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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打灯

  • 作者:张平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1-17 19:4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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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月十五雪打灯

      ——时谚

      01

      唐小淮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过来。

      仰望夜空,星河灿烂。夏季的长风裹挟着巨大的凉意,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和地面上的城市,仿佛两个世界。这是夜里的3点多钟,省电视台大楼顶层,29楼大露台。万籁俱寂,白日里喧闹如市的彩电中心大楼,只播出部门的窗口还亮着灯,整座大楼看上去,暗沉沉一片。

      唐小淮摸出手机,看了看,确信不是在“静音状态”。他放心地摸出一支烟,挪了挪屁股,坐舒服了,点燃。从5月27日,北二环发生重大交通事故以来,唐小淮已经在栏目组值班室里,连续耗了一个多月。困了在沙发上躺一躺,渴了喝瓶矿泉水,饿了泡包方便面。好在五楼的盥洗间里,就有一个莲蓬头,可以每天冲个澡,不至于臭气熏天。这是唐小淮的女朋友余前前说的话,每回见着他,余前前都趔着身子,夸张地用手煽着鼻头,厌恶道:你身上怎么这么难闻啊?简直是臭气熏天!

      唐小淮是省电视台都市频道“现场”栏目记者,进台已经6年。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进组”,但唐小淮从不说“进组”,而是说“进台”,反正这两者的区别,一般人也听不出来。现如今电视台的人员构成,不晓得有多复杂,除了那些体制内吃皇粮的“老杆子”以外,还有台聘、部聘、组聘、企聘之分,三六九等,五花八门,但干活出力的,基本上都是唐小淮这样的外聘人员。“是我们支撑着整个都市频道的运转,如果没有我们,频道早就关门大吉!”当然,这是唐小淮自己的话,实际少了谁,节目都照样播出,频道都照样运转,电视台都照样是电视台。现如今毕业就是失业,新闻、摄像、包装、设计、动漫、灯光、后期、播音、化妆等等与电视沾点边的大学毕业生多如牛毛,整天没头苍蝇似的满世界乱撞,连自带干粮进台找个栏目组实习,都要分管台长批条子,堂堂电视台,还愁找不到打工仔?所以唐小淮说归说,做归做,虽说整天抱怨待遇低,压力大,没地位,没名份,他还是这样寸步不离地在台里耗着,一耗就是一个多月。

      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可不敢功亏一篑!

      上年6月,国家新出台了《劳动合同法》,依据此法,台高层决定,此前所有的部聘、组聘、企聘工作人员,一律由台里统一签署劳动合同,成为电视台的正式聘用人员。唐小淮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个平头百姓的孩子,还有正式进台的一天!当然了,也不是啥人都能签合同,啥人都能留下来。先要经过一番清理清退,再经过笔试面试,其他还有这样那样,杂七杂八的条件。唐小淮不怕,唐小淮仔细比对了台人事部门印发的文件,一条一条,一共12条,唐小淮全都对得上,再说了,还有加分呢?唐小淮回回“月评”都是优秀,连续两年拿了“好新闻”一等奖,每月挣的“工分”也最高,这个从工资单上,就能看得出来。部聘和组聘人员的工资,按工分计算,单条新闻在6——12分之间。“电视民工”,唐小淮这么给自己定性,“和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没有什么区别!”按照规定,“电视民工”每人每月的基础工分为140分,一个工分值20元钱,超额完成任务后,分值翻番。最高的一个月,唐小淮硬碰硬拿了9880元。整个频道都轰动了,余前前知道后,骂他说:你不要命了啊唐小淮?你再这么着,咱俩散!

      作为一家地面频道,“现场”是拉升收视率的第一张王牌,而“现场”栏目最大的特点,就是极具“现场感”。夫妻情仇,兄弟反目,解救被拐儿童,挽救失足少女,高速追尾,桥梁坍塌,小到鸡毛蒜皮,大到惊天动地,反正哪里有“现场”,哪里就有“现场”的记者出现。目击现场,直播现场,如临其境,如在眼前。老百姓爱看,老百姓真爱看,恨不得冲到画面里去,身处其间。“5•27”北二环重大交通事故三死两伤,死者包括一对年轻夫妻和女方的父亲,身后留下一个不足半岁的婴儿。而婴儿的外婆自打进了ICU,就再也没有苏醒,最终能不能醒过来,医院也无法给出明确的判断。留下了无限的悬念,无限的悲伤,吸引了全城的目光,震颤着每一位年轻母亲的心弦。而对于电视新闻来说,则提供了可以赚足受众眼球的诸多元素,以及可以无限发挥的想象空间。可巧那一天,也是唐小淮当班,他刚在五楼制作部的机房里,下完了一盘素材带,还没等按下“退出键”,工作台上的手机就剧烈地抖动起来。一看是110指挥中心老鬼的电话,他抓起来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说喂、喂、喂、喂!老鬼你大声点,我听不见!

      老鬼大号“王一魁”,和唐小淮同学加同乡,去年刚考进市局110指挥中心,算是混进了公务员序列。

      这一点唐小淮没法和他比,唐小淮可不敢这么死嗑,唐小淮没这个条件。别说连考5年了,就是一年,唐小淮也耗不起,唐小淮他爹说了,别管啥工作,先挣出个饭钱来再说!我供你供到二十大几,你不能大学毕了业,还手掌心朝上,管我要饭钱!

      实际什么“供你供到二十大几”啊,从大二开始,19岁那年,唐小淮就在外头的小公司里打工,再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唐小淮学的是电视后期制作,简称“后期”,互联网兴起后的热门专业。现如今外头的小公司多如牛毛,不愁找不到活干。他也能做平面设计,而且出手不凡。所以从大二开始,唐小淮就不光不问家里要钱,还总往家里邮钱。那会儿唐小淮他娘还没死,还在矿上的医院里住着院。唐小淮他爹也真能做得出来,这边从工人村东头的小邮局里拿了钱,那边就能去工人村西头的小酒馆里喝酒,一边喝还一边显摆说:看!这是俺儿从省城,给我邮回的钱!

      所谓“工人村”,是指由煤矿工人生活区所形成的交通商贸中心,邮局、银行、医院、学校、商场应有尽有,工商、税务、派出所、防疫站一应俱全。唐小淮的家在苏、鲁、豫、皖交界处的安徽北部矿区,被誉为华东最大的能源基地,面积广达6900平方公里,包含濉萧、宿州、临涣、涡阳四大煤田。唐小淮他爹是唐庄矿的采掘工,而唐庄矿早在十多年前,就因为资源枯竭停了产。唐小淮他爹就整天拖着一条残腿,从工人村东头,晃悠到工人村西头,看退休的老矿工下五子棋,听镇上的孤鬼流汉扯闲篇。他爹早年在井下,砸折了一条腿,后来就不再下井了,靠吃劳保,吃伤残。有事没事跑到办公楼去,往工会主席的门前一杵,多少都能弄几个救济款。唐小淮他娘嫌丢人,整天和他吵,后来他娘得“噎死病”过世了,他爹就更没了怕头,三天两头地往矿上跑,成了唐庄矿有名的“四大缠”。“缠”是缠人,也是麻烦。“噎死病”是老百姓的说法,医学上的名词应该是食道癌。就谁见了谁都趔着走,躲瘟神一般。唐小淮说爸,你丢不丢人啊?我和小豆在学校里,都觉着没脸!

      唐小淮他爹不等他说完,就一巴掌掴了过去:撇给谁听呢?喊爹!

      唐小淮他爹从农村里来,对爸爸、妈妈、舅妈、姨娘这些城里人的称呼,尤其听不惯。他坚持让唐小淮喊他爹,喊他妈喊娘,喊他舅母喊妗子,不许他“撇”。小豆是唐小淮他妹,比他小七岁,是计划生育政策调整,井下一线工人准生二胎以后,生的二胎。小豆的豆不是黄豆,也不是绿豆,而是槐豆,唐小淮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百年老槐树,早些年日子艰难的时候,唐小淮他爹没菜下酒,就把树上结的槐豆子拿盐渍了,带到矿上来,做下酒菜。后来就给儿子取名小槐,给女儿取名小豆,以示感念。唐小淮嫌土气,上中学的时候,自己偷偷改成了“小淮”。实际唐小淮他妈是农村户口,政策不调整也能生二胎,可他妈就是不愿生,说是怕再生出一个酒晕子来,在世上丢人现眼!把唐小淮他爹恼的,直往墙上“实”头,一口气“实”了十多个,把鼻梁骨都“实”断了,“实”得满头满脸都是血。唐小淮他妈心一软,就怀了唐小淮他妹,生下来一看是个小闺女,这才算放下心来。

      这一片方言,把因为气恼自己往墙上撞头,叫作“实”头,也不知是不是这俩字。

      好了,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再说5月27日那一天。那天接着老鬼的电话,唐小淮慌得连素材带都没拿,就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打电话,让实习生小彭赶紧到台里来。小彭接着电话,懒洋洋道唐老师,不是我不愿去,你看看现在是夜里几点了?再说了,我就是再拼命,也努不上个“台聘”,我这么拼命给谁看?我来台实习有两年多了吧,唐老师?唐老师你说句良心话,我偷没偷过懒?我这两年多我一分钱不挣,还总让家里贴钱……不等他絮叨完,唐小淮就打断他说小彭,你别说了,哥知道你苦,你难!这样吧,哥明天请你喝酒,管不管?说着就挂断电话,飞奔着冲进值班室,一边检查机器,一边打电话给他相熟的出租车司机老侯,让他赶紧过来。老侯接着电话,喜得跟吃了喜鹊蛋似的,炸着声道:唐记者你放心,三分钟以内,我一准把我的车,停在你电视台的大门前!

      02

      “5•27”北二环重大交通事故,唐小淮在新闻之外,做了一组追踪报道,连续六天,反响热烈。全社会都参与进来,对那个襁褓中的男婴,给予了十二万分的关爱。一位哺乳期的母亲,含着热泪把他搂进怀中,解开衣襟喂他奶吃,边上所有的人:医生、护士、大爷、大妈、年轻的父母和他们的孩子,全都泪流满面。唐小淮把这一画面,完整而细腻地呈现给了观众,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了婴儿灿烂的笑脸。

      这一组报道,为唐小淮赢得了巨大的社会声誉,本省发行量最大的现代都市报《市潮》,甚至为他做了一个专访,满满荡荡登了一个整版。而由他发起的,包括多家媒体参与的“小智奇成长基金”献爱心活动,在帐号公布后的第二天,就收到了捐款30多万元,一周后突破100万元。余前前讥讽他说唐小淮,这回这个小智奇,又为你挣了多少“工分”啊,满没满500?

      唐小淮说余前前,你少来!

