸爸,有些人甚至当面跟她开玩笑,她听了并不恼怒,反而以为荣耀。有个城里人爸爸,这也许就是她的梦想吧,何况这个梦还有可能是真的呢?

      我却像一个娇生惯养的王子,受不得半点气,打碎一个碗,妈妈还没扬手,我已经哭了出来,好像她已经打在了我脸上,弄得她不得不反过来哄我。曾经因为和日军他们追着拖拉机跑,并爬上车厢,结果司机大怒,把拖斗翻转,我们全部滑到地上,在田中插秧的爸爸飞奔而来,给了我两个耳光,我因此生气一天没有吃饭。

      长大的我却越来越坚强,无论是脸皮还是心,都厚硬得像妈妈生了老茧的手。我轻易不会哭,看到生老病死也没了感觉,有时会想,人生本苦,死亡也未必就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人生谁又不死呢?可是梅梅居然死了!

      其时正在下雪。我望着窗外,一间低矮的茅屋顶上,已经覆满了白雪,像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让人有躺在上面去的渴望。屋檐上挂满长长的冰凌,这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可以当剑使,也可以当冰棒吃,母亲还在说着什么,但我早已经听而不闻,眼前看出去一片模糊,是因为下雪天密布的阴云压得太低了吧,还是天已经黑了呢?

      我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玩雪的情景,似乎看到一个小女孩跟在我屁股后面,手里拿着我给她的冰棱,格格而笑。

      最后一次见她,已经是三年前了。那时她还没有结婚,也是在春节时候,一天劈面在村子的街巷里碰到了,我几乎认不出来。那天她穿得时髦而性感,红色呢子大衣里面是一件黑色紧身内衣,豹纹花的短裙,黑色打底裤,长长的红色高跟靴,头上白色帽子下露出染成棕红色的齐肩卷发。

      “唉呀,青云,好久没见你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高声问我,脸上绽放的笑容如此之美,让我不敢直视。那天也是下着雪,村子里的青石板街上早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我们踩着雪走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听得像一首民谣。雪花还在飘舞,落在她白色的帽子上,美丽的卷发上。

      “年前才回来的。”我说。

      “去我家坐吧。”她热情的邀请。

      “不了。”我谢绝了她。我不知道她脸上的神色是否表示着失望,但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当初我应该去她家坐一坐的。为什么不呢?就算她名声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十二章狭路相逢

      一个寒假,我几乎不出门,除夕即将来临,村庄上空已经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给沉寂的乡间反而凭添了几分萧瑟。曾经我很喜欢寒假,那时候的村子热闹非凡,年轻人纷纷回家过年,大家凑在一起打牌也好,聊天也好,外面纵然冰天雪地,可我们在屋子里围着煤炉却感觉热火朝天。如今过年回家的人越来越少,大家也没有了原来串门的热情,因为经济萧条,打牌的劲头也早消逝了。最关键的是,乡邻之间的那份纯真就像太阳出来时的雪,渐渐融化,混和着泥水,脚印,变得一片泥泞,大家越来越像城里人,关起门来互不相问,好像陌生到已经不再熟识,甚至曾经有一个留守老人死在家中而无人知晓,因为是夏天,直到尸体腐败发臭才被人发觉,这样的事情曾经是不可能出现的,谁头疼脑热了,便有人奉上感冒药,谁咳嗽几声,大家都拿出各种偏方,好像全成了名医。有些人得了病,热心人怕人不认识那些花花草草,甚至亲自爬山涉水,去野地里挖了草药来。

      呆在家里也是寂寞的,小时候一下雨雪,妈妈便会炒上一些豆角、干萝卜条,还有油煎糖糕巴,喊了村子里的妇人们都来喝茶,那真是一呼百应,妇人们带着小儿子小孙女,手上还端着各种自家的吃食来了,你带了瓜子我带了糖,热闹得我们都无心去上学。现在妈妈早已经好久不烧茶了,别的妇人本就不如妈妈的热情好客,更没见人喊喝茶了,围炉看书固然美妙,久了便腰酸眼涩,于是放下书本,一个人沿着村子里的水泥马路漫步。

      迎面碰上了梅梅的妈妈,她挑着一担尿桶走来,我躲闪不及,只得上前问候。

      “婶婶好。下雪天还要淋菜吗?”

