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家住部队机关营区大院。家里家外，出来进去的都是从炮火硝烟中走过来的老兵，哪个人身上不背着一堆的故事?却听不到谁讲自己的事，也很少有人写回忆录之类的文章。也许人们都在展望未来，专注于新中国的国防建设，无暇回顾刚刚经历的事情;也许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不愿触动战争造成的创伤。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好听故事，对大人的往事感兴趣，星星点点地打听，东拼西凑，口口相传(自然免不了添枝加叶)，留下了一些老兵往事的记忆。如今老兵们已经作古，但这些记忆，仍如同大浪淘沙后留下的珍珠燦燦闪光，令人感慨万千。
“刀疤脸”和日本军刀
“刀疤脸”是我们小孩子给邻居叔叔起的绰号，虽不雅，无恶意。叔叔是典型的军人，高高的个子，缀着大校领章的军装，风纪扣总是扣得严严实实。瘦瘦的脸庞，一条像毛毛虫一样的长长伤疤，斜在眉框，鼻梁，脸颊上。人要是五官走了形，就很可怖，平时我们都躲着他走。但有一次，我们居然鬼使神差地拥进了他的家。吸引我们的，是他家的一把日军指挥刀。战争结束时间不算长，家家都有来自战场的小物件。留把战刀，枪刺，亦或留只手枪，卡宾枪也不稀奇(那时没有严格管制刀具枪支一说)。大人上班了，家属楼便成了我们的天下，挨家串着翻腾好玩的东西。“刀疤脸”的小孩“开门揖盗”，请小伙伴到家里玩刀，我们自然乐不可支。这是我第一次摸日本军刀。一手握刀鞘，一手握住刀把上的卡簧，费力地抽出刀。刀背厚，刀身窄，带着血槽的刀刃白森森的，仍很锋利。学着电影里的鬼子兵叫着，就是举不动。玩在兴头上，“刀疤脸”进家了。我们顿时傻了眼，呆呆的等着发落。“刀疤脸”阴沉着更显可怕，训斥：“学什么不好学鬼子，滚!”听到大赦令，我们夺门而逃，庆幸躲过一顿揍。
“刀疤脸”当过国民党军队的骑兵团长，抗战中与日本鬼子多次交手，骁勇异常。鬼子视为眼中钉，调来大批兵力围剿。眼见寡不敌众，增援迟迟不到，突围无望。鬼子劝降，他厉声喝斥，率部死战，坚决不降。一个营，一个连，一个班，身边的部队越打越少。周围的士兵不断掉下马，马刀砍得卷了刃，仍策马挥刀，在团团围住他的鬼子骑兵中左冲右突，就是不降。鬼子一刀砍伤他右手，断其手指，马刀落地，复用左手抽出手枪，还是不降。鬼子恼羞成怒，迎面一刀把他砍翻在地。他血流满面，昏死过去。夜里，附近老百姓摸他还有口气，背了回来，辗转送到八路军后方医院。一年后，他又驰骋在抗日的战场上。不同的是，他戴上了“八路”臂章，率领的是八路军抗日铁骑，从此开始了崭新的革命生涯。
往事如烟。漫长的岁月，一支覆灭的小部队，这些都模糊了当年战争的许多细节。无从考证人们的传说，他的往事也就成了传奇。伤疤刻在脸上，更刻在心里，让后代永志不忘家仇国恨;那把被击毙的鬼子军官的战刀，静静地陪伴着他，真真切切地见证了那场中华民族抵御外辱的惨烈战争，让人永远怀念着千千万万牺牲在抗日战场的血性中国人。
守口如瓶的“小诸葛”
如果说“刀疤脸”的过去还能日积月累地打听出来，想知道“小诸葛”的经历便是不可能的了。“小诸葛”官居大院副职，副军级。绰号是军官们悄悄地叫开的。他调来不久，赶上紧急战备。大院高速运转起来，每个角落都笼罩着紧张气氛。各军兵种大量战备物资需要运送。偏偏战区山洪冲毁道路，运输多处受阻，部队频频告急。他现场指挥，沉着应对，一道道命令迅速传出去，逐一排除难点，很快扭转混乱局面。面对涉及的战区地形地貌，江河湖泊，水文气象，甚至需协调征用运力的地区经济状况，他都了如指掌，一串串准确数字信手拈来，令参谋，处长们钦佩不已。每遇工作难题，下属都愿向他请示，他也总能成竹在胸地给出解决的办法。时间一长，人们议论，要说他“天上的事知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那是玩笑，但足智多谋抵得上半个诸葛亮可不过分。“小诸葛”带着褒义不胫而走。
“小诸葛”做过多年敌工工作，完成任务全身而退,时任敌军师参谋长。大概是长期危机四伏的环境，养成了独特的气质和习惯。他思维缜密，冷静机敏，凡事都有预案，时时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危险，做着最坏的打算。这种危机意识使得他在平时工作中游刃有余。战争结束了，许多事不再是秘密。他仍习惯于谨言慎行，对往事或绝口不提，或简单一句：“过去的事已经向组织报告过了”。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既可以理解为，从事的秘密工作经历已经向上级汇报过了，私下不能随意说;也可以理解为，个人的历史问题已经向领导如实交代过了。新来的青年军官不明内里，只知道他在“那边”干过，竟误以为他是“解放入伍”(指投诚或被俘后参加革命)的干部。他也从不辩解。
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少年时的猎奇，根本没有理解所听到的事。每个老兵都是一部历史。正是他们的往事，构成了波澜壮阔的革命战争历史长卷。这些往事，我们不过当热闹听，但在老一辈心中，是以毕生精力追求的神圣理想，是一份对以鲜血和生命为之奋斗的事业的崇敬，是一份对没有看到胜利的战友无尽的缅怀。许多老兵把沉甸甸的往事，小心翼翼地保存在记忆的深处，不愿对世人提起，年复一年，直至安详地带离这个世界。那些只有当事人才清楚的历史细节，成了老兵们留给后人去探索的无数谜团。虽然不无遗憾，但又怎能苛求老兵。无论他们做怎样的选择，我们要做的，都是敬重他们不同的往事，敬重他们留给我们的以鲜血染红的旗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