      “小智奇”是那个车祸中幸存下来的男婴的名字,他目前仍由省立医院爱心小组的护士们抚养,他的外婆至今也没能醒过来。唐小淮做这组追踪报道,不能说一点私心没有,毕竟大规模的甄别和清退工作马上就要开始,谁不想在这个时候,有个好的表现?但他更多的还是出于道义,出于感激,出于对这个孩子的怜爱。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就失去了父母,他将如何面对人世间的风雨?他能够平安长大,娶妻生子,度过自己的一生吗?一想到这一点,唐小淮就深感茫然。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给这个襁褓中的孩子一点庇护,一点关爱,一点温暖。他同时也深受感动,为普通人的善良,和整个媒体人在事件中表现出的奋勇和担当。不管是不是正式“在编”人员,不管是不是有名分,唐小淮都自觉将自己定位于一名新闻工作者,有激情,有理想,有操守,有承担。所以尽管居无定所,食无常炊,月月“五险”都得自己交,他也从没有利用工作之便,收过一分钱“匿心钱”。唐小淮最看不上眼的,是那些四处跑会的小记者,打着电视台的旗号,为自己捞钱。也没多少,一般出一个场子,人家给个300元车马费,高一点的,给500元。一天跑下来,好了能跑个两场,不好连一场也跑不上,之后就躲进卫生间里,一边数钱,一边窃喜一番。有什么出息啊,丢人现眼!唐小淮宁肯像现在这样,没日没夜,没黑没白地出“现场”,靠着一条一条上新闻,挣工分吃饭。

      “我不眼红,”唐小淮说,“我心安理得,我挣的都是血汗钱。”

      之前对于这一点,余前前也没说什么,但不知为什么,最近以来,她看他是越看越不顺眼。余前前和他来自同一座城市,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实际他们读的那所学校,也不能算大学,最早是一所广播电视学校,属于中专。后来跟在一帮中专学校后头闹升格,闹了几年,就闹成了大专。唐小淮赶得巧,进去是中专进去,出来却是大专出来,学校的名称,也由原先的广播电视学校,改成了广播电视学院。可不敢小看了这一个字,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有了“学院”的名头,要是再有爹可拼,就能堂而皇之地进到省台,或是市台,“在编”。“编”是什么?“编”是身份,是地位,是体制内,是铁饭碗!当然,要是无爹可拼,那就又当别论了,这是个拼爹的时代。所以他们学校毕业的学生,就大部分都在省台或是市台当个“电视民工”,扛扛机器,打打灯光,上午去小饭铺订盒饭,下午到机房倒素材,夜间在值班室值班。也因此唐小淮的同学和校友,在台里多如牛毛,抬头不见低头见,想不碰面都难。

      余前前是晚他一年进台的,比他还不如,在最边缘的购物频道,主持一档网购节目,每天对着一堆卖不出去的电饭锅、高压锅、焖烧锅,豆浆机、豆芽机、打汁机,三件套、四件套、五件套,高声叫卖,声嘶力竭。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条件。余前前身高1. 68米,体重48公斤,细眉秀目,金瓜小脸。那是最上镜的一张脸,只可惜长在了余前前的脸上面。“就是没爹可拼,也有爹可傍吧?我怎么就死活认不下一个干爹来?”

      余前前这话,当然是有所指,矛头所向,直指低她一届的校友,同为播音专业毕业的李梦婕。要说李梦婕的条件,可真是没法和余前前比,个没她高,人比她胖,还长了一张最不上镜的烧饼脸。当然了,这是余前前的话,有些污蔑。实际李梦婕就是脸大一点,境头前不怎么讨巧,但还是要比一般的“美女”好看。如今的社会风气,是个女人就是美女,哪怕她是个丑八怪。李梦婕目前是都市频道当红的新闻女主播,每天晚上6:30分,准时往镜头前一坐,向全省人民露脸。到底也不知道她走了谁的路子?也不知道她认没认下什么人做干爹?“肯定不是土豪,土豪再土,也知道好看不好看!”余前前恶毒道:“不晓得哪个混帐贪官,这么不长眼!”一提起李梦婕,余前前就愤愤不平,唐小淮听烦了,就“攮送”她说,你要是看着眼热,你也去啊?你不是自认为比她漂亮吗?混不上个二奶,还混不上个三奶?

      余前前就骂:唐小淮你臭不要脸!

      “攮送”是唐小淮的家乡话,拿话噎人的意思,也含点讥讽在里面。有风传李梦婕傍上的,是前任一个老资格的省委副书记,如今在京里头,当着个闲官。老当然是老了点,肯定过了65岁了嘛,要不会退居三线?但是给李梦婕当干爹,还是绰绰有余的,凭他在省里的影响力,把一个原先跑新闻的小记者,调整到地面频道去播新闻,还不是小菜一碟?

      李梦婕是不用担心了,这回肯定不用考试,就能直接进台!

      唐小淮觉得余前前说的,全都是废话,脑残。女孩子要是漂亮了,就不长脑子;长了脑子呢,又看着不养眼。所以鱼和熊掌,终难两全。他们是高二那年好上的,那年矿上5号井冒水,把余前前她爸,连同一个班组的17名矿工,全都闷在了井下边。余前前她妈哭得死去活来,一眼没看见就喝了敌敌畏,在矿上医院抢救时,唐小淮陪着余前前,在床前守了三天四夜。余前前哽咽着说小淮,小淮,我可怎么办啊,小淮……唐小淮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断安慰说不怕,不怕,前前不怕,有我呢!

      从那以后,唐小淮就过明了算是余前前的男朋友了,班上先前狂追余前前的几个男同学,全都自觉靠了边。唐小淮说操!和我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狗肚子里,揣了几颗狗胆!余前前说唐小淮你逞脸是吧?要不是我爸没了,我妈喝了药,我会和你谈恋爱?

      余前前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唐小淮有些心烦,厌恶地扫了她一眼。他觉得女孩子还是不要心高,不要觉得自己长得漂亮,就妄想征服这个世界。心高了自寻烦恼不说,还可能将自己带入险境,死得很惨。什么叫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什么叫做红颜薄命?什么叫作命里一斗,别想一石?老祖宗的话,哪一句都是至理名言。唐小淮说你哭什么哭啊?我不过说了一句大实话,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去学李梦婕,犯不着看我不顺眼!

      这几天唐小淮的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哪里还顾得上余前前?“5 •27”系列报道,虽说为自己赢得了巨大的声誉,但也为他带来了巨大的麻烦。首先栏目组制片人吴大可,就明显找他的茬,审片时三条毙掉两条不说,最过分的一次,连续七天一条没过,送上去的新闻统统毙光蛋!真是明目张胆,明火执仗啊,一点也不遮掩。要不是组里的摄像麻三,从身后死死抱住了他,他当场就揍扁了吴大可那张胖脸!你不要觉得你丈人在部里头当个小处长,你就狗仗人势,有种你就说出理由来!吴大可不生气,吴大可笑笑说用什么理由啊?我身为栏目组负责人,要对栏目负责,毙你几条新闻,难道还要征得你本人的同意吗?

      唐小淮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吴大可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他又不是聘用人员,又不靠工分吃饭。后来是麻三的一句话,才把他点醒,麻三说会不会是因为那一位啊?你不觉得你最近的所作所为,已经对别人构成了威胁?

      麻三说的“那一位”,是和他同组的编导江雨晴,进到栏目组也就两三年时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这一条,她就不符合条件!“怎么不可能啊?”麻三说:“她不是在她老家的电视台,还干过几年播音吗?就不能做做手脚,一并算进来?”台里规定,从地市台借调的工作人员,之前的工作经历可以一并划入,但必须是台里出面借调,并且手续齐全。

      唐小淮懵了,大脑一下子停止了运转。这怎么可能呢?在台里连续工作五年以上,这是硬件!可麻三的话又不能不让他惊心,毕竟江雨晴和老吴的关系不一般。江雨晴这个女孩,你还真看她不出来,平常也不怎么说话,穿的也很普通,一身布衣,而且都不是名牌。也不涂脂抹粉,也不披金戴银,仅有的一件饰品,是右手腕上绕着的一条长长的菩提串。长相也一般,疏眉淡目,小小的鼻头,一张瓜子脸。但神情疏朗,举止娴静,散发出的气息很干净,很温暖。她是吴大可弄进栏目组的,开始说是借调,为一个“探源母亲河”的大型公益节目,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和地方台协调好,她就辞了职,什么都不要了,直接聘到栏目组来。都为她惋惜,她在她家乡的电视台,“在编”。唐小淮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她,她淡淡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啊,还在乎这个?现在连省台,不也都是企业了吗?

      谁都看得出来,吴大可对她很“上心”,不仅重点选题几乎都是交给她做,就是平常,她送审的新闻,也几乎没有一条不能过关。对此,组里头很有些议论,吴大可知道后,在周五的例会上发飙道:不服气是吧?不服气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和人家的比一比,看看是你们混蛋,还是我混蛋!

      吴大可作风霸道,动不动就骂人,组里的小记者小编导,都敢怒不敢言。

      03

      听说“研发”的“小诸葛”到处找自己,唐小淮有些奇怪。

      “研发”是“节目研发中心”的简称,主要负责台里新节目的研制和创新,自诩是台里的“金库”,里头的人就个个尿得比别人高,普遍喜欢使用一些耸人听闻的语言。“小诸葛”的名言,是“一百个臭皮匠,也抵不上一个诸葛亮!”因为石破天惊,在台里广为流传。唐小淮并不认识他,在工作中也从未和他有过交集,所以对他为什么突然找上自己,实在想不出来。唐小淮说我不去!凭什么他让我去我就去啊?他要是有事找我,让他自己来!

      “哟嗬!”身后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你脸盘子不大,口气还满大的嘛!”

      唐小淮抬起头来,看见一张奇形怪状的脸。

      说“小诸葛”的脸长得奇形怪状,一点也不夸张,国字脸、由字脸、申字脸、甲字脸,反正这些传统中国男人的脸,他都靠不上,他生了一张很少见的犁耙子脸。但他最奇葩的还不是那张脸,而是脸上的那双眼睛,小,亮,尖,锥子似的,看你一眼,让你心头一颤。不过唐小淮不怕他,唐小淮懒洋洋站起身来,懒洋洋道我是唐小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诸葛”倒也不在意,上前一步,很熟络地搂住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没事没事,就是想认识认识。兄弟你知不知道?你最近在台里,动静大得很哩!

      “小诸葛”到处找他,是要撤一条负面新闻。省里一家颇负盛名的机关幼儿园,发生了一起将小朋友遗弃在地下室的恶性事件。老师本来也就想吓唬吓唬他,等他不哭了就放他出来,不想一忙起来,就把这事给忘了,直到孩子家长来接孩子,这才想起来。孩子已经哭得哭不出声了,一脸的泥污,还磕破了嘴唇和膝盖。这还得了?愤怒的家长们当即就给电视台打电话,群情激愤,要求电视台立即派记者过来!开选题论证会时,记者们都很气愤,谁家没有孩子?谁家的孩子不上幼儿园?照这个样子,我们还怎么安心工作嘛!

      唐小淮原以为,吴大可会把这个选题交给江雨晴,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个选题社会关注度高,好采好做,分值也会高一点。但是谁都想不到的是,他把这个选题直接交给了唐小淮。他说小唐你去跑一趟,不要仅仅局限在这一个事件上,要尽量做深一点。唐小淮问怎么做深啊?吴大可说这还用我教你吗?

