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米粥
中国人常用的米粥，神奇得有时不可思议。一把米，一杯水，几分钟小火，简单易成，其味清清淡淡，却可以日日思之受之。米粥入口入胃那种独特的感受，非中国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人们不能深刻理解;而真正能够领悟这东西的神奇，却又必须到老年，人的一生过去大半之后方会有更为深切的体会。
五十岁以前，对米粥没有什么突出的感情。祖母和母亲先后步入老年那个时段，家里经常包饺子、烙饼、炒菜，吃饭的时候，老人们对这些几乎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是盯着眼前的那一碗粥。她们说，喜欢粥，还是粥好吃。等到我们自己到了这个年龄，不知不觉间，也渐渐对粥有了兴趣;胃功能退化，牙齿功能退化，口易干舌易燥，这时候就特想喝粥，于是才知道米粥这种东西多么具有亲情，才知道米粥不但有其独特的香甜，而且对于人们的口与胃更有莫大的抚慰作用。妻说：那时我们不懂得老人的心情，不懂得老人想什么，我们错了。
粥在中国拥有广大的爱好人群。中国地域广大，生活习惯也有很大差异，同样做粥，南北方有许多的不同。北方的粥，食材较为单一，玉米小米玉米糊是常见的主角儿，大米则是水稻种植极度扩大的近三十年才大幅度进入普通人家。长江以南，粥的种类则是五花八门，广东人的煲粥尤其讲究食材搭配和熬制的火候。在南方许多地方，除了各种谷米，还有多种植物的果实可以进入粥的家园，例如莲子芡实与许多豆类，例如多种多样的水果坚果，例如丰富多彩的肉类，几乎凡能入口者皆可成粥。
小时在北方生长，常吃的粥是玉米大碴子。北方人对玉米粥有大好，主要源于北方玉米种植面积大产量高，玉米一度为最主要的口粮品种，人与环境相互适应，逐渐培养起这种饮食习惯。玉米碴子颗粒大，要煮熟它得一两个小时，北方人常把做粥与晚上烧炕结系在一起，大锅大灶，以柴禾火慢煨。五十年代后期，家家户户改柴灶为风煤灶，粥的制作似乎方便了一步。冬日傍晚时分天已黑透，万千人家大都一桌一灯，一二种咸菜或芥菜疙瘩或自淹的蒜茄子，有时炒一盘土豆丝或土豆片，还有干罗卜酸菜芯儿干辣椒酱，这几乎是多数人家每日的必食。夏日里炎热，人们喜欢用凉水过去粘稠的米汤捞干食用，炒上青椒土豆片，配上茄子土豆、豆角一类的炖菜，造成可口的北方农家美食。工厂里日夜倒班的人们，最喜欢的午夜饭就是过水的玉米碴子粥加农家菜，那粥米一颗一粒珠圆玉润，香甜爽口不油不腻，入口入胃自有多乐而生。
更多见识江南的米粥，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南京夫子庙有一绿宝粥店甚是为人称道，小店格局整齐洁净、招牌抢眼，客人趋之若鶩。米粥的种类繁多，前所述者比比皆备，一时令眼花缭乱，制作水平能够代表一个地域米粥的典型风味。妻最喜欢的，当是那一种鲜而洁净的皮蛋粥，仿佛软玉之间嵌镶着琥珀、翡翠，入口咸淡恰适、清新有余，口中绵延着久久的馨香。多年以后较长时间客居南京，夫子庙一带商家博兴，尤其餐饮业小店若雨后春笋，打起招牌自称名吃的店家触目即是，而几番领略却无印迹深刻者。忽又想起绿宝粥店，沿街寻找无可见者，以为走错了路。回还寻觅亦不复见，有知情者言早停业了。千家万店几无特色，一枝独秀却关了门，此乃餐饮业比较普遍的现象。当下为餐饮者多是以之谋生，专之一技、恒之始终者凤毛麟角，几代相传、守一业而精深光大者更难见之。此粥店为何关闭不得而知，一般分析，其因常在从业者不专其心、不坚守技艺、不坚持产品质量，一旦得手即“罗卜快了不洗泥”，遂得最终灭顶。
从受用的角度说，对米粥的追求似有两类，一是单读享用，重在品味，讲究粘稠理论;一是佐餐，重在感觉，必是钟情于宽汤稀米，求软烂适中。窃以为一大碗稀米粥，一盘碱蒸馒头片(不要泡打粉)只煎不炸，一碟肉丁炒咸菜，便是很理想的中式早餐。也曾心仪现代西式、赶过时尚，一杯牛奶，几片面包，几片烤培根或烤肠，一次两次可以，多了终不能忍，天长日久者，还是回到米粥馒头系列。饮食之欲不是单纯的饱腹，更在于偏向食材与情感的结合，这也是没有办法，从小造就的生活习惯总是难以改变。末了，还想重复一下开头的话。米粥成为老年的最爱，非为偏执，乃是身体生理发生诸多变化之后对于生活生存条件的适应。这一人生途程上的重要变化，没有亲身经历难以认知。作为年少后辈者，应该深切体会长辈的暖冷甘辛，关注体贴长辈的心理需求，会其意而从其志，育孝行孝道之花、结孝身孝志之果。
所知所感、所见所闻，该说的都已说过，米粥之论一段就此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