      “唉哟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大学生啊。难得啊难得,大学生,怎么也舍得回这穷乡僻壤来?我还以为大学生呆在大城市里吃香喝辣,花天酒地的早忘记了这个穷村子,忘记了这些穷乡亲了呢。”

      她脸上含着笑,可句句话都是冷嘲热讽,我说,“哪里会呢,我爸爸妈妈还在这里呢。”

      “唉呀呀,青云啊青云,不是婶子说你,那就是你不对了,你在外面当官发财,早就应该把你爹你妈接去享福了,帮你带孩子,抱孙子,都七老八十了,还每天卷了裤管下田劳作像什么话?我们是因为孩子不争气,没那福份,要有这福份,我早就不会干农活了,早就住到城里去,每天唱唱歌,跳跳舞,那多爽气,多福份呀!”

      城市里的艰难,自然没必要向她分说,我只是说,“他们不愿意去,何况我也还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她似乎一怔,随之说出来的话却非常恶毒,“没有孩子就对了,你这样的人就不配有孩子,我只愿你永远也生不出孩子,就算生了孩子也没有屁眼的。”

      一股怒火从心头燃起,焰腾腾像清明失火的山林,火随风而长,无法熄灭。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如此诅咒我,我没骂她没惹她,为什么这么恨我?她和妈妈的关系极好,哪一天不来我家坐坐,就仿佛浑身都不自在似的,从小她对梅梅坏,像一个后妈,可对我却从来没有恶狠狠过,她见了我总是笑眯眯的,有什么吃的,甘蔗啊,桔子啊,黄瓜啊,也总要给我拿一些,不要也非塞到你手里不可。为什么现在这么恨我呢?难道仅仅因为她曾上门给我和梅梅提亲,结果被妈妈婉言拒绝?婚姻之事,从来讲究的是你情我愿的自由,妈妈曾跟我说起她叫媒人上门提亲的事,我告诉妈妈,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妈妈虽然喜欢梅梅,但说到做儿媳妇,似乎也并不特别满意,就把我的话转告给了她,据说当时梅梅妈就非常恼火,从此翻脸不认人,在村巷田间相遇,指桑骂槐,有时还要呸呸的吐口水,妈妈非常恼火,我只能劝她,别人也没点名道姓,你就当听不懂,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人家都骑在你妈头上拉屎拉尿了,还叫我装听不懂,难怪别人说你妈傻。”妈妈在电话那头很委屈,我不知道她们之间是否爆发过激烈的正面冲突。

      我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就像当初劝母亲一样劝自己,不要跟一个疯婆子一般见识。“婶婶,我没招你惹你,这样骂我又是何必?”

      “没招我没惹我?不错,你没招我没惹我,可你为什么要招我们家梅梅,惹我们家梅梅?骂你何必?我还恨不能咬你肉撕你皮呢。你这个坏蛋,从小文文静静的,戴着一副眼镜,听话乖巧,不像日军那么狂野调皮,以为听话懂事,是个好人,谁知道皮面虽好,内里却是一肚子的毒水,蛇蝎之肠,豺狼之心,害得我梅梅,害得我梅梅……”

      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把一担尿桶放在地上,这时忽然伸手拿起桶中的勺子,舀了一勺尿水兜头向我泼来,事发突然,我竟然忘记躲避,冰冷的尿水直扑在我脸上,像针一般刺骨,腥臭之气扑鼻欲呕。

      “你害死了她,居然还说没招我没惹我!我的梅梅呀,我苦命的梅梅。”也许是见我如此狼狈,她没有乘胜追击,却仿佛受了致命一击的是她自己,她蹲在雪地上,抱头号啕起来。我仿佛已经被尿水冻成了雕塑,一动不动的只是站着。