      结果唐小淮不仅将它做成了一个话题新闻,还将它做成了一个深度报道。比起“体罚”来,冷落、孤立、排斥、遗弃等等“心理惩罚”,对于幼儿的伤害更加深刻,也更加持久,它所造成的童年阴影,直接影响到孩子心理和人格形成,而“缺陷人格”一旦形成,将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片子送审以后,赢来一片赞扬之声,甚至连吴大可都给予了充分肯定。而现在“小诸葛”找到他,要求把片子撤下来,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小诸葛”不屑道:“不是还没上线吗?”

      “上线”是指上“直播线”,每天下午三点,审查通过的节目统一上“直播线”,一上了“直播线”,除非是“大罗台”或是“小尹台”,否则神仙都撤不下来。“大罗台”是指大台长罗浩,“小尹台”是指分管新闻的副台长尹向南。他这句话提醒了唐小淮,唐小淮决定和他拖时间。唐小淮说诸葛老师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实在不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要不你去找找吴老师?他是栏目负责人,他说撤不就撤了吗?不等他说完,“小诸葛”就不耐烦道,你别喊我诸葛老师,我不是你老师,我也不姓诸葛,你喊我老郑好了,我本名郑红旗。

      听他这么说,唐小淮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下巴差一点掉下来。他这是第一次听说“小诸葛”不姓诸葛,他说是嘛诸葛老师?那我实在是对不起了!

      这回“小诸葛”没有生气,他正掏出手机,去看时间。他说兄弟兄弟,来不及了!你赶紧想想办法,把稿子撤下来!唐小淮说诸葛……老师不是我不想撤,是我没法撤,已经通过的稿子,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往下撤呢?再一说了,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人家摄像扛着个机子,跟我跑了好几天,这不是平白无故,扒人家的工分吗?“小诸葛”虎下脸来,厉声说哪个“人家”?不就是麻三吗?你只管去撤稿,麻三那里,我去搞定他!

      唐小淮没话说了,他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继续拖时间。反正离三点“上线”,也就十几二十分钟的事了,拖到上了线,神仙都撤不下来。然而“小诸葛”是什么人?他这点小伎俩,能瞒得过“小诸葛”去吗?“小诸葛”说兄弟你也别和我耍心眼,拖是拖不过去的,今天这条稿子,一定要撤下来!我再给你透句实话吧:撤这条稿,是上头的意思,上头只是不方便出面,让我堵枪眼罢了!

      唐小淮彻底懵了,他不知道“小诸葛”说的上头,指的是谁?是大老板大罗台,还是二老板小尹台?

      恰在这时,小尹台打来电话,让唐小淮去他办公室一趟。

      电话是打给吴大可的,吴大可转达给唐小淮时,阴沉着脸。唐小淮心里直打鼓,不知道是福是祸?小尹台实际不是台长,也不是副台长,而是台长助理,但台里通称“小尹台”,一方面是因为台长助理的实际权限,有时比副台长还大;一方面是因为他年轻,才刚刚35岁。小尹台是台里启动特殊人才引进机制,从青果台挖过来的,据说是省里的常委部长,在一个电视颁奖会上亲自相中,当场许的愿。小尹台在青果台,也就一制片人,虽号称“智库”,金点子频出,但毕竟权力有限。到这里就不一样了,到这里是台长助理,不仅对全台的工作整体把控,还分管新闻、都市频道和纪录片。谁都清楚,新闻对于一家电视台的重要意义,分管新闻,就等于分管了台里的半壁江山。但这个人似乎对权力的兴趣不大,只是热衷于节目本身,而且作风凌厉,思维超前,不喜空谈。不过唐小淮从没和他说过话,只是偶尔在楼下大厅里,和他打过照面。他当然不认识唐小淮,台里像唐小淮这样的电视民工,少说也有近千人,他堂堂一个台长助理,怎么可能认得过来?所以对于小尹台找自己,唐小淮很是意外。到底是什么事呢?唐小淮一边走一边想,是我最近太出风头,引起了高层的关注?还是因为自己太不小心,遭到了什么人的暗算?或者真如“小诸葛”所说,撤幼儿园的稿子,是上头的意思,而这个“上头”,就是小尹台?

      管他呢!唐小淮干搓了一把脸,走进了小尹台的办公室。

      “小唐是吧?来、来、来、来!”小尹台从大班台后站起身,一边往窗边的沙发走,一边招呼唐小淮坐过来。唐小淮哪里敢坐?摆摆手说不坐不坐台长你坐,我站着就行了!

      小尹台就笑了,小尹台说你怎么了唐小淮?你在现场,不是挺能说的吗?

      小尹台找他来,是要他去拍一个村支部书记,这个人肝癌晚期,住在南区的肿瘤医院。“一定要把他推出来,这样的人我们不宣传,我们还是不是共产党的电视台?”小尹台说着说着,突然激动起来,唐小淮吃惊地看着他,有些不理解。唐小淮想这种歌功颂德的东西,有什么拍头啊?拍出来给谁看?小尹台可能感觉到了,说小唐你先看看资料,你会被感动的!

      是一位名叫秦文革的支部书记,带领全村人修路,在道路贯通的那一天,昏倒在了电视镜头前。“他怎么就没有感觉呢?”小尹台十分困惑:“肝癌晚期,那是很痛苦的啊,他就不觉得疼吗?”这个名叫白马冲的村子,在大别山深处,离县城100多公里,进一趟城,需要翻越三架大山,走一整天。是全省最后一个“三通”的行政村,“三通”是指通路、通水、通电。因此通车那天,全省媒体云集,一时成为新闻热点。小尹台亲自带队,去做现场直播,结果重要的采访对象刚刚讲了两句话,就突然汗如雨下,一头栽倒在了记者的面前。

      让小尹台吃惊的,还不是哭成一片的村民,而是这个人在病入膏肓之际,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疼痛感。“他完全忽略了自己,忽略了自身,”小尹台难过道:“他已经感觉不到肉身的存在了,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只剩下了精神。”

      对于小尹台为什么如此执拗于疼不疼痛的问题,唐小淮一时想不清楚,但他深深被小尹台的神情所打动。那是一种茫然和无助,如受伤的小兽,让他深感不安。那一刻,他甚至对他心生怜悯,感觉眼前的这个男人,实在是软弱得可怜。但是小尹台需要自己怜悯吗?唐小淮被自己吓住了,慌忙定了定神。“我们的时代,究竟还需不需要牺牲?需不需要奉献?需不需要英雄?”边上的小尹台,突然连声发问,陷入更大的茫然。

      唐小淮发现,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类似于幼稚的气质,像一个大男孩。他想这个小尹台,还真和别人不一样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天真烂漫。他有些不忍,表态说你放心吧尹台,你放心,我明天就去医院!

      走出小尹台的办公室,已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想着节目早已“上了线”,唐小淮一身轻松。白天大楼前停得密密麻麻的小轿车,一下子都没了踪影,整个院落看上去空空荡荡,给唐小淮一种陌生感。过去几个月里,唐小淮极少在这个时间走出大楼,这时候他一般是呆在五楼的机房里,埋头挣工分。大门外马路上的路灯,已经渐次亮起来了,路面上车灯璀璨,河水一般缓缓涌动。唐小淮的心里,突然就涌上了一种莫名的忧伤,一种想立刻就见到余前前的心情。唐小淮极少有这样的时候,他想我这是怎么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份闲心!

      正这么胡思乱想呢,就看见“小诸葛”昂着脸,从对面走过来。唐小淮有一丝慌乱,不知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局面。但让他奇怪的是,“小诸葛”非但没有找他的麻烦,甚至连看都没朝他看上一眼!唐小淮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有些气愤,心想你神气个屌啊你神气?我就是不买你帐,你还能吃了我不成?这么想着,就也昂着脸走下台阶,擦肩而过的一刹那间,对着“小诸葛”的背影,在肚子里恶骂了几声。

      04

      站在秦文革的病床前,唐小淮一下子体会到了小尹台的心情。

      听名字就知道,秦文革生于文革期间,但唐小淮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是出生于1972年,才三十六岁。他看上去是那样枯槁,仿佛快要熬干的油灯,随时有熄灭的可能。但奇怪的是,并不奄奄一息,身上也没有衰气,相反,他的双目异常明亮,坚定,与他孱弱的躯体,形成鲜明的对比。这让唐小淮深感诧异。看见唐小淮他们进来,他欠起身来,问是唐记者是吧?你看看你看看,我有什么好宣传的呢?你们还来了这么些人!

      对于唐小淮最想采访的修路,秦文革似乎不愿多说,他更多的是描绘白马冲的前景:高山蔬菜,高山茶园,生态农业,生态旅游;春天,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秋季,霜把枫树和榉树的叶子,染成一片柿子红。“柿子红”,唐小淮惊诧于他对色彩的描述。摄像机静静地工作,摄像麻三站在机器边上,和唐小淮一样,吭都不敢吭声。“我是孤儿你知道吧?”秦文革说,“是白马冲的乡亲们把我养大,我秦文革这一百多斤,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唐小淮的眼泪突然就夺框而出,慌忙起身,走出门去。他从医生那里得知,现在的秦文革,体重仅剩下57斤。不仅是肝脏,他的腹腔内也长满了肿瘤,任何治疗都变得毫无意义。对于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还能日夜坚持在工地上,医生同样表现出了巨大的不理解:“是精神的力量?”他问唐小淮:“是精神太强大了,以至战胜了病痛?”

      “不是战胜,”唐小淮在心里否定:“是忽略,小尹台说的对,他完全忽略了肉体的存在,他感觉不到疼痛。”

      原来,今天,在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这样的人。

      唐小淮深受震动,从医院出来后,不再那么闹心。本来,昨晚在办公楼前,“小诸葛”把他气得够戗,为了平复心中的怒火,他没有再回五楼机房,而是直接去了台对面的逍遥鱼村。他准备犒劳犒劳自己,一边喝酒,一边看关于“小诸葛”的新闻。他现在已经不把自己拍的那组关于幼儿园的报道,算在自己的名下了,而是拱手送给了“小诸葛”,谁让他对它那么上心?鱼村的小伙计看见他,夸张地迎上来,一边口若悬河道:“哎——!四大优惠,诱惑难挡!四大美味,等你来尝!螃蟹有公有母,鱼虾有烹有煮,公蟹78元一只,母蟹88元一只喽……”

      唐小淮推开他,笑道:行啊社会子,嘴皮子够溜的,谁给你整的词啊?

      “我自己!”社会子涎着脸道:“嘿!不就押个韵嘛,我高考作文,满分!哎唐记者唐记者!来只母的怎么样?你挣那么多,自己不花,留给谁嘛……”

      社会子大号叫个“马社会”,来自皖北平原腹地一个名叫马疃的的小村子,一见面就和唐小淮攀老乡。唐小淮推开他,径直往里走,鱼村里人声鼎沸,几乎要掀翻屋顶。都是台里的人,三五成群,七八成堆,不过多是些他这样的电视民工。正式员工谁到这里来啊,正式员工吃饭,不是奔了金满楼,就是奔了最高台,来这种地方,丢份!唐小淮懒得罗嗦,一直走到大厅最里边,在电视机前坐下了,这才说赶紧的社会子!给我上一份小杂鱼贴饼子,一扎冰啤,螃蟹什么的,少给我忽悠,我没这个闲钱,也没这份闲心!

