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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来塘(小说)

  • 作者:圆圆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1-08-11 16: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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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您怎么就听不进我一句言呢?这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跟我进城吧。”

      “人老喽,身子骨也懒了,念旧不想挪窝。”

      “我也快要退休了,到时咱爷俩逛逛公园,溜溜鸟什么的,您老要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们也方便照顾些不是?”

      冯别子取下含在嘴里的烟袋锅子,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下儿子冯宽,儿子的身板依旧魁梧,可两鬓过早地染上了霜花,眼角的鱼尾纹已非常明显,这些年不容易呀,冯别子心生感慨,于是说:“要不你退休了就搬回来住吧,咱爷俩就守着这‘基埂荡’过日子,挺好!”

      冯宽看着父亲执着的样子,不悦地说:“大,您讲点道理好吧。”

      “好!我给你讲道理。我答应你干娘、英子,一辈子在这里守着,一口唾沫一颗钉,万万不能失信,人要懂得报恩,我们庄户人守的是情分!你可懂?”冯别子“霍”地站起来,步履有些踉跄,黑瘦脸上闪着焦灼的光,用烟袋锅子指着冯宽,语气严厉地说,“宽子,别看你读了这么多书,咋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咧?”

      冯宽见父亲气得满脸通红,连忙和颜悦色地安慰说:“大,咱别激动,以您意见为主,咱慢慢来,不急不急,这样您先消消气,我出去转转就回。”

      冯宽刚退出门,就听见屋里传来掼椅子的声响,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犟老头。”

      屋外月光如洗,澄明空灵,远山轮廓犷莽幽邈,近处奇形怪状的树木虬枝杈桠清晰可辨,冯宽回望了下父亲蜗居着的三间土屋,在清冷的月光照射下,宛如一座坟冢,他后背忽地起了一层冷疙瘩,调转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片水域。

      基埂荡是一个有着百亩水面积的水塘,杂草丛生凌乱不堪,此刻在清幽的月光照射之下,水面光洁恬淡静谧,冯宽童心大发,拾了块薄石块摽了摽一抡膀子,石块箭一样飞了出去,在水面上啪啪啪连打了十几个水花,动趣盎然。蓦地一只惊鸟扑腾腾地掠过水面,瞬间荡起一圈圈涟漪,冯宽怔怔地看着、看着,思绪渐渐飘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

      那年初春,逃饥荒的冯别子带着瘦小的儿子宽子,辗转来到远离村庄地处偏僻的基埂荡边,靠着几张渔网打捞些小野鱼充饥,父子俩相依为命勉强度日。这基埂荡还住着一户人家,是一个马姓的寡妇大嫂,每天也在用渔网捞鱼生活,自从冯别子来之后,水塘的鱼明显不够捕捞了,冯别子每次看到马嫂捞不到鱼,就觉得是自己抢了人家的饭碗,感到非常愧疚,总想把自己捕的鱼匀点给她。马嫂说:“没事,我种的有蔬菜,一个人咋对付都行,你们也不容易,还有个半桩子(半大男孩)呢,半桩子,饭仓子,要吃的呢。”

      就这样,马嫂时不时送点瓜菜什么的接济下冯别子他们,冯别子有时也送点小鱼过去,两家相处的很是融洽。

      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夏夜,流萤如鬼魅般流窜,基埂荡水平如镜,没有一丝波纹,老槐树上的疤节鬼脸格外狰狞,冯别子出门小解,吱呀的开门声惊醒了六岁的宽子,他也跟着出门,一会儿父亲解完进屋,宽子刚要解,突然看见基埂荡里波纹一圈一圈散开,从里面爬出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一个看不清相貌的小矮人从塘埂上爬了出来,宽子一下子惊呆了,眼睁睁地看见小矮人快速地爬到他面前,他惊叫一声,刚要迈开脚步,只见那小矮人露出冷而白的牙齿,伸出双手来抱他,沁冷的带着粘汁的手几乎抓住了宽子的双腿,宽子哭喊一声,惊醒了父亲冯别子,父亲一腿就踢开门撵了出来,那小矮人一呲溜地钻回基埂荡,一圈水纹过后,水面平复如初。