      只是一忽儿,四周已经围满了观看的人,我常常在城市的街头,看到那些里三圈外三圈看热闹的围观场景,但那些都是陌生人,你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你。而现在,看着我的那些眼睛都是那么熟悉,就连他们的样子,无论是笑脸还是说话的语调,都是那么带着特有的印记,他们不是叔伯兄弟,就是姑嫂伯婶,他们的眼神好像一枝枝利箭射上我,把我身上的冰封射碎,把我的衣服射得寸寸剥落,我感到无地自容,正想离开,却感觉有些异样,抬头一看,日军睁着一双狼似的眼睛,步步向我逼近。

      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见过日军了,他现在的样子已经大不同,曾经瘦小清秀的他现在又高又大,脸上的胡子拉碴,一双眼睛更是闪烁着凶狠的目光,我心中一寒,脚下就像生了钉子,不敢动弹。

      便在这时,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猛的冲到日军面前,一把推开了他,叫道:“干什么干什么?你想打人吗?我今天就跟你拼命。”正是妈妈。一向温和的妈妈,此时却像一头母狮子,她的右手挥舞着一把镰刀,冲着日军叫嚷,“你敢动我们家青云试试,你动一下试试。”

      在妈妈夺人的声势下,日军凶狠的眼光瞬间变得温和了,闪烁的绿光熄灭了,只剩下无精打采的黯淡。

      “伯母,我没有要打他。”

      “你不打他你干嘛这样的凶狠?”

      梅梅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她走到妈妈面前,说:“杨柳,你不要管。”

      妈妈非常的激动,大声的嚷起来,“我不要激动?你这是什么屁话。香草我告诉你,你欺负我可以,欺负我家青云可不行!”

      梅梅的妈妈也很激动,她哭着嚷,“杨柳你说话要凭良心,谁欺负谁啊?谁欺负谁啊?”

      “你没欺负我们吗?你看看,你居然把尿泼在我儿子头上身上,在这样大冷的冬天,你是想要他的命吗?何况他一个堂堂男子汉,芙蓉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居然被你这样作贱,你这是要我的命啊。要不是看梅梅死了你也可怜,我今天就跟你拼了。”妈妈抱着我的头边嚷边哭,然后又低声对我说,“没事儿子,没事。”好像我还是一个两岁的孩子。“你快回家去洗澡换衣服吧,看这一身臭的,会冻坏的。”她的话里无比爱怜,无比心疼。

      梅梅的妈妈拉住我妈妈,叫道:“一勺尿就叫欺负了?可他对梅梅死乱终弃却又算什么?他害死了我家梅梅,我恨不能杀了他。”

      妈妈一把推开她的手,叫道:“你胡说八道,我儿子从来没有喜欢你们家梅梅,是你们一厢情愿,你来提亲我们没有答应,可你也没有必要怀恨在心。有些话我不想说出口,大家多年的乡亲,妯娌,有些话说出来伤感情,但我不说你们自己也要懂味。我们家青云是大学生,你们家梅梅虽然长得漂亮,可她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怎么可能配得上我们家青云?”

      “我没有想过要高攀,我们家梅梅也没想过要高攀,可青云啊青云,你为什么却要去惹她?却要去害她?你是大学生,你升官发财,你走你的阳光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可你为什么连独木桥也不让梅梅走,要把她推下河?”她拉住妈妈,一头哭一头撞,几乎要把妈妈推搡倒。

      “为什么啊为什么?”

      第十三章记忆

      我和妈妈几乎是逃一样离开的,梅梅的妈妈是一个典型的农村泼妇,无论是对仇人还是对自己的孩子,骂起人来都是那么狠毒,我不想跟这种不可理喻的人一般见识。妈妈为了保护我,虽然像母鸡一样凶猛,可毕竟不是一个泼得起来的人,根本不是对手。妈妈伤心恼恨,更是心疼我,回到家先帮我烧水,叫我洗澡换衣。我有些机械的做完这些事,感觉昏昏沉沉,妈妈追着我问,“没事吧青云?要不要去打针爷爷那里打一针?”

