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
轰隆隆，轰隆隆……
脚踏打禾机的轰鸣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一片片金黄的稻田里，轰鸣声里夹杂着欢乐的笑声。
石根家春娅，她手抓着一束稻子，拿起镰刀，麻利地刷刷刷就割了几丛，一会儿金黄的稻穗就在她身后堆积起来，敏捷熟练的身手一看就是种庄稼的好把式。她像在跳一曲田间的丰收之舞。打谷子的边踩打谷机，边捧着稻穗在打谷机里左右摇摆，金黄的稻粒堆积在机斗里。大家的兴致都高起来，越干越欢，闻着稻田里泥土的腥味和成熟水稻的清香。
孙伯咪着笑脸，正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突然，“爷爷，爷爷，你看，白鹤，白鹤，好漂亮哦。”
孙子的欢叫声把他的魂拽了回来。孙伯把烟斗往车窗外扣了扣，顺着孙子手指的方向望去--一面如境的湖，映入眼帘。湖中央是个造型精致的凉亭;湖岸杨柳如荫，一群雪白羽毛的白鹤偶尔展翅高飞，偶尔俯冲湖面，偶尔栖息在柳枝上;湖的右边是一垄垄绿油油的庄稼;左边是一座小山包，山上种得是果树。荔枝龙眼一排排，一垄垄;前方是一排排装修时尚的楼房;后方是通往城里的大马路。
“小子，那就是你爷爷的老家。”孙伯指一下前面那一排排楼房乐呵呵地对孙子说。
“哇，原来爷爷的老家这么美啊。比城里还美啊!”
“小子，你以为呢，这里曾是被荒芜的村庄。这里能变得这么美，全是你爷爷英明决策了。”司机柱子一路开车一路感叹地对孩子说，
小孩用疑问的眼神看看爷爷，又看看开车的柱子。
柱子有点感慨地告诉小孩，当年，你爷爷是村委主任时，镇上一家电子企业的经理来村里找你爷爷好几回。我还记得有一回，我刚好放暑假回家，去你爷爷家找你爸爸玩，碰巧撞见那个经理从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搁在茶几上，对你爷爷说，那些低洼地都种不了庄稼了，一遇到暴雨还遭水淹。而且现在也没人耕种了。叫你爷爷把地划给他。说完又挪了挪信封，叫你爷爷收下。
你爷爷的头摇得如拨浪鼓。把信封推回给那个经理。对他说那虽是低洼地，要是好好整理也能种出好苗来的。经理知趣地走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低洼地的主人石根也是我爸爸，敲开了你爷爷的门，一进屋就哀求说：“孙主任呀，你就把地给人家呗，人家给这个数----我爸爸做出八字的手势，八万一亩哩。你知道，我家柱子在城里念书，我这正愁下学期的学费咋弄呢。我这岁数了，上哪筹钱去?反正那低洼地也种不了几个钱，是不?再说，八万，我种十年水稻也出不来这么多钱呀。”
你爷爷握住我爸的手，真切地说：“你傻呀，石根，那不是一般的垃圾，那是工业废渣，对人身体有害的。你不知道呀?临镇那块低洼地堆的就是这种垃圾呀。那里苍蝇乱飞，污水横流。臭气冲天呀。咱是农民，农民就要好好爱护自己的土地呀!是不?娃的学费，咱再想办法。”
我老爸气得愤愤摔门而去。
你爷爷以为这事完了，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天下午，你爷爷刚从地里收花生回到家，家里已经坐着一位西装革履，带点肥胖的中年男人，身边站着之前来过的经理。见到你爷爷，毕恭毕敬地打完招呼，就直奔主题说：“孙主任，我的来意，您大概猜到了，咱就长话短说，我们现在正在创零排放企业，我们目前急需一块地来处理。这样吧，请您把石根叔那块低洼地租给我们。”
“租给你们干啥用?”你爷爷明知故问。
“我们是把废水混在泥土里运出来，堆放在田里。你完全不用担心，这样一来，人家看见填埋的是土而不是垃圾，绝对不会怀疑的。这样吧，我们运出一车，给2万，您看如何?”
你奶一听这个数，眼都亮了，用脚尖踢踢你爷爷的脚，低声地：“老头子，2万嘞?”
你爷爷刨一眼你奶，坚定地对胖子说：“不管钱多钱少，这地，是俺老祖宗留下的，我没有权力糟蹋它。”
大胖子仍不死心：“加多一万，三万一车，如何?我看你们种三十年也种不出这么多钱吧?”
你爷爷呼地站起来：“别拿你们的臭钱压我们农民，没有农民种稻子，你们喝西北风去呀?”