      听了宽子的哭喊声,邻居马嫂跑了过来,嘴里说着“没事没事”一把搂住宽子,抱回到自己家里,冯别子傻傻地也跟了过来,马嫂说,“你先回去,孩子中了邪气,我来治。”此时宽子浑身发抖牙关紧咬闭目不醒,马嫂又是撒米又是泼水,嘴里面还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在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射下,委实瘆人。

      冯别子自然也不敢回家,就在马嫂门外坐了一夜。

      第二天宽子醒了,精神上好了一些,直嚷着饿,马嫂连忙弄了碗面疙瘩给他吃,宽子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趁宽子吃饭的当口,马嫂告诉冯别子,她曾生育个女儿叫英子,在吃食堂(特指1958-1960三年自然灾害)那年月实在饿得慌,便独自跑到基埂荡捞菱角,一失足掉下去淹死了,除了看见那双小布鞋,连尸体都没捞起来。“我的英子才七岁啊,我这个妈当的不好啊。”马嫂情绪突然失控了,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泪水顺着十指缝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冯别子见马嫂这样,不知怎么办,急着直搓手。

      过了会,马嫂情绪平复一些,继续念叨着:“我知道娃身子骨没长全,阎王爷不收,做个孤鬼多可怜,我就寻思着搬过来了,给咱英子做个伴,有妈在她也不怕啊!”抽泣一会,马嫂又说,“我晚上经常看见她爬起来了的,娃还记得回家,多好,我总想着弄点吃的放在那里,可是娃一见我马上就跑了,我晓得她恨我这个当妈的,我苦命的英子啊……可是第二天我又看见碗是空的,说明娃虽然不想见娘的面,可是娘做的她还是吃了的。”马嫂拿出英子最后穿过的小布鞋,摩娑着,哭一阵笑一阵讲一阵,冯别子听了心里也堵的难受,联想到自己的悲惨境遇,眼泪也止不住啪嗒啪嗒流了下来。

      几天后,冯别子带着宽子,拎着糕点上了马嫂的门,直接说明来意,一是感谢马嫂治好了宽子的惊吓,二是想让宽子拜马嫂为干娘,也好互相有个照应,再者有了小孩子作联系纽带,也方便两家多走动。马嫂犹豫一会问道“你不怪我家英子差点害了宽子?不嫌弃我这个丧门星?”冯别子连忙说哪能呢都是穷苦人谁没个劫难,互相帮衬着渡难呗!马嫂见冯别子言辞恳切便不再推辞欣然同意,马上拿了个竹竿跑到基埂荡,用竹竿使劲拍打着水面,凄厉地哭喊着,“英子啊,妈收到干儿子了,你也有小弟了,你不要再担心妈,妈以后有指望了,妈还要告诉你,你不要吓唬小弟,晓得不?要想回来就回来,妈永远等着你的……”

      两家自从认成了干亲,马嫂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眼眸也明亮起来,脸上时常挂着笑容,总是主动照顾宽子,家里有点好吃的一定留给宽子。看着儿子有人疼有人爱,穿的也渐渐整洁些,身体慢慢地也长了点肉,冯别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转眼冬天到了,寒风凛冽嘘气成冰,马嫂偶感风寒病倒了,冯别子打发宽子去照顾干娘,半大小子什么也不会,连个端汤送水也伺候不好,马嫂身体本就弱,营养跟不上,又拿不出钱来上医院,病就愈发重了。冯别子急的直跺脚,恨不得这病落到自己头上,扛扛还能过去,想想大冷天鱼汤是大补,于是到基埂荡用镐头凿开冰面,捕了点鱼熬成鱼汤端了过去。冯别子支开宽子,涨红着脸嗫嚅着说,“他干娘,我有句话能说不?”