      我摇摇头,“没事。我只想睡一觉。”

      “那你睡吧。”

      妈妈帮我铺好被子,又把平时她用的一个盐水瓶灌上热水放在我的脚下,这才悄然退去。我感到头有些痛,被子虽厚,却是一片冰冷,我有些想不明白,梅梅的妈妈为什么要如此的仇恨我呢?

      还有日军,他那凶狠的眼睛,闪烁着狼一样的绿光,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伙伴啊。即使我考上大学后,我们之间也并没有多少隔阂。那一年我第一次去广东,就是和他同行。他带着我挤上南下的卧铺车,我记得那车上睡满了人,都是些年轻的男男女女,散发出一种比学生寝室更复杂难明的气味,我们随车颠簸,睡得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却被一个男子赶下了车。我不知道遇到了什么,轻声问日军,是不是遇上了劫匪,日军说不是的,这是一个服务站,他是逼着车上的人去消费的。果然,大家去上了厕所之后,有些人便上饭店吃饭,有些买桶方便面泡了吃。男子手上拿着一根木棍,像根鼓槌,敲着自己的左手,他把在车门上,没有消费的一律不许上车。日军给我和他每人买了一瓶水。后来,我们一同在火车站--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我们本是坐的卧铺车,后来却又去了火车站,也许是汽车站吧,总之周围人山人海,就像水浪似的波涛汹涌,把我们包围,一个人把一张车次表伸到我的面前,我以为是免费发放的,伸手接过,结果几个彪形大汉瞬间围了拢来,逼我买,二十块钱一张。我不是不愿意买,可身上只有一张百元大钞,我怕一拿出来,他们会抢了便走。日军忙从口袋里抛出五块钱递过去,连着我接过手的车次表,笑着说,“我们只有这么多钱,那坐次表我们也不要了。”那些人接过钱,这才一哄而散,瞬间消失在人群中,仿佛一朵浪花消失在水里。

      那次我们是去找梅梅,梅梅在顺德的一个玩具厂上班,没有手机,只有一个地址,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华灯初上,因为跟着日军,我竟有了一种安全感。从小和他相爱相杀,日军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即使面对凶狠的后妈,他也毫不畏惧,终于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夺下后妈手中的竹棍,反给了她两鞭,打得她哭了起来。从此后妈再不敢打他,即使骂他,当他凶狠的瞪一眼,她的声音顿时便弱了下来,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力的飘落在枝头。

      看到梅梅,我们就像流落他乡遇到了亲人般的喜悦,我至今记得梅梅带我们去饭店吃饭,点了两个炒粉,那味道是如此的香甜,回味无穷。可是吃过饭之后的事情我却已经不记得了。我的记忆好像确实出了问题,有些事情记得那么清楚,即使是三岁的时候,外公给我买了一条短裤,那条裤子的花色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有时候刚刚发生的事情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刚还同桌吃饭的人,转身在外面相遇,便叫不出名字。

      我只记得,我在广东并没有呆多久,我无法适应艰难的打工生活,也许我只是无法接受,一个大学生却和日军梅梅一样,只能打苦工,所有的荣耀都像沙子建的宝塔,轰然倒塌,我感到无地自容,有时甚至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于是破罐子破摔,更其消沉堕落。在县城工作的婶婶打电话给我,叫我回来考教师,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结果我不负所望,考上了县中学的老师,从此结束了漂泊的生涯。

      我躺在床上,身上忽冷忽热,这种感觉多年前我就曾经体验。艳君离开我,而且给我致命的羞辱之后,我也病了一场,昏昏沉沉睡在床上,身上忽冷忽热。不同于现在的严冬,那时却是炎热的夏天,可我冷得浑身发抖,妈妈给我盖上两床棉被,我依然觉得冷,而热起来的时候仿佛有一团火在胸口燃烧,汗水像蒸汽似的把我包围。

      我感觉得到妈妈把手伸在我的额头,我听见她说,“好烫。”我还听到一个老人的声音,他是村子里的乡村医生,而我们从小叫他打针爷爷,他给我的屁股上打了一针,尖锐的痛楚只让我轻轻的哼了一声。

      房间里重新归于沉寂,黑暗笼罩下来,我终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我看到梅梅在我面前哭。“青云,你真的要离我而去吗?”