      来省城这么多年,唐小淮还是爱吃北方饭,总感觉米饭什么的,吃下去不顶用。一想到节目播出后,小诸葛垂头丧气的嘴脸,唐小淮就很兴奋。他想你小诸葛不是本事大吗?不是能日破天吗?照样有玩不转的时候!唐小淮顶看不上有些人,和底下市县的宣传部门打得火热,不是给人家上稿,就是给人家撤稿,整天上窜下跳,牛逼哄哄,不知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新闻是什么?新闻是社会公器,是公平正义,是世道人心!要是都这么三瓜俩枣,说上不上,说下就下,还叫新闻?

      唐小淮坚持认为,追求真相,是新闻最大的悲悯。

      预告就要开始了,唐小淮把声音调大一点,倾下身子,仔细去听。但奇怪的是,预告里并没有唐小淮的节目,他一下子有些发懵。他想是自己听漏了?还是精力不够集中,没有听清?不可能啊!唐小淮晃了晃脑袋,把预告在心里又过了一遍,排除了漏听的可能。那就是撤下来了,没排上去?

      唐小淮站起身来,急急慌慌往外走,差点把社会子手里的鱼锅子,撞翻在地。社会子说唐记者唐记者!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啊?菜都上来了,你这么走了可不行!

      一出门就见摄像麻三抱着个膀子,在门外的台阶下站着,看见唐小淮出来,也不吭声。唐小淮说你这是怎么了?谁借你米还你糠了?麻三说唐哥你三弟平常对你咋样?你怎么能一声招呼不打,就把稿子撤下来呢?

      唐小淮摆摆手,让他不要咋呼,推着他往马路对面去。唐小淮说三啊三,你怎么就这么没成算?这是什么地方?到处都是台里的人!麻三说我能不急吗?今晚上不播,后续报道就一条都不能播了,这一下得损失多少分!

      “分、分、分!你就知道分!”唐小淮生气道:“瞧你这点出息,你脑子里除了工分,还能装点别的吗?”

      麻三嘟囔说我一个扛机子的,我不想工分我吃什么?我不比唐哥你,有理想有抱负,如今又攀上了小尹台,这往后更是前程无量了!唐小淮说你少给我说这些不沾弦的话!你告诉我,你是听谁说的,稿子是我把它撤下来的?

      原来麻三之前,一直在五楼的机房里“倒素材”,倒着倒着,突然收到一条短信:“三哥在哪呢?你的稿让人撤了你知道不?”一看是“大卖场”的摄像蒋六,麻三就慌忙回了过去。据蒋六说,幼儿园的报道上线以后,又让撤了下来,临时从“大卖场”补了一条新闻上去。“大卖场”全称“新闻大卖场”,是晚间8点档的新闻直播节目,蒋六在那里“组聘”。和麻三并不“行三”一样,蒋六也不“行六”,这个排行是台里的外聘摄像自己排的,一共十三人,排在最末一位的萧建军,人称“萧十三”,因为手艺好,在台里也是牛逼哄哄。干脆这么说吧,在本省摄像界,你要是没有两把刷子,你就根本排不进去!而蒋六是麻三的徒弟,是麻三带他入的“行”,所以这些年一直跟着麻三混。麻三有些慌,定了定神说六,你是听谁说的?别又是扰乱人心!这是说的前几天,都市频道的贴吧里,出现了一份“白名单”,风传是台高层内定的录用人员名单,一共57人。当然不是全部,而是有特殊背景的特别关系户。真假难辩,但传得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一时间人心惶惶,谣言四起。结果蒋六就被频道总监齐瞎子找去个别谈话,说他造谣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蒋胜利!蒋六让吓得不轻,结结巴巴想要分辩,谁知齐瞎子根本不听!齐瞎子说蒋胜利你少给我废话,我找你来是看你还可救药,你要是不可救药了,我和你废什么话啊我?我一脚把你踢出去!蒋六说是是是!谢谢齐总!谢谢齐总对我的关心!

      从齐瞎子办公室出来,蒋六就垂头丧气,找麻三诉苦,说三哥你说我冤不冤啊?说我传谣,我认,说我造谣,我不认!我一个小虾米,造得了这么大一个谣吗?名单上的那些人,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听说……都是省领导的亲戚?麻三厉声断喝道:老六!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告诉你,管他谁谁,都和你我没关系!而且还有一句话,你给我听好了:这些人,你和我,都惹不起!

      在台里,即便同是外聘人员,也有等级高下之分。摄像不如记者,记者不如编导,当然,除非你是“名记”。话说回来了,“名记”哪还会在聘用人员的圈子里混啊?早就正式进台了,说不定还会被青果台挖了去。其他的外聘人员如摄助、灯助、收音、化妆、设备、美工、场记、司机等等,就更加没地位了,不在微博上踢腾几下子,就当没有你这个人。这时微信还没有出来,微博正大行其道,就都拼命加关注,互粉,算是抱团取暖。若是受了委屈,就凑一堆喝喝酒,骂骂娘,发泄几句。麻三比蒋六有“成算”,一般情况下是光听不说,光吃不喝,所以在摄像圈子里,很有点威信。但他这一回实在是憋不住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先不说扛着几十斤重的机子,跑前跑后,没白没夜,拍了7个t的素材,就说他小舅子结婚吧,因为预约了专家采访,就没能出席婚礼!因为这个,他丈母娘至今见了他,都爱搭不理的。他老婆就更加过分了,那一通闹啊,翻天覆地!要知道一个t是1024 g,这个数字说出来,都没有人敢相信!他老婆说狗娘养的麻小兵,你良心让狗吃了吗?我对你怎么样?我妈对你怎么样?我弟对你怎么样?你居然不参加他的婚礼!麻三说老婆老婆!老婆我错了!老婆你消消气,千万千万,老婆你别气坏了身体!唐小淮知道后很是不屑,说麻三你个熊货,你听没听说过啊?男儿膝下有黄金!

      传说那一回麻三是给他老婆下了跪,才把他老婆的万丈怒火扑灭了,私藏的6000多块钱私房钱,也让他老婆搜了去。麻三说唐哥我对你咋样?算不算忠心耿耿?你怎么能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稿子撤下来呢?

      唐小淮仍然不搭话,想了一想道:三!你是听谁说的,稿子是我撤下来的?

      麻三愣住了,疑疑惑惑道:那、那、那不是你撤的,能是谁撤的呢?

      05

      唐小淮到底也没能打听出来,幼儿园的稿,是让谁撤下来的。

      也是他不想打听,反正撤都已经撤下来了,知道了也没用。后来有人告诉他,是大部长亲自给大台长打了电话,发火说还嫌人家打脸打得不够吗?还要自己把脸伸过去?这是说前不久一个桥梁垮塌事故,央视新闻、南方报业、凤凰资讯、新浪网站等等纸媒电媒一哄而上,推波助澜,扩大事端,成功地吸引了全国人民的注意力。常委部长怒不可遏,把外宣办主任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你是猪啊?给我赶紧撤下来,撤干净!外宣办主任就四处打电话,恬着脸求人家撤稿,可互联网时代,哪里撤得干净?尤其是那些民网,自媒体,一个个唯恐天下不乱,都是些喂不熟的东西!这件事过去之后,部里召开紧急会议,对省管的“五报两台”宣布“四项纪律”:“谁要是胆敢抹黑我省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谁就给我滚出去!”这是大部长的原话,是对着各新闻单位一把手说的。“新闻有自由,宣传有纪律!”大部长加重语气说:“你少给我来美国那一套,党管意识形态,这是铁的纪律!”

      如此看来,小诸葛说撤幼儿园的稿是“上头”的意思,也不全是空穴来风。问题是小诸葛到底是代表谁,来传达“上头”的旨意?或者说小诸葛是谁的人?他代表哪个山头,哪股势力?这几年台里头,越来越山头林立。唐小淮懒得深究,也是深究不下去了,就他现在的身份,很难深入到问题的核心。不要说台高层了,就是在自己的频道,他也一直是在外围打转圈,核心层根本就靠不上去。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先把麻三维持住,不能让他有情绪。于是掏出一盒没拆封的“黄鹤楼”,颠出一支来,亲自给麻三点上。唐小淮说三!这些咱都不说了,哥欠你的,哥一定还!麻三斜睨了他一眼,是等待下文。唐小淮狠狠心道:娱乐大姚,刚接了一个活,给精神病院拍资料片,大姚本来是要我带他的摄像的,这样吧,这个活,你来干!

      麻三笑了,说管!

      皖北方言,把“行”叫做“管”。

      外头的片子,对摄像的要求不高,尤其像这种资料片、汇报片,能扛住个机子就能干。所以带谁不带谁,全看你和编导的关系,看你自己的人缘。一部8到10分钟的片子,人家一般给个10万元制作费,中间人拿走15%,剩下的除去设备、配音、交通、食宿等等,一人还能挣个万把块钱。麻三拱拱手,表示感谢,而后深吸了一口“黄鹤楼”,笑不哧哧道:唐哥,像这种腐败烟,咱还是别抽了,一口下去十好几块,我抽一口,肝花直打颤!

      “黄鹤楼1916”是“黄鹤楼”系列里价钱最贵的一种,一盒300元。唐小淮笑骂说你个熊羔孩子,得着便宜还卖乖是吧?这是昨晚上喝酒,酒桌上大姚给的,旁人都是一人一根,我是一人一盒,算是对你哥高看一眼。娱乐频道的大姚,虽说是和唐小淮前后脚进的台,可早就不亲自做片子了,都是接了活交给旁人,光拿那15%的体面钱。唐小淮也不去管这些,反正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路子,各吃各的饭。唐小淮把那盒刚拆封的“黄鹤楼”,塞到麻三的裤兜里,拍拍他说哥今个没空,哥哪天有空了,请你吃饭!

      唐小淮是急着去找余前前,俩人已经好些天没打照面。

      自从台人事部门印发了关于外聘人员统一签署劳动合同的“十二条”,余前前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始终处在一种亢奋之中,对唐小淮也不像过去那么粘。毕业这几年,他俩人虽说没正式同居,但唐小淮隔三岔五,总会去她的出租屋住上一两个晚上,人前人后也都是老公老婆地叫着,小夫妻一般。但最近半个多月,唐小淮始终没见着余前前,打她手机,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关机,发短信也不回,闹得唐小淮只能在微博上给她留言。唐小淮说前前,赶快给我回电话,我的耐心有限!但连着发了好几条,都是泥牛入海。这让唐小淮隐隐感到不安,他想她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想和我散?