      马嫂刚接过碗,侧目看了看冯别子扭扭捏捏的样子,感觉自己脸上也微微泛红,不过她瞬间冷静下来,摇了摇头,干涸的嘴唇动了动:“最好别说。”

      冯别子颈筋暴胀,硕大的喉结上下剧烈滑动着,急切地说,“你姓马,我姓冯,二马一合就是一个冯字,这是老天爷有意成全我们两个苦命人合心呐,再说了,宽子又拜给了你,早就叫你娘了。”

      马嫂摆了摆手:“那不一样。”

      冯别子说:“一样,你放心,我有的是力气,我一定对你俩好,不让你们受委屈。”

      马嫂放下碗,生气地说:“你这鱼汤我不喝了。”

      冯别子连连摇手,“别,别,你一定要喝,补补身子,当我什么也没说,我该死,我混球,我这就去抓药,马上叫宽子来伺候你。”

      马嫂脸上的表情发生着奇怪的变化,仅有的一丝红晕消失得无影无踪,眼里的光亮渐渐地暗淡下来,随后垂下眼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再言语了。冯别子识趣地退了出来。

      原来在1958年大食堂开始时,人民对粮食浪费严重,干练的马嫂见满地扔的都是剩饭锅巴被人们随意踩踏,知道都这样过日子遭塌粮食好景不会大长,就偷偷地捡拾起来拿回去洗净晒干,贮存以备应急之需,果然半年后人们口粮告急,开始吃粥咽菜了,有天被人发现她家私藏有粮遭告发,说这是偷盗公共财产是现行反革命准备要治她的重罪,马嫂的丈夫知道后把妻子护在身后,坚定地说这是自己干的,不干妻子的事,后来就被人们活活批斗致死,丈夫临死叮嘱马嫂,再苦再难也要把英子拉扯大,谁知道因为自己疏忽,唯一的闺女淹死了,从此马嫂心如死灰,眼神黯淡精神失常恍惚,总是喃喃自语,说自己是个作孽的人,不该活在人世,更不愿意连累他人...

      第二天天气奇冷,冯别子正在熬药,宽子回来了,说干娘让他去有话说。冯别子说声不好三步并两步地跑到马嫂屋里,马嫂已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告诉冯别子:“冯兄弟,你是个好人,英子的爸是为我才死的,我得为他守住清白,你不要见怪。”

      冯别子豆大的泪直往下淌,哽咽道:“明白,我混球,我不该。”

      马嫂说自己辜负了丈夫的临终遗愿,是个罪人,早就该死了,恳请冯别子在自己死后将坟墓埋在基埂荡旁边,永生永世地陪伴着她的女儿英子来赎罪,她用尽最后力量说:“你的鱼汤一定很鲜,不是我不想喝,而是我不能喝。”

      冯别子大声说:“他干娘,一定要喝,从今往后我冯别子永远像亲兄弟一样守着你,保护你,再也不动任何心思。”

      马嫂断断续续地说了句:回不去了,你多保重,头一歪,去了。空旷的基埂荡上空传来一个男人撕裂的野兽般的嚎叫声。

      床头柜上那碗鱼汤还放在那里,只是冷冻的太瓷实,两条小鱼半悬在碗中间,晶莹剔透。

      后来,冯宽在书上查找到了那个小矮人样的东西叫水猴子,学名水獭,是一种长期蹲在水里、喜欢夜间行动的动物,在水底喜欢找人嬉戏,其状如小矮人,当冯宽把这个真相告诉冯别子时,其父勃然大怒,大骂冯宽:“你晓得个毛!你干妈对你的好也是假的?你是个猪!”

      冯宽遭父亲骂后逐渐明白,老一辈信念上美好的东西,哪怕虚无缥缈也要固执地去追求,不允许被别人随意怀疑,有些他们内心已认成的东西纵是假的也认,不准点破,在他们看来,说破了就没有意思了。他们甚至迷恋某段沉寂的时光,也许是付出很多却根本得不到的结果,也要执着地用一生去践行……

      冯宽看见一个手电筒晃来晃去,知道是大大出来寻他,迎了上去说:“大,这大月亮天的还用电筒?”

      冯别子平静地说:“拿着吧,路总有暗的时候,当心脚别崴了。”

      几年后,冯别子去世,冯宽把父亲的坟墓与干娘的坟墓并排安葬,将基埂荡修葺一新,在埂边立了块牌,上面写着三个字:弟来塘。

    【审核人:雨祺】

        标题:弟来塘(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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