      “梅梅,我们不合适的。”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不是,是我配不上你。”

      “青云,你不用说假话了,你有你的追求,我一个打工妹不适合你。我知道,晓晨才适合你,她能让你实现人生的梦想,而我只能拖累你,你走吧,你走吧!”

      她猛的推了我一把,我从梦中醒来,出了一身汗。我的妻子名叫晓晨,是校长的女儿,她并不认识梅梅,梅梅也从没见过她,梅梅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呢?梦就是如此的稀奇古怪。这一夜我总是恶梦不断,一下子梦见她和日军结了婚,一下子梦见她成了别人的二奶,一下子梦见我把她推下了悬崖。醒来后,我不禁回味我们小时候,那些美好单纯的日子,虽然生活是艰难的,但感情是纯洁与真挚的,那种青梅竹马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

      妻子已经怀孕,她本不想回农村过年,是我为了陪爸爸妈妈,努力说服了她,她 勉强答应了,但说要等除夕才回来。我已经后悔来农村过年了,想回城里去,又怕妻子生疑。幸好我的病很快就好了。这个年过得并不开心,我只想尽快回城,准备初二就去岳父家拜年。每年初一都是冷清的,没想到日军会上门拜年,当听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我和妈妈走出来,看到日军手中提着两瓶酒站在门口,我跟妈妈都大感意外,可还是很开心。

      传过杯之后,他邀请我去他家吃中饭,我不肯,但他坚持,还说就叫我一人,他想和我哥儿俩喝杯酒,谈谈心事。他甚至不顾礼貌的对妻子说,“嫂子,我那穷家就不邀请你去了。你别见怪啊。”

      妈妈有些担心,便说,“就在我们家吃吧,你那里一个人,冷火冷灶的,怎么弄?”妈妈只是说出了事实,七子叔已经去逝,他和后妈水火不容,早就分家另过,而妻子又去逝了,只有一个三岁的孩子跟着他过,非常的凄凉。但日军笑了起来,那笑容怪怪的,令人不舒服。

      “看伯母这话说的,我虽然是单身汉,可还有武武呢,难道我父子俩都不吃饭了?就不过年了?”

      妈妈感到很抱歉,像是无意中触到了别人的伤口,“不是这意思,伯母不是这意思,伯母的意思是,你既然来给我们拜年,那就在这吃饭呀,哪有拜了年却不吃饭就走的?反而到你那去吃,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伯母,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跟青云哥儿俩好久没单独喝酒了,也好久没有说心里话了,虽然现在我们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生活地位天差地别,但小时候我们可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哥们,一起打架,逃学,一起放牛,打柴,现在我自然高攀不起,但有些心里话我真想找他说说,否则就像一块石头压在心里,吃饭不香,睡觉不安,我现在就想单独和他谈谈,等下我叫武武也过你这边来,我不想有人打扰。”

      听了这话,妈妈更是担心,仿佛我这一去,就像羊儿入了虎口似的。我倒并不担心什么,虽然多年不见,日军早变得不似从前,但我也并不害怕。就算他要打架,虽然看起来比我高大威猛,但我也未必就输了。.

      “好吧。”妈妈还想说什么,我制止了她,“没事,我们哥俩喝一杯去。”

      第十四章喝酒

      日军走后,妈妈还一直劝我别去喝酒,我说没事。妈妈不说什么,但忧心忡忡,因为是大年初一,她不敢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但我明白她的心思,前几天我遭遇梅梅妈妈的泼尿,当时日军便在场,同样露出狼似的凶狠目光,但我知道,无论日军样子多么凶狠,其实他的内心里却是一个软弱的人,只有我曾经见过他剥下伪装时无助伤心的样子,他哭起来比一个孩子还显得可怜兮兮。

      快到中饭时,不待他来喊,我便慢慢踱到他家门前,这是一幢平房,只有一层,外墙没有贴瓷砖,裸露着红色的砖头和白色的石灰线,室内也只用石灰粉白,并无过多装饰,我放了一挂鞭炮,他听到了忙跑出来,身上围着围裙,一边接过我提的酒,一边说,“我给伯母提礼物是应该的,你却给我提酒怎么敢当?你是嫌我的酒不好,变着法儿还给我吗?”