      所以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他都要见着余前前。本来这念头还只是模模糊糊,隐在心里,见了麻三以后,突然就变得强烈。是因为麻三的一句话,麻三说唐哥,嫂子那里,你也多笼络一点,你怎么能一拉十好几天,不和嫂子见面呢?说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唐小淮心头一颤。

      余前前的窗户黑着灯,看样子是没有回来。唐小淮懒得往上爬,就在楼下的小花坛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日他姐的!也不知那“黄鹤楼”是个啥滋味?值那么些钱!唐小淮后悔把一整盒“黄鹤楼”都给了麻三。他平日里抽的,是130元一条的“普皖”,偶尔也会买一盒“红皖”揣兜里,重要场合“派”上一圈。听说高档皖烟中不仅有“五星”,还有“七星”,“七星”是两段式中空滤嘴,和“五星”的雪花嘴,有明显区别。不过这都是听旁人说,唐小淮没有亲身体验。唐小淮狠狠抽了一口“普皖”,把烟头在花坛上捻灭。蚊子跟轰炸机似的,在他脸面前嗡嗡乱叫,烦!余前前这是跑到哪里去了呢?深更半夜的还不回来?唐小淮有些恼火,摸出手机正准备给她打电话,却被一道雪亮的车灯罩住了,他往树影下退一步,接着拨号,就看见余前前袅袅婷婷,从一辆粉色的“甲壳虫”里钻出来。

      紧接着,车窗摇下来了,露出了李梦婕那张著名的烧饼脸。

      “拜……拜!”李梦婕嗲声嗲气飞了个吻,一个倒车,一溜烟而去。

      唐小淮莫名惊诧,眼珠子差一点弹出来。

      似乎知道唐小淮在等她,余前前背对他站着,气呼呼道:“找我干什么?一天打八个电话!”

      听她这样说,唐小淮积攒了一天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不是八个,是十八个!你说你为啥不接我电话?我以为你死了呢!”说着,一把薅住她的胳膊,就往楼道里搡。余前前一边挣扎一边大叫:“你放——开!疼死我了!”唐小淮哪里睬她?反倒薅得更紧了。唐小淮说余前前你别蹬鼻子上脸,我几天不修理你,你就敢挂我电话是吧!余前前站住脚,直视着他说:挂你电话怎么了?挂你电话怎么了!你是我啥人啊?啊?

      一句话把唐小淮问住了,唐小淮有些发懵,松开手道:前前,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说话?

      余前前不睬他,“噔噔噔噔”往楼上跑,跑到楼梯转角处,突然站住脚,指着唐小淮,居高临下道:我警告你啊姓唐的,你别跟着我!三更半夜的,你往我这跑,算怎么一回事啊?

      听了这话,唐小淮“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余前前,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睁开你的狗眼看一看,我是你男人!说着,摘下腰上的钥匙,就去开门,却让余前前一把夺走了。余前前说我脑子没进水,我脑子进了屎,才会找你这种男人!我告诉你唐小淮,从今往后,咱俩一刀两断!

      说着开门进屋,“啪”的一声,把防盗门撞上了。

      唐小淮彻底懵了:“前前!前前!”他一边砸门一边喊:“我的钥匙,我的钥匙呢!”

      得知余前前把自己的钥匙包从窗口扔下去了,唐小淮转身就往楼下跑,那上面有机房的钥匙,还有自己的电子工作牌,可不敢落到旁人手里。唐小淮想不出,余前前为啥突然间大变脸?是使女人的小性子,还是靠上了有钱有势的男人?

      “不……能吧?”麻三疑疑惑惑道:“嫂子不是那样的人!”

      要说余前前对唐小淮,那真叫没话说,从高中起就跟着他,这么多年了,也一直没有离开。刚毕业那会儿,俩人要吃没吃,要喝没喝,住也没地方住,今天在这个同学那里挤几天,明天在那个同学那里挤几天。要是哪天唐小淮手里有俩闲钱,带她去看场电影,吃个肯德基麦当劳什么的,余前前能兴奋上好几天。一开始唐小淮是以实习的名义进到栏目组的,不仅不拿钱,还总往里贴钱。不贴不行啊,有人在那比着呢。一起进组实习的秦宝宝,老爸是开鞋厂的,据他说只要市场上有的旅游鞋,他老爸的温州厂子都生产!当然,都是名牌。所以秦宝宝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差钱。就隔三岔五地请栏目组吃饭,要不就一人送一双旅游鞋,新款。唐小淮没法,只好玩命在外头的小公司接活,一条“易拉宝”,挣100块钱设计费,一条一条地挣,攒够了请栏目组吃饭。当然是上逍遥鱼村,虽说不带酒水,一餐也就三五百文,但对于唐小淮来说,已是一笔不小的负担。还好“鱼村”时不时搞促销,晚7点之前啤酒畅饮,唐小淮他们就掐着“点”过来,省个酒水钱。就是这时候,社会子和他叙上了老乡,他说唐哥唐哥!你只管带人来!旁的桌都是一人上一瓶,我给你一人按两瓶上,谁让你是我哥呢?

      所谓“畅饮”,不过是饭店的“噱头”,实际暗中规定给服务员,一人只给上一瓶啤酒。不过百乱之中,也给了服务员以可乘之机,来了熟人,多上几瓶是看不出来的。唐小淮说你少给我鬼头日脑,谁是你哥啊,喊的跟没出五服似的!

      社会子是啥人?能掂不出这话的分量?所以打那以后,社会子见了唐小淮,开口必称“唐记者”,哄唐小淮高兴。组里的人也都体谅唐小淮,请客一律是“逍遥渔村”。要宰就宰秦宝宝啊,“最高台”什么的,让秦宝宝请!后来组里给开了劳务费,日子就好过些了,余前前在外头租了房子,锅碗瓢盆什么的,也一点一点地往回置办。再以后唐小淮就成了“组聘”,每月按工分开钱,有了“工资单”。这已经是余前前受聘购物频道之后了,也就是从这时起,俩人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余前前买衣服,也不上城隍庙了,而是上女人街。唐小淮也清楚,就凭余前前的身条脸面,能没有人惦记?光他知道的,就有怪好几个所谓的“企业家”,给余前前送过花,有个土鳖,还一送送了两个多月。唐小淮说他光送花啥用啊?要送就送钱!余前前说唐小淮你找骂是吧?你想说什么啊?你是不是觉着,我余前前就只能在你这棵歪枣树上吊死?那好!我明天就找棵大树,吊给你看看!

      唐小淮就“嘿嘿嘿”地笑,去撩余前前,在床上滚成一团。

      所以要说余前前蹬了他,靠上了有钱的男人,他也不十分相信,就是李梦婕的突然出现,让他心神不安。李梦婕啥人?走的啥路?让这样的女人领着,能走到正道上去吗?唐小淮不敢往下想了,他问麻三说三!你嫂子早头里,不是一直看不上李梦婕吗?你说她俩人啥时候,暗渡陈仓的呢?

      麻三想了想,摇摇头道:那我哪能知道啊?嗨,女人的事情!

      回到台里,已是12点以后了,门卫见是他,说咋又是你啊唐记者?你不能这么着,你得惜命!

      门卫老范,是老门卫了,三十年前从皖北农村来到城里,就在台里干门卫,如今五十大几了,还是单身一人。就总值夜班,不值夜班的时候,也是睡在门卫室里间的小屋里,所以台里上上下下,三千多口子,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他说我跟你这么说吧唐记者,电视台是电视台的,身子是自己的,有啥,也不抵“有命”!

      唐小淮笑了,说范叔你说的对,谢范叔关心!

      台里看大门的、扫院子的、浇花锄草的、洗碗打杂的,都是皖北人。皖北穷,又没啥文化,进了城就扯葫芦带瓢,挤在一堆混。唐小淮心里有些难过,为他的皖北乡亲。整个彩电大楼暗沉沉一片,只播出部门的窗口,还亮着灯。唐小淮没乘电梯,而是顺着楼梯,一步一步慢慢走上五楼,打开了机房的门。

      里面传出台湾佬的声音:“谁哦?惊系狼耶,怎么不说话哦?”

      “惊系狼”是害怕的意思,唐小淮大声说我!是我球哥,你怎么还没回去?

      台湾佬吕西球,人称“球仔”,是台里一档大型户外竞技类“真人秀”高薪聘请的“后期”。不过他的关系不在台里,也不在包装组,而是投资方带过来的人。要说台湾的“ CG”技术,就是比大陆过硬,不光是在技术层面,在整体理念和整体风格上,大陆的“ CG”从业人员也很难和他们比。当然了,这是前些年,这几年中影的华龙,打着美国旗号的BASEFX,还有德国“多特蒙德”公司的中国分部等等,都相继崛起,但在各省,台湾“ CG”仍然是独霸一方的势力。台湾佬“球仔”已经来了十多年了,在大陆娶妻生子,认了“契爸”,也就是我们说的“干爹”。“球仔”的干爹是个福建佬,据说是投资方的大股东。台湾佬说唐仔啦,你勘头勘面的做什么嘛,你早说是你,我也免惊的啦!

      虽然俩人的关系算亲近,但一直到今天,唐小淮也弄不清“勘头勘面”是什么意思,是好话还是歹话。他说球哥我真的很佩服你的啦,你们台湾人,真的很敬业!

      唐小淮和台湾佬,是两个在机房里耗得最久的人,常常是三更半夜,台里的人全都走完了,整座大楼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就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偶尔也一起出去宵个夜。“我买单啦!”台湾佬说:“你的钱不好趁的啦,你们年轻人,趁食难!”

      唐小淮知道,台湾话里,“趁”是“挣”的意思,“挣钱”叫“趁钱”。见唐小淮情绪不高,台湾佬关心地问他怎么了?又要拉他去龙虾一条街,唐小淮不干。唐小淮说球哥你是结过婚的人,你说女人到底是咋想的啊?女人对男人,到底是看人,还是看钱?

      那一夜他二人在机房里,脸对脸坐到了天快亮,后来又一起上了29楼大露台。再过十来天就是中秋了,空气中已经没有了暑气,夜凉如水,星河灿烂。唐小淮空洞地说结婚做什么?人为什么要结婚啊?结婚有什么意义?天空渐渐放明,朝阳如豆,从城市的楼丛间升起。台湾佬不回答,斜倚在护栏上,神色有些迷离。想起“5•27”北二环交通事故,唐小淮恍若隔世,他想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呢?

      楼下隐隐传来早市的声音。

      06

      回去给他娘烧纸,是唐小淮的临时决定。

      本来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台里守着,寸步不离。由省人事厅出卷的文化考试已经考过了,虽然成绩还没公布,但唐小淮心里有底。不会太好,但也不会太差,过线肯定能过得去。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唐小淮就不知道了,他完全没了方向,不知该往哪里使劲。因为笔试,气氛又紧张起来,到处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唐小淮不想像他们那样,把自己再次变成一只没头苍蝇,没目标地乱飞乱撞,他想静一静。“是死是活屌朝上!”麻三说,“管它呢!”麻三的笔试成绩不理想,已经先一步把自己放弃。“唐哥你愁什么啊?”他感到不解:“你要是再过不去,谁还能过得去?”

