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想起此生最愚蠢的事，红叶便落了下来。
那是人民公社末期，我们九华后山南阳湾，田野山坡，依然矗立着许多老乌桕树。乌桕，有的地方也称木子、白子树，记得我们村里叫kui子，我且记为“馈子”。
乌桕，树干粗大，树皮灰褐，满身沧桑，一看就是从前朝活过来的。据说，栽培乌桕有一千五百年历史了。之所以，有这么多乌桕树存在，甚至不顾对水稻生长的影响(树荫下光照不足，水稻晚熟几天)，源自它是一种经济作物，有利用之价值。
乌桕属落叶乔木。春天光秃秃的枝头，被春风拂绿，稀疏的小叶子油油的，渐渐茂密。五月枝头伸出一串串花蕾，细小黄白的花，甜甜的味，在风中飘，招来蜜蜂飞舞，嗡嗡一片。入秋，青青的籽实藏着叶簇间，慢慢变黑;晚秋，叶子发黄、转紫，变红，如丹枫开在田野，霜风一吹，哗哗落下，铺了一地;木籽的外壳，也炸裂剥落，露出雪白的果实，如珍珠，如白梅。
乌桕树浑身是宝：叶子可入药;树干材质地细腻，是雕刻良品;果子是关键，即木子，价值极高，皮油制作蜡烛，仁油调制油漆，桕饼可做燃料。等乌桕树叶落尽，晒了好多日头，白子容易落了，才开始铲。铲刀磨快了，像一弯上弦月，绑扎在一丈余长一握粗的竹竿上。靠个梯子，爬上树，手持铲刀，向前用力，一支一支慢慢铲。妇女在树下捡起，扎成一把一把的，挑回去在铁钯上刷下木子，再卖掉。乌桕子年年铲，年年生，无穷匮也。所以说，木子是大自然馈赠人类的宝贝，也许就是我村叫“馈子”的原故吧。
那个时代，我们的玩具少的可怜，往往就地取材，比如乌桕子，小孩子去捡大人漏下的木子玩。取一竹片或竹筷，破开一端，夹上一粒木子，使劲一捏，木子有油皮很滑，立即飞出老远。以此为武器，互相射击取乐，大人警告，别伤了眼睛，我们就迸脑壳。
也有懂事的孩子，放学后到树下捡遗漏的乌桕散粒，积少成多，能卖一块两块钱。也算不小的收入，那时铅笔、本子，就卖几分钱;大人做一个工，分两三毛，还是高工资。我们小孩手头没钱，买学习用具是拿家里的鸡蛋去小店里换。隔壁的小朋友告诉我，粮站收馈子，星期六邀我一道去捡。
有的木子养久了，自然脱落的多些，我们拎个小口袋，一粒一粒的捡。有的铲飞到草丛或沟里，大人没看见，被我们发现了，如同捡到宝贝，忍不住大叫一声。一天我捡了不到一斤，这么少卖不了，于是大孩子提议我们各人先秤好，再放一起，兴高采烈地拿到七八里外的收购点卖了。那个大磅秤，放上我们的木子，秤都不动，取下所有秤砣，手指慢慢滑动标块，秤杆起来了。几双眼睛盯着，生怕少我们的秤。开票，到窗口结账，拿钱。
我们一涌而出，挤着大孩子，到马路边上，按斤两多少分钱。我最少，好像有八毛(角)，拿到钱比较兴奋，这是属于我挣的人生第一桶金。跑到供销社，我买了一个铁皮铅笔盒，盖里印有乘法口诀表的那种，还买了两块有香味的橡皮。准备等我妹妹从新疆回来，给一块她。
剩下还买了几个硬糖果，一路甜丝丝的回家了。
有钱真好。接着我们几个小孩，策划一起大事，要夜袭生产队没铲的木子。有人提议白鹤庙那几棵还在，离人家远，夜里可以搞。有人出竹篙子，有人有草刀(没有铲刀)，拿绳子绑上。看不见，怎么办?我家有唯一的电器，手电筒。
第二天，放学，吃了晚饭，等天黑，天老黑不下来。路上没有人，我们抬起竹竿，出发了，悄悄的不准说话。
到了白鹤庙，那一片梯田，好几棵大乌桕树。白色的木子，像星星在夜空闪耀，多么诱人啊。我们树起竹竿，在我电筒的探照下，伸向树枝，合力下拉，啪的一声，下来了。又一声，又一枝，村里有人叫了起来，“那一个啊!”。我们爬下，不敢动。看来计划失败了，我们商量后决定撤退。
次日，我们偷队里木子的事，许多人都知道了。原来是我的手电筒的灯光，暴露了目标，泄露了机密。上学路上，有人嘲笑我，好不学，学小偷。我脸红了，不敢吱声，扭头就跑。
过了两年，生产队的乌桕树全被砍掉卖了，这是不用林业局批准的，集体可利用的唯一财产。然后，再也见不到这么多的乌桕树了，秋天的田野好像丢失了火花的色彩，冷清、寂寞……妹妹跟妈妈回来探亲，她穿上了皮鞋，有城里人的洋气，我没有勇气拿出抽屉里的香橡皮给她。
九华山下，乌桕叶子真的漂亮，特别是雨后，色彩胜似枫香。我踏着这黄、紫、红的落叶，上完了学。几年之后，走出了大山，带着悔意与遗憾。
现在，偶尔想起我少年的这件愚蠢的事，脸还有些发烧，估计没有乌桕叶子红了。而那块没有使用的香橡皮，也不知道遗落到那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