      我一笑,“过年嘛,讲究一个礼节。”

      “好,我也不和你客套,我这没好酒,你们当官的,提的酒自然是好的,咱们今天中午就干掉它。”

      我在学校只是一个中层干部,说是官未免勉强,但我懒得解释,越解释,他话中的讽刺意味反而会显得越浓,宛如把蒙在旧书上的灰尘拂去,字就显现出来。

      “还是喝水酒吧,你蒸水酒了吗?”

      “蒸了蒸了。两大缸呢,好酒没有,水酒管叫你喝个够。”

      我坐进屋中,环视屋子,倒还干净,武武畏畏缩缩的看着我,又好奇,又害怕,我拿了糖给他,他不接,反而跑到厨房去了。

      不一会儿,菜就做好了,八大碗,没想到他这么麻利。我说两个人,菜为什么做这么多?

      “不多不多,正月初一呢,八碗那是必须的。”

      他烫了水酒,我们开始喝。虽然偶尔聊几句,但总是没有往日的投缘,或者说有些格格不入,沉闷的空气充斥在酒桌上,我埋头吃菜,偶尔抬头看他,不敢和他的眼睛对视,心中感觉那么陌生。我记得是木心说过,童年的朋友,犹如童年的衣裳,长大后,不是不愿意穿,是无可奈何了。也许我真该听妈妈的话,不来喝这顿酒的。

      为了无话找话,我问他,“武武几岁了?”

      “四岁了。”

      “在读幼儿园了吗?”

      “没有,农村的孩子,读什么幼儿园?”

      “还是应该送他去读。”我说,我知道农村的孩子读幼儿园并不容易,因为那要到十来里路远的镇上去,他一个单身爸爸,谁去接送谁去照顾?我觉得自己说了一句站着不腰疼的话,见他瞪着我看,更是尴尬。

      “其实他不是我的儿子。”他说。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的问:“什么?”

      他看着我不说话,手上的酒杯停留在空中,斟满的酒一滴不洒,像一个武林高手似的。在他的瞪视下,我的脸越来越红,我端杯向他一举,说“干一杯。”不等他回应,便一饮而尽。滚烫的水酒虽不烈,一条热线却从喉间直灼到心底。

      “他不是我儿子。”他又说一遍。

      我有些慌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乱,无论孩子是不是他的,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是你的儿子是谁的呢?你不要胡思乱想。”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应该转移话题的。

      “婶婶还好吧?”

      已经迟了,何况我转移的这个话题更糟糕。

      “她好不好关我屁事,她又不是我亲妈。”

      我想起梅梅的爸爸,虽然传说也不是她亲爸爸,可他对梅梅特别好,小时候他常年在外漂泊,一年到头难得见到人影,我总以为他不爱梅梅,谁知他后来不再出外面打工,才发现他非常疼爱梅梅,甚至可以说,比起村中其他所有的父亲都更爱自己的女儿,他只要一说起梅梅,便忍不住要夸赞几声,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们家梅梅将来肯定有出息。”

      “看我们家梅梅多聪明。”

      “芙蓉村的女子,要我说就属咱家梅梅长得精致。”

      “谁也没有我们家梅梅好。”

      别人并不喜欢听他这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言语,有些人会礼貌的不声,有些人忍不住冷嘲热讽,他却似乎听不懂一般。

      日军忽然说,“你是不是想说,梅梅的爸爸也不是亲的,可对她却那么好?”我吃了一惊,一来是他仿佛能看到我心底里的想法似的,二来是,我并不想提起梅梅,那毕竟是曾与我有过暧昧的女子,那毕竟是他曾经的妻子。其实我知道,他从小就喜欢她,但梅梅只和我好,虽然那种好就像姐妹一样,并不能说就是爱情。但梅梅几乎不给他什么好脸色。

      “谁说她爸爸不是亲的?”