      就因为麻三的这句话,唐小淮决定回去给他娘上上坟。唐小淮他娘已经故去五年多了,年年农历的七月十五,唐小淮都回去给他娘烧纸,七月十五是鬼节。今年因为赶上文化考试,唐小淮就没敢走,他妹小豆都打回好几个电话了,骂他良心让狗吃了。坐的是k字头的火车,说是说快车,却晃晃悠悠四个多钟头,才晃到桃山集。下了车,雇了一辆“蹦蹦蹦”,一路“突突”冒着烟,开进了工人村。工人村是越发破败了,路面上尘土飞扬,凹突不平。卖卤菜的大头见是他,夸张道:哟喝!省台的大记者回来了!怎么着?给你切点卤肉回去?

      唐小淮朝他伸伸大拇指,说大头哥,你真会做生意!

      唐小淮他爹正在街东头的棋摊子上看人下棋,听人说他儿回来了,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一路咋呼道:槐!槐!你回来咋也不说一声啊?你提前说一声,我让矿上的车去接你!

      唐小淮不由得就皱紧了眉头,说你喊什么嘛,爹!

      家里也更加破败,没有家的样子,别管冬棉夏单,所有的衣服都挂在绳上,当间的小案板上,堆满了没有收拾的碗筷。唐小淮很生气,问小豆呢?小豆也不收拾收拾?她一天忙啥呢?

      唐小淮他爹说,快别提小豆了,自打说了婆家,就整天死在东庄她对象家,哪还顾得上她爹?正说着呢,门外突然人声喧嚷,轰轰隆隆拥进一堆人来。唐小淮一看是矿上的宣传部长,就慌忙起身去迎接。边上他老爹已是激动得不知说啥好了,搓着手连连说许部长许部长,俺这穷家破户的,哪能劳你亲自上门哩!

      唐小淮嫌丢人,剜了他爹一眼。唐小淮说许部长你也太客气了,有啥事你打个电话就是了,哪还用你亲自过来?

      许部长说咦!这叫啥话?你省台的大记者回来了,我还不得来亲自感谢!

      这说的是前不久,因为土地塌陷补偿款,矿上和周边村民起了冲突,混乱间把一个老太太撞倒了,矛盾由此激化。村主任领着几百口子村民,拥过来封了矿上的门,事情越闹越大。“新闻大卖场”闻风而动,过来一大帮子人,又是拍又是采,把当地政府都惊动了。许部长临危受命,一路狂奔连夜赶到省城,要唐小淮无论如何,想尽一切办法,也不能让这条新闻播出:兄弟你知道不?这要是播出来了,不光是矿长书记完蛋,就是你哥我,这碗饭也别打算再吃了!

      说着拍出一个大信封,里头厚厚一沓子,看样子是钱。

      唐小淮生气了:许部长你这是做啥?你要这样,我就不管了!

      后来,是麻三通过蒋六,请了他们栏目组的一帮人,许部长给的那个信封,也让麻三接了去,至于给了谁,派了啥用场,唐小淮就不知道了。唐小淮说唐庄是我的衣食父母,许部长你是我的父母官,矿上的事就是我的事,但有一条我得先说清楚了:该管的我管,不该管的,你别给我找麻烦!

      许部长说知道了,唐大记者!不该管的,我坚决不管!

      俩人就都笑了。

      所谓“不该管的”,是指当官的那些倚强凌弱,以权谋私的破事,有的人仗着手里有点权,就为所欲为,无法无天。矿上一个主管经营的副老总,占了俱乐部的三间地基盖小楼,让人打热线电话举报到了电视台。许部长就找到唐小淮,想让他疏通疏通,看能不能不报了,让唐小淮一口回绝。凡事都有个是与非,对与错,土地塌陷赔偿金,国家已经重复赔了好几回了,镇上还要闹地方保护主义,煽动村民讹矿上,唐小淮不能不管。这个就不一样了,这个是贪官。所以许部长说唐记者,你是有正义感的人,也是俺唐庄的大贵人,大老板打电话回来了,他在北京赶不回来,要我无论如何,也要代表他,请你吃顿饭!

      唐小淮不愿去,唐小淮说吃啥饭啊,我还得去给俺娘烧纸呢。唐小淮他爹急了,说烧纸啥时候不能烧?你七月十五不是也没回来!再一说了,许部长是啥身份?咱是啥身份?许部长亲自上门,三邀四请,咱不能给脸不要脸!

      许部长说唐叔,可别说这话,我身份再大,还能大过电视台?

      唐小淮他爹就“嘿嘿嘿”地笑,很光彩。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唐小淮连忙说好好好!去去去!又怕他爹跟过去瞎喳喳,转身对他说:爹!你就不用去了,你腿脚不灵便!

      哎呀呀!这顿饭吃的,人仰马翻!虽说矿井关闭了,可矿机关没关闭,矿办主任、党办主任、工会主席、女工部长,加上省里各新闻单位的住站站长,呼啦啦坐了一大桌。菜是大盘,酒是大碗,主菜更是稀奇,满满一搪瓷盆烧大雁。矿里喝酒不用杯,用碗,也叫“醋浅子”,一碗二两八钱。这地方离老汪湖不远,大雁不稀罕。老汪湖是一片野湖,汪洋十万余亩,湖畔苇草丛生,雁鸟成群,唐小淮小时候,跟他娘去拾过鸟蛋。唐小淮说大雁不是保护动物吗?这么明目张胆地吃,就没人管?许部长说啥保护动物啊?满湖里都是,再说了,四边庄上的老百姓,啥人都去打,你管得了吗?

      说着,许部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把一个雁头两个雁翅,夹给了唐小淮。许部长说这有个讲究,一是敬你鸿运当头,二是敬你展翅高飞,这第一碗酒嘛,我先干!说着一仰脖颈,一口喝干。众人一看,就都纷纷上来,敬唐小淮酒,可唐小淮哪里有量啊?一碗酒下肚,就红头罡脸的,戏台上的关公一般。唐小淮说不行了不行了!你们饶了我吧,管不管?众人说不管不管!今天你是贵客,不把你陪好了,许部长能愿俺的意吗?结果第二碗酒刚灌下去,唐小淮就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朦胧间就听见许部长豪情万丈道:我替唐记者喝,我替唐记者喝!来来来,都冲我来!

      迷迷糊糊醒过来,已是半夜。月亮很大,月光从窗棂上透过来,如同铺了一层白霜,亮晃晃一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唐小淮想起李白的名句,他想古人的诗,真是朴素啊,如此直白,如此本质,今天的诗人,哪里写得出来?唐小淮支起脑袋,感到头疼欲裂。也不知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是谁送他回来的,第二碗酒之后,唐小淮的大脑,就是一片空白。听见屋里有动静,唐小淮他爹大声问:醒啦?又骂:你个憨种,谁让你喝恁些的哩?

      “恁”是“这么”的意思,皖北方言。

      唐小淮懒得和他罗嗦,摇摇晃晃地下了地,摇摇晃晃地走到外屋,一掂暖水瓶,空的!

      唐小淮埋怨说爹,怎么也不烧壶开水啊?

      摸到厨房间,“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缸子凉水,唐小淮这才勉强竖住了脑袋。他爹凑上来,说槐啦,白日里人多,我也没顾得上问你,那姓余的闺女,咋没跟你一块回来?

      唐小淮有些烦,说爹!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啊?她跟我回来干啥?她进不进你唐家的门,还不一定呢!

      小豆是快吃晌午饭时,才匆匆赶到的,直接就去了坟地,打电话说哥,我等着,你快点!香烛纸钱你都不用预备了,带上打火机就管!一见面小豆就埋怨说,哥你回来咋也不提前说一声啊?不就发个短信吗?唐小淮说我是临时起的意,你呢?你咋过八月节,也不家来?

      秋光已经老熟了,红芋秧子扯扯拉拉,覆满了大地,玉秫秫抽了长长的穗,太阳一照,紫盈盈一片。这地方把玉米叫作“玉秫秫”,高粱叫作“小秫秫”,小秫秫的秸子能嚼着吃,跟甘蔗似的,但没有甘蔗甜。如今没啥人种小秫秫了,产量上不去,也没啥人种玉秫秫了,虽然玉秫秫高产。如今的乡下人,也都和城里人一样,不种庄稼了,吃粮都是买。种粮干啥啊?一季累下来,刨去种子化肥,农药水电,剩不下几个钱。这还不算人工呢,要是算上人工,不光不挣钱,还往里贴钱!也就是一帮老头老太太,不忍心看田地荒芜,才努努巴巴种点玉米,种点黄豆,种点芋头,算是有个纠缠。唐小淮有些难过,他想农村以后,该咋办啊?会不会一个人都没有呢?他边上小豆,一边烧纸一边絮絮叨叨,和她娘说些家务事:她对象毛小,咋样咋样;毛小他爹,咋样咋样;还有毛小他娘,得了脑溢血,在屋里躺着呢!娘,娘!你说我不去侍侯,谁去侍侯呢?

      听了这话,唐小淮笑了,说你对咱爹,咋就没这份孝心啊?

      俩孩子在坟地里,一直坐到快“合黑”时候,要不是他爹找过来,还不知要坐到啥时候。这地方把傍晚叫“合黑”,暮色四合的意思,是很雅驯的“文言”。小豆说哥,咱这时候还在坟地里,不犯忌讳吧?娘活着时不是说,吃了晌午饭,就不能上坟地了吗?唐小淮说,娘还说七月十五不点灯,八月十五不上坟呢,那都是老理,现在谁还讲究这些!小豆就抱怨说,那还不都怨你!哥我给你说吧,毛小他屋里,想让我年前就把结婚证领了,有一句话,你可别怨我没给你说:我出门子那天,就是世界大战爆发,你也得回来!

      风停了,暮色一点一点四合,乡村的原野,安静得很。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八月十五也不回来。唐小淮小时候,中秋节有多热闹啊,家家杀小鸡,熬南瓜,烙干菜月饼,剥“变蛋”。“变蛋”为这片平原上所独有,是鸡蛋做的松花蛋,色如琥珀,看着就馋。娘活着的时候,八月节前,会去工人村东头的王干娘家包变蛋,一包就包两三百个,反正是自家鸡下的蛋,不要钱。加工“变蛋”的材料:碱面子、盐、花椒大料、石灰稻糠什么的,是王干娘预备,加工一个变蛋,收两分钱。唐小淮在省城,从不吃松花蛋,嫌它黑糊糊的,难看。打枣,摘柿子,把西瓜吊在井筒子里,吃的时候,又凉又甜。那会儿虽说没啥钱,可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像现如今,连过个中秋节,都敷衍。走着走着,月老娘就上来了,照得“村村通”路面,流水一般蜿蜒。路边的草窠子没了脚,秋虫唧唧,月亮追着云彩,在天空中时隐时现。

      唐小淮站住脚,问他妹说小豆,咱娘活着时说过,中秋节这样的天象,叫啥呢?

      “八月十五云遮月。”小豆想了想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你看吧,哥!来年的正月十五,准得下雪!