大胖子一听火了：“有你这个糊涂村官，村民也跟着你挨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爷爷被气得愣在那干瞪眼:“哪跟哪啊?”后来，我爸爸拿你爷爷当仇人似的，见了你爷爷就拿眼睛瞪。再后来，有位富商看中了咱村里的原生态环境，投资几个亿，把我家的低洼地建成现在的风景湖，把荒芜多年的田地改成无公害农业产地，把荒山种上果树。瞧，这就是你小子现在看见的美丽村庄嘞。
孙伯深感欣慰地笑笑，摸一下孙子的头，对柱子说：“还不是因为你说工业垃圾对人体损害非常大，千万不要在有人住的地方堆放这些废物。你看，这个湖离咱村才多远。我不怕自己有事，我还得考虑咱村里几百号人吧!”
孙伯看着湖中的亭，看着展翅飞翔的白鹤，看着绿油油的庄稼。仿佛那稻田里泥土的腥味和成熟水稻的清香又扑鼻而来!
学校门前那只鸟
希望小学门前是外来打工的人揽活的地方。什么油工、木工、水暖、电工和力工，还有计时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仨一堆俩一伙，闲着无聊，有的躲在阴凉处打扑克，围拢一圈看热闹的人，有的腻在一起闲崩(聊天)。
可是，唯独他与众不同。他习惯一个人呆在学校门口，或站，或坐。大多时候，他是把脸面对着学校的。刚来这里的时候，他总是两只手扳着刷了绿油漆的铁大门，把脸贴紧了两根竖着的钢筋，恨不能把头钻进大门里边去。惹得看大门的老头跑过来驱赶他，骂他有病。每次他都朝老头歉意的赔个笑脸。后来他学乖了，渐渐地他不再把脸贴紧了铁大门，而是有了一段距离。看门的老头站在门里，只是瞅瞅他，也不好再说他什么——许是真的觉得他不正常呢。
他来这个城市打工已经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的时光里，希望小学的门口就成了他每天上下班的地方。
他是力工，整天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后架上驮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帆布兜子，兜子里装着一把铁锤和一把铁钎子，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走街串巷的跑。今天张三家砸了一堵墙，明天李四家扒了卫生间，后天王二麻子家抠一个线沟……他每一天都觉得很累。只要身子立在学校门口的时候，他就一下子卸掉了所有的疲惫，浑身历时轻松起来。
温暖的阳光柔柔的洒在脸上，望着校园里这群像鸟儿一样快乐的孩子们，他开心的裂开嘴巴傻傻的笑着。
他从左边往右数着那些孩子们——一个，两个，三个……再从右边往左数着那些孩子们——一个，两个，三个……他根据孩子们个头大小，给他们安排班级——一年级的，二年级的……一直到六年级。他把自己从一年级一直安排到了六年级，每个班级里都有他自己。刚开始的时候，他在这群孩子中间寻着自己，后来，找着找着，他不再找了，他清楚地看见自己早已变成了这群孩子。
他忽然觉得很累，他脸朝着校园里，身子一屁股坐在了一棵杨树底下。他想起了今天刚发生的事。
他跟刘五给一户人家扒卫生间的墙砖、地砖和三个卧室棚顶上抠的线沟。他觉得都不规格，应该再深些，再彻底些才行;可是刘五愣是不让，他说，房主不在，再说了他也什么都不懂，轻快一会儿是一会儿。你傻呀，挨那累干啥?工钱一分不少你的。他跟刘五急了眼，做人不可以这样不地道，我不挣昧良心的钱。刘五甩袖子走人了。他没走。他把所有的活又重新认认真真的干了一遍。直到自己满意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吱嘎”“吱嘎”来到了学校门口。他把那户人家给他的工钱，拿出一半来分给了刘五。刘五也没客气，赌气似的把钱装进了上衣口袋里，自己坐在一棵杨树下，脊背依着树干，从怀里掏出一包紫盒的云烟，磕出一支衔在嘴角，打火机点燃，吧嗒吧嗒独自抽起来。根本没尿他。
他不想跟刘五这种人生气。他觉得没意思。
他也学着刘五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一包烟——中华烟。是前几天给一户人家干活，那个大爷送给他的。他说他不抽烟的。可是大爷硬是塞进他衣兜里了。要不是见刘五掏出烟来，他真的忘记自己兜里还有一包好烟呢。
他拆了封，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先是把烟横着放在鼻孔下面，闭上眼睛，很享受地使劲往鼻孔里吸了几口气，觉得蛮香的，强迫自己感受了一会儿刘五的感受，然后衔在嘴角，干巴巴的裹了两口，觉得没意思。他把衔在嘴角的那根烟塞回烟盒里，觉得不妥，忙抠了出来，扔在马路牙子下边;他还是觉得不妥，忙站起身猫腰伸手捡了起来，攥在手心里，跑去路对面，扔进了一个绿皮玻璃钢垃圾桶里。
他轻盈地走回来。
这时候，校园里下课的铃声又响了起来。他又看见了自己夹在那群可爱的孩子们中间，随着他们欢蹦乱跳的从教室里涌出来。就像飞落在头顶树枝上的这些鸟儿们叽叽喳喳叫着，真好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