      “你不知道吗?整个镇子的人都在传说,中学的校长才是她爸爸。”日军似笑非笑,“母女两代,一样的美丽一样的悲惨,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那只是道听途说。”

      “有时候道听途说倒常常是事实。不过那人早已经死掉,梅梅……梅梅也已经不在了,真的假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又端起酒来喝了一杯,那校长死得很早,是得病死的,很多人都说,自从他死了之后,梅梅的妈妈就像换了一个人,再没有对她那么凶狠过。日军也干了一杯,忽然笑道:“你别紧张,武武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梅梅的儿子,他其实是我捡来的。”

      这消息又像一个炸雷,震得我一愣一愣的,我想说,我紧张什么?无论武武是谁的儿子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但我没有说出来,日军也不再说话,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他说水酒太淡不过瘾,胃倒胀得难受。拿起我提来的白酒开了一瓶,给自己斟上满满的一杯,又问我,“要不要也来杯白的?”

      我拒绝了,他也不强求,自己干了一杯,又斟了一杯,和我碰了碰又干了。我知道他的酒量大,可五十二度的酒,用三两三的酒杯这样喝,只怕也马上就会醉倒。果然,他的脸开始泛红,说话舌头已经打结,他不管我喝不喝,自己酒到杯干,话语也多了起来,像打开匣子的水滔滔不绝。

      “你小子,害了梅梅啊,她一直喜欢你,你小子却为了升官发财,娶校长女儿,你不地道呢,你真不地道。”

      “我跟她并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哼,我不知道你是真忘记了还是假忘记,但青云,我们做人要讲良心,要讲良心啊。”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要这样说我,但我确确实实和她没有什么,我知道她曾经对我有好感,我对她也怀着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毕竟我们一起长大,我们朝夕相依,就说我们曾经青梅竹马也并不为过。可也仅此而已。”

      一声很沉闷的响,我感到眼前火冒金星,鼻涕也流了出来,是日军一拳砸在了我鼻子上,我怀疑鼻梁是否断了,那一声闷响仿佛来自天外的雷,又远又近。

      “我叫你没什么,我叫你没什么!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狗东西,你既然要当官要发财,你看不起农村姑娘梅梅,你为什么还要招她惹她?你在广东流浪半年没下场,是梅梅养着你,她对你仁至义尽,供你吃供你穿,给你住给你睡,你考上国家干部之后,居然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不错,我从小喜欢她,即使她爱的是你,我也不在乎,可她的心已经死了,我用尽力气也无法让她活过来,她后来的堕落,后来的死亡都是因为她的心死了,她是你害死的,你知道吗?”日军说着,挥起拳头又要打我,一回手却砸在了自己头上,他伏在桌上哭了起来,哭得像一个孩子,“青云啊青云,你怎么变成这样?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啊!”

      日军的话真是惊心动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惊雷,轰隆隆的在我耳边炸响,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坏?那不是连陈世美都不如吗?我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何况他说的这些就像小说里的情节,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如果真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怎么可能这样忘记得干干净净?我有些糊涂了,好像此时此刻处于梦中,忽然一阵钻心的痛,不是受伤的鼻梁,是胸口,从来没有这样钻心的痛过,我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可水酒已冷,我没有感受那种灼烫的感觉,还冻得一哆嗦,于是我端起白酒斟了一杯,仰头喝了。白酒的灼烫使我有些清醒,也许应该多喝几杯,这样才能让我更加清醒,我一杯一杯的喝着,胸口不痛了,脑袋却越来越疼,我忽然记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和梅梅斗酒,她笑说我不是她对手,我哪里会向一个女孩服输,于是端起杯来就喝,也不记得喝了多少杯,当时并没有醉,还和她一起坐在晒谷场上玩,可冷风吹上头,我忽然睡倒了,晕迷之前,我隐隐听到梅梅的哭声和很多来人杂乱的脚步声,我知道有人在给我人工呼吸,那嘴唇如此温柔,如此温暖,我后来没有问过是谁,但在心里,我一直觉得,那人就是梅梅。

    【审核人:站长】

        标题:【竹马同题】青梅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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