      07

      唐小淮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和余前前的关系,怎么就会急转直下。

      自打那天晚上,余前前把他的钥匙包从楼上扔下来后,俩人就没见过面。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关闭了微博,之前还把他拉黑了。唐小淮很愤怒,又不好和外人说,只能在麻三跟前发火。他说这个蠢娘们,她想干什么啊?她真的以为甩了我,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做她的大头梦去吧!

      麻三不吭声。

      “三你说说,这个女人,她是咋想的呢?”

      麻三仍然不吭声,一口一口抽烟,问急了,这才吭哧吭哧道:哥,你也真是!你咋想起来和她说那话?

      这是说前不久,余前前来和他商量,让唐小淮带她去见见小尹台,请他出面给频道总监说说,这样她就更有把握。唐小淮说你疯了,余前前!你以为你是谁啊?余前前说咦,你跳什么跳?小尹台不是很欣赏你吗?前一阵子还表扬了你,这可是你自己和我说的!唐小淮说表扬归表扬,欣赏归欣赏,这是两码事!噢,你以为台长表扬了你两句,你就可以随随便便,找他去了?再说了,你那个什么狗屁购物频道,就一个骗子公司,整天花言巧语,口沫横飞,骗“脑残粉”掏钱,你就是进去了,有意思吗?

      就是这后一句话,把余前前惹恼了。

      虽说在台里没地位,但在余前前自己,还是很看重这份工作。再怎么说也是在电视台,再怎么说也是在屏幕上露脸,再怎么说也是频道女主播。而且钱也不少挣,业绩好的时候,余前前拿过8000多。外头也总有人请,主要是一些上市公司,大型国企,年终表彰,节日联欢,项目发布什么的,请她去做主持人,一般都会给个三五千元的大红包。一样受人敬重,引人瞩目,对外介绍,也都是省台著名的主持人,没人知道什么购物频道不购物频道。凭什么你的工作就是工作,我的工作就不是工作?凭什么你是电视台的记者,我就不是电视台的主播?凭什么你的工作有意义,我的工作就没意义?凭什么你能正式进台,我就不能正式进台了?余前前愤怒至极,说唐小淮你给我听着!你不要觉着你在“都市”我在“购物”,你的身份就比我高!你也不要觉着你上了几篇稿,你就成了江淮名记,说穿了咱俩都一样,都是给人家打工,谁也不比谁高一头!

      再有一句话你也给我听着:没有你,我也一样能进台!

      说罢,不等唐小淮开腔,气哼哼地走了。

      事后唐小淮也深感失悔,觉得自己过分,但现在麻三又来絮叨,他就不爱听了。他说是的!我是不该说那话,可我不是道歉了吗?再一说了,我自己的事情,我都没去找小尹台,凭什么她的事,我就得去说?你以为小尹台,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啊?你们不知道!

      麻三有些吃惊,说怎么?外头不是都在说,你是小尹台的人吗?

      唐小淮摆摆手,说外头知道什么?皮毛罢了。我怎么可能是小尹台的人?就因为他表扬了我?谁是谁的人,不是看表面,这里头,水深得很,外人哪里知道。

      麻三越发吃惊了,还要问,让唐小淮打断,说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你接下来,打算怎么着?

      麻三的文化课考了23分,基本上没戏了。虽说离正式清退,还有一段时间,但继续在台里晃悠,就有点晃悠不下去了。所以这些日子,他基本上不来上班,都是有现场要出,唐小淮给他打电话。麻三消极道,有什么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过一天算一天呗,天还能塌下来了?

      唐小淮笑了,说三你行!你老婆没和你闹啊?麻三说怎么没闹?天天没个好脸子,饭也没的吃,衣裳堆那几天了,也不洗,都有味了。不过哥你也别担心我,你先把嫂子给哄好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呢吗?你能不管我?

      唐小淮有些小感动,说知道了,哥知道!

      他要去找余前前,就马上,就现在,不管是什么结果,先找着她再说。头天晚上,他去她的出租屋,开门的居然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年轻,身后站着他媳妇。据他说他们小夫妻当天下午才搬进来,满屋子堆的都是东西,没地方下脚。唐小淮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女朋友原先住这里,你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吗?小年轻很茫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唐小淮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觉得余前前这一回,怕是真要和他掰了。过去他们也不是没有闹过,最凶的一次,余前前一个礼拜没让他进屋。然而联系是通畅的,俩人在私信上对抗,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句我一句,相互谩骂和指责。骂着骂着,就又骂到一起去了,当然,通常都是唐小淮先认错。“谁让咱是男子汉呢?”唐小淮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时候我要是把你蹬了,我不成了陈世美了?”余前前就骂他臭不要脸,说知道陈世美是啥人吗?状元!就你?能和陈世美比吗?

      天光暗下来了,路面上的车流和行人都多了起来,又到了下班的时候。回想起过去的一切,点点滴滴都是甜蜜,唐小淮想见到余前前的心情,更加强烈了。“我想和你一起/穿过喧嚣的人群/穿过繁华的寂寞……”唐小淮的心里,莫名浮起了几句歌词,自己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过这首歌。霓虹灯渐次闪亮,璀璨中有一种落寞。他说前前前前,你真不该在这个时候,和我赌气,你知道最近这几天,我有多么闹心吗?

      让唐小淮闹心的,是秦文革的片子,已经是第五稿了,小尹台那里,还是通不过。不满意,就是感觉不满意,但我也说不出来,具体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小尹台一边说,一边安慰唐小淮,说再改改再改改,你看看能不能从里面,再提炼出一点什么?

      小尹台的发际线,已经开始上扬,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唐小淮还记得,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小尹台,白衬衫、牛仔裤,瘦削的身形,干爽的头发,快步走上主席台时,气质干净得像一个大学生。这才过去了多久啊,就能明显感到他的力不从心。“电视因为普及、廉价和低消耗,成为大众接受起来最方便、最经济、最简单的媒介,电视平均每天占用人们170分钟左右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长度里,我们应该提供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小尹台很学术地说,像是和唐小淮探讨,又像是自言自语。秦文革在医院里,连续三天报了七次病危,机子就架在ICU外面,但除了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医疗器械和秦文革被缠绕的躯干,拍不到任何东西。片子怎么做呢?往哪个方向做?唐小淮心里没有一点底。加上各种小道消息不断干扰,唐小淮也没有什么做片子的心情。曾经有几次,他想问问小尹台,自己进台的事,但找不到机会。小尹台这个人,是不大会和你谈工作之外的话题的,别说没机会张口,就是有机会张口,又如何把话题引到这上面去呢?

      换句话说,你很难和小尹台,建立工作之外的关系,也因此你很难成为他的亲信。所以外人的说法,都是狗屁!“只能靠自己了!”唐小淮在心里感慨,算是激励自己。

      绿灯亮了,唐小淮胯下的自行车,“嗖”地一声蹿出去。也曾给余前前许过愿,三年内给她买部车,“太好的咱买不起,10万朝上,15万以里的,行不行?”余前前一口否定,她说不行!怎么着也得是一部“甲壳虫”吧,我喜欢它的造型。为此,唐小淮专门在手机上查了“甲壳虫”,之后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啊余前前,这款车不能买!那是二奶车,你知不知道?你就那么贱啊?当不上二奶,就买个二奶车?

      把个余前前笑得啊,差点断了气。

      到达购物频道大门口,6点刚过几分,录制已经结束了,余前前这会儿,应该在化妆间卸妆,再有个十多分钟,就会走出来。唐小淮在购物频道的广告牌前站定,对着招贴上的余前前,做了一个鬼脸。余前前是真“上镜”啊,五个女主持中,她最抢眼。余前前他们的演播室,是在外面租的房子,离台里有一段距离,加上是独立核算,基本上是电视台的弃儿。从打余前前进了购物频道,算上这一回,唐小淮满打满算也就来过三趟,对此余前前很是不满。余前前说唐小淮,知道小胖的男朋友是怎么对她的吗?天天晚上来接!唐小淮说是吗?你是说你想甩了我,也去找一个搞装修的小老板?

      你臭不要脸,唐小淮!

      这是余前前的“招牌骂”,一想到这个,唐小淮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时就看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余前前,混在一帮男男女女中往外走,唐小淮慌忙迎上前去,一边招手一边喊:前前前前!我在这儿呢!

      余前前置若罔闻,“噔噔噔”从他跟前走过去,径直上了马路对面的一部“大奔”。唐小淮这才注意到,这部车已经在那停了很久了,车边似乎还徘徊着一个男人。他彻底傻眼了,不知道是追上去好,还是不追上去好?正犹豫间,余前前的搭档大志过来了,大志疑惑道唐哥,前前姐最近的行踪,你真的一点也不掌握?

      唐小淮不接话,用下巴指指对面,问:那个开“大奔”的土鳖,什么来头啊?

      08

      余前前带来的心理震荡,总算平息了。

      唐小淮做梦也想不到,余前前会不计后果,投入一个土鳖的怀抱。是为了报复自己?唐小淮摇摇头,觉得不可理喻。女人要是蠢起来,一定蠢得厉害,让你目瞪口呆,措手不及。问题是之前这个土鳖,从未在唐小淮的视野中出现过,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李梦婕呗,”麻三嗤之以鼻:“良家妇女,还能做这么丧天害理的事情?”

      “这个婊子老婆!”唐小淮恶狠狠道:“她这么拉马扯皮条,就不怕遭报应?”

      据余前前的搭档大志说,他“前前姐”新搭上的土鳖,是一个做电缆生意的大老板,传说有好几个亿的身家,也才四十来岁的年纪:“就是有点秃,有点胖,不过看上去还行,还不是脑满肠肥那种。当然了,再怎么着,也没法和唐哥你比。”大志有些饶舌,清了清喉咙,打算一泻千里:“天天来,天天送花,显摆他的车不说,还……”唐小淮打断他说,我管他秃不秃麻不麻,送花不送花?他再多的钱,都和我无关,我只是替你“前前姐”惋惜。以她余前前的条件,怎么也得傍上一个贪官吧?她不是一直坚信自己比李梦婕好看吗?怎么就投到一个土鳖的怀抱?对我再失望,也不能病急乱投医啊,大志你说是不是?不能剜到篮子里都是菜,不能心急!大志啊,你替我给你“前前姐”捎个话,就说我说的,她这朵鲜花,怎么也得插到一泡牛粪上,不能见着一坨狗屎,就急急慌慌插上去!

      这么“噼里啪啦”一通,也只是图个痛快,泄愤而已。回到五楼,唐小淮决定先去冲个澡,平静一下心情。时令已是霜降,水真凉啊,一冲一个激灵!来省城这么久,计算日子,他还是喜欢用农历。是跟娘学的,一年里,娘不是叨叨“五月十三,关老爷磨刀杀许三”,就是念叨“小满不满,芒种不管”,问她许三是谁,她也说不上来。想到娘,唐小淮的心里渐渐温暖。记得娘活着的时候就说过,儿啦,不是娘扫你的兴,那姓余的闺女俊是俊,但不是给咱这样的人家预备的,你看她那个娇贵样儿,能进咱的门吗?因为这个,唐小淮还和他娘生气。唐小淮说你知道什么呀,娘!她怎么就不能进咱的门了?你儿在你眼里,就这么没出息?娘说好好好!我说错了,是俺儿挑人家,不是人家挑俺儿,俺儿人高马大,仪表堂堂,什么样的女人娶不进门哩?

      想到这里,唐小淮笑了,但心里还是难过,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打从高三上半年开始,他就和余前前厮混,算起来俩人在一起的时间,前后长达九年。就是一根刺扎进心里,也已经长成了血肉,哪能说拔出来,就拔出来?想到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初恋,以这样一种方式埋葬,唐小淮沮丧极了。但接下来的一通电话,比余前前的背叛还要严重,麻三在电话里说哥,你知道吗?给你的综合考评,姓吴的打了个“一般”!知道那丫头是啥吗?是优秀!优秀!差着两个等级呢!

      “那丫头”是指江雨晴,听了这话,唐小淮一下子懵了。这怎么可能呢?无论以什么衡量,他也不该是“一般”啊,就是够不上个“优秀”,至少也该是“良好”。论业务、论能力、论成绩、论表现,在这个栏目组,他敢说还没谁敢和他唐小淮叫板,给他打“一般”,这不是丧良心吗?他不相信,不相信吴大可如此明目张胆。他说三你是听谁说的啊?这么机密的信息,怎么会透出来?麻三说哥你是外星人还是咋的?你觉得这时候,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甄别清退工作已经进入尾声,笔试之后暗潮汹涌,简直到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地步。秦宝宝又“派”了一圈年度最新款跑鞋,外文标识UA Fat Tire,具体是哪国的牌子,也没人深究。秦宝宝说唐哥唐哥!小弟以后,就是你小弟了,你要多多指教!据秦宝宝说,这款跑鞋采用DWR涂层,钢丝带锁合,防水,而且透气性好。而蟹青色的这一款,“国际市场很紧俏!”唐小淮想笑,心说你再口吐莲花,不也是盗版?牛什么?不过他还是很感谢秦宝宝,这个时候“派”礼物,还不忘“派”他一份,容易吗?不容易了!

      临近年底,风声更紧,不过也只是在聘用人员的圈子里,台里的“老杆子”们照样该吃吃,该喝喝,他们更关心今年的年终奖能拿多少。传言越来越多了,谁谁谁上了白名单,谁谁谁上了黑名单,谁谁谁已经“板上钉钉”——有人在大罗台的办公桌上,看见人事处的报告了!这可能吗?唐小淮在心里冷笑。反正不管听到什么,他都坚持不理睬,不打听,不信谣,不传谣。再怎么说,他对自己也还有点把握。他说三你别一惊一乍的,这些天什么说法没有?有一条是真的吗?麻三一听急了,说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稳坐钓鱼台?你坐得住吗?你是不是怕姓吴的,不敢和他面对面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怕他什么?

      唐小淮愣住了,他想我是不是真像麻三说的,怕吴大可啊?还是觉得远没到短兵相接,图穷匕首见的时候?不是不是,唐小淮想了想,摇了摇头。对吴大可,他不是怕,而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就像看见一堆狗屎,绕着走。他说你烦不烦啊,天都快亮了!我说三,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草木皆兵啊?你先把你自己的事情管管好!

      这几天,唐小淮一直在给麻三找退路,麻三是他兄弟,他不能让他一脚踩空了。为此,他先是恬着脸见了他老乡,“天蟾广告”的人力资源部长老邝,那怂货说麻三的材料,他早就送到分管副总的手里了。“天蟾”是一家颇具声名的影视传媒,业内排名全国前十,国企性质。这一点很重要,他不想麻三离开了电视台,就在社会上漂。唐小淮就又逼老邝和他一起去见分管副总,结果分管副总对唐小淮爱搭不理,让他去门口等着。唐小淮急了,给台湾佬“球仔”打电话,问他在“天蟾”有没有过得硬的关系?“球仔”说你回来好了,我去给你搞定啦,那里有我“契爸”的股份哦!

      唐小淮彻底傻眼了。

      冬季天亮得晚,熬到早上5点多钟,外头还黑着。暖气上半夜就停了,值班室里冷得很,想起和余前前裹在一个被筒里的情形,越发煎熬。看来这往后,是再不能去前前的出租屋了。唐小淮有些难过,这和爱情无关,和岁月有关。不过也没工夫沉溺,他得赶紧想想,明天去找谁打探消息?麻三的话虽说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无风不起浪,可不敢大意了。来来回回过了好几遍筛子,他发现他还真没有什么人可找。进台五六年,他第一次强烈地感到自己是孤身一人,没有朋友,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单位同事”,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领导。当然他有麻三,蒋六,还有一帮言必称“老师”的小兄弟,但他们和他一样,都是“电视民工”,很多时候,还要靠他罩着。想到这里,唐小淮心里一阵悲凉,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这一回无论如何,也要挤到台里去,这种飘零的日子,他一天也不想过了!

      然而找谁去打探消息呢?思前想后,他仍然无人可找。

      天渐渐放明,鸟雀子叽叽喳喳,出来找食吃了。唐小淮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床来,去盥洗间洗漱。就这功夫,江雨晴从走廊那头过来了。

      “大淮,早!”

      别人都叫唐小淮小淮,唯独江雨晴叫他大淮,是出于什么原因呢?唐小淮不知道。曾经有一次,余前前很严肃地说:唐小淮,姓江的丫头看上你了!唐小淮吓一跳,喝斥她说你胡说什么?余前前就很诡秘地笑。唐小淮说前前,可不敢胡说,人是啥人?咱是啥人?咱自己能不知道?

      余前前撇撇嘴,说看你那点出息!她是啥人?不就她爹在陶城当过书记吗?还退居二线了!

      说来奇怪,打那以后,唐小淮见了江雨晴,会有点不自在,平常日子,也是能躲就躲。这时听见招呼,慌忙站住脚,大声说:江姐早!

      江雨晴看着他,笑。

      唐小淮有些发毛,慌忙抹了一把脸,疑惑道:姐,怎么了?

      江雨晴一边笑一边摇手,说没怎么没怎么,你中午别在饭堂吃了,我请你去“猪圈”,别慌着摆手啊,我有话和你说!

      听她这样说,唐小淮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是福是祸。江雨晴说别紧张别紧张,你紧张什么呀?说着,笑嘻嘻地走开了。

      “猪圈”是重庆一家火锅连锁店,刚进入这座城市不久,据说什么时候去,都要等着“翻台子”。唐小淮才不去凑这份热闹,去“猪圈”吃什么饭啊,那不变成猪了?吵,人声鼎沸,都是年轻人,个个吃得满头大汗,张牙舞爪。坐下来江雨晴就自说自话,点了猪圈毛肚、宽面鹅肠、霜降肥牛、太阳卷和虾滑,都是贵的,还要再点,让唐小淮拦住了。唐小淮说姐,就咱俩,吃得了吗?江雨晴说你别说话,今天是我请客!玻璃隔扇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小标语,看到“当裤子离开皮带,才知道什么叫依赖”一句,唐小淮笑喷了。唐小淮说姐,姐,你快看啊!江雨晴说别姐姐姐的,看把我叫老了!

      喝了酒的江雨晴双颊绯红,眼风迷离,换了个人似的,唐小淮一下不知该怎么好了。他想这是江雨晴吗?她今天怎么了?像是知道唐小淮在想什么,江雨晴突然坐端正了,肃一肃神色道:找你来是想和你说,我很快就要去黔东支教,三年,今天这顿饭,就算告别了!

      唐小淮愣住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说姐,出什么事了?是“入编”的事黄了?江雨晴摇摇手说不是不是!你别瞎猜,我就是想换个活法,我不想再耗下去了!

      唐小淮不说话了,他想大家不是都这么耗着吗?怎么就耗不下去了?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啊,就是再耗十年,他唐小淮也得耗。江雨晴说大淮,你想过没有?就是正式进台了,入编了,又怎么样?职业带来的荣誉感和尊严感,都已经消失了。大淮我不知道你怎么样?这半年多来,我常常有一种很挫败的感觉。来了这几年,也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告诉,和你说一声,也算我在这个台里,待过了!

      听了这话,唐小淮的眼眶子一热,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09

      江雨晴走了快一个月了。

      整整一个冬天没有下雪,天却冷得出奇,五楼盥洗间的龙头都冻上了。春节过后,除了唐小淮,没人还记得江雨晴,由她引发的种种议论,也彻底没了声响。老吴一开始很受打击,觉得很没面子,但很快就又出没于酒场歌厅,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春节过后,众人越发松懈,都在等,等着名单公布的那一天。不过唐小淮对这些,都有点事不关己了,什么都没有江雨晴的离开,让他难以释怀。娘说的不错,“女人心,海底针”,在一起工作了那么久,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有感受到江雨晴的心意?他甚至都没有感受到这个女孩,在自己生活中的存在。这很让唐小淮追悔莫及,但是一个月来江雨晴杳如黄鹤,竟没有任何一点消息,传回到台里来。

      也不知道自己和她,还有没有再见面的一天?

      因此对于余前前的背叛,也就没有了什么痛苦,对她先所有外聘人员一步,提前进入了娱乐频道,成为“星梦如梦”的主持人,他也既不惊讶也不气愤,好像和他无关。他想随她去,管她呢,各人头上一方天!

      从最高台的包间里悄悄溜出来,正是高潮迭起的时候,众人吆五喝六,已是喝得东倒西歪。是麻三专门为他攒的一个酒场,对他表示感谢。麻三已经去了“天蟾广告”,这个月到手的工资,是6300多块。麻三说哥,哥,哥你就是我亲哥,这杯酒你随意,我干!说着把多半玻璃杯白酒,一仰脖灌下去,亮着杯底道:哥,你就是我的亲哥啊,哥你……你吃菜!

      唐小淮有些小感动,夺下他的酒杯,扶他坐下,拍了拍他的肩。他想就算这次入不了编,进不了台,又有什么了不得呢?不是还有这些兄弟吗?出得门来,一阵风把他吹得一激灵,抬头一看,一街的大红灯笼,鞭炮声此起彼伏,唐小淮这才想起,哎呀!今天是元宵节!

      下雪了,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在满街大红灯笼的映照下,桃花一般美艳。到底是打罢春了,节气到了,还在空中呢,雪片就已开始融化,消融于飞舞的瞬间。“正月十五雪打灯”,唐小淮猛然想起了娘说的话,他站住脚步,愣怔了好半天。

      也不知那个男婴怎么样了?他突然就起了一个念头,想到医院去看看。雪仍在下,是鹅毛一般的雪花,在红通通的街筒子里,缤纷如桃花。街上空空荡荡,几乎没有行人,不时有出租车,在他的身边无声地停下来,又无声地开走了。他不想打车,就想这么一步一步,一个人慢慢地走,一直走到省立医院。空旷,安闲,有焰火在空中绽放,寂寞而绚烂。他安安静静地走着,想起“5•27”北二环重大交通事故,有恍若隔世之感。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雪打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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