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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上海

  • 作者:张亮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1-13 11:3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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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书柜底里发现一个破旧本子,上面写了些字,翻看起来,发现是一篇未竟稿,标题就叫《路过上海》。写的是1983年11月,受《文学青年》杂志社之邀,到温州去参加一个笔会而路过上海的经历。

      所记乃“改革开放初期的样貌”,虽属个案经历,却也刻骨铭心。以今天的眼光看,简直匪夷所思。浦东开发新区、东方明珠塔等等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即便后来商品经济十分发达的温州,彼时也还处于似醒非醒的状态,仅于夜间有人贼一般揣了走私手表到宾馆房间来偷偷兜售……所遗憾者是本文并没有写完,眼下的七千余字,只是写了大半截。想要补写完全,已无可能——毕竟三四十年前的事了,时过境迁,很多细节,记不起了。没细节则没价值。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今起将已写部分陆续贴上来与朋友们分享。

      沿长江而下的“东方红”13号轮,歪歪地仄着身子踅进吴淞口,大上海,真的就到了。

      站在高楼也似的顶甲板上,大上海虽然很大,老实说,倒也不觉得自己就很渺小。虽然,心下也还明白,我目光所及的,不过是大上海被黄浦江硬拉出来的一条裂缝。但既然来了,我应当不被大上海所吓倒。

      但我还是被吓倒了。是被拥塞在黄浦江里的船只吓倒的。它们那样多!泊着的,跑着的,笨拙而缓慢地移动着的,以及因小而灵活,而自如地在这众多船只中得意非凡地穿梭着的。各种吨位的轮船、军舰、驳船、拖船、汽艇、轮渡、划子,简直就是一江稀饭!汽笛沉重而悠长,这里那里,如山野牧场的老黄牛在叫。这是一派繁忙的和平景象。突然想到“殖民主义”一词,想到这上海曾有过很多“租界”,而很多有趣的故事都发生在租界里。不过,众多的租界早已不存,所谓“殖民主义”,也早就灰飞烟灭了。现在改革开放,沿海城市在争相招商引资,要把被赶走的资本家们请回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八十分钟溯江而上。在十六铺码头登岸,用不着小心翼翼地先探出一只脚再探出另一只脚,轮船吐出一股巨大的人流,随大流即可踏上坚实的地面。

      这是上午十点半,是出门人抵达任何一个城市的最佳时间点——可以从容地寻下住处,然后洗个澡,然后容光焕发地出门去遛大街,看稀奇,甚至办一两件事情。倘规划好了离开时间,还可预订好车船票。

      不过这是在上海。我记着,这是在上海。早听说上海这地方进来容易出去难,虽有三天的余地,我还是忙着去预订“出去”的船票。谨慎,是出门人一定要记住的。何况是我这种第一次出远门的人。何况是从中国西南腹地的大山沟里来到大上海。我这是应邀到温州去参加一个笔会。从西昌出发,乘火车到成都,再到重庆,再改乘江轮顺长江而下,历时五天,抵达上海。从上海去温州的行程,出发前咨询过笔会主办方的老师,说是唯有乘海船一途,一夜加大半个白天,即可到达。

      信奉中庸之道的中国人办事喜欢留有余地,甚至充分的余地。然而,比起一天又大半天来,我留足的三天余地仍成了问题——码头的大门楼前赫然昭告:28、29两日到温州的票已经售完,而接下来的两日,无船!

      意思是留有再多的余地我还是要迟到。

      大上海就是大上海。不怕你把自己看得有多大。

      买一张市区游览交通图,俨俨然一位军事指挥家那样摊在手上,顺街沿一路研究着。

      得找一家最近的旅馆住下,越近越好,以免被卷入大上海的中心而被淹没。

      左近就有一家,在浅浅的巷里,门面高而窄,面目古老,熔精致与结实于一炉。这好,给人一种温馨感。

      我抬脚跨进去。跟着就掏介绍信。

      但跟着就出来了。服务员说,光有介绍信和钱还不行,要到旅馆介绍所去开具分配卡来,方能登记入住,而且全市一样,没有例外。我不理解,已经进了旅馆却还得去一个老远的地方找一个第三方“介绍”方能上算。不过,此时此地,理解的得执行,不理解的也得执行。

      我又一次提醒自己:这是在大上海。

      于是又将地图摊在手上,俨俨然一个军事指挥家那样地顺街沿一路研究着。

      可惜地图上没标明那个可爱的“介绍所”的去处,这实在是上海旅游宣传部门所不应当有的一大疏漏。为显示这里的繁荣,于紧巴巴的地图上光南京路的各类铺面,就详而细之地标示出了101个,恰恰就是忘了标示这么一个要命的劳什子“介绍所”。早听说上海人贡献大,人均产值高,可也不会不睡觉呀。就算自己不睡觉,也该想到来上海出差的外地人需要睡觉嘛。

      那就问吧。出门人的路在嘴上。可惜问不出个名堂。大上海的人,才没兴趣去知道这么一个与己无关的“介绍所”座落何处哩。

      于是回过来埋首地图。找。

      终于在地图一角找到了这劳什子。不由得浑身一阵激动。

      然而说来脸红,我这位应邀出远门去参加文化活动的准作家竟不认识“芝罘路”的“罘”字。而偏偏那个介绍所就在这条路上。

      幸好我记住了那介绍所在我脚下的北方,只要不南辕北辙瞎蹿,总是找得到的。因害怕被大上海吞没只打算在岸边游弋的企图不得已只能放弃。像一条小鱼,我游向了大上海的深处。

      四川话早像地方粮票扔在长江三峡了。这里得用“全国粮票”普通话。

      上海人就是不简单,无论老少男女,你一讲普通话他也就用普通话作答,尽管一个带着川味儿,一个回以海味儿,到底也还大致能够听得懂。见着上点年纪而又差不多有资格被认为是“老上海”的人就上前打问。时而行色匆匆,时而踟蹰不前。脖颈骨左旋右旋。手里的大提包越来越沉。看看表竟已快下午三点,近四个钟头就这么“游”过去了,可该死的黄浦区旅馆介绍所仍旧渺如黄鹤!

      于是,又问,又走。脖颈骨继续左旋右旋……

      当我最后一次向一位左臂上戴红袖箍的老师傅打听时,他竟然仰头一笑。我也仰头,跟着就大喜过望,原来这介绍所已撞到我鼻子尖上了!

      是一个不大的厅堂。窗洞前照例排着长队。

      我迅速站在了队尾巴上,让自己成为尾巴尖。

      然而窗洞关死着。没有谁知道上海人的作息时间。更没有人知道“介绍人”何时前来“介绍”。有的说四点,有的说五点。人们撑撑站站,或蹲或坐——当然是坐提包或者行李或铺在地上的一张报纸、一块手绢。整个厅堂只有一只翻板椅,被一位魁肥的壮年汉子坐着,在厅堂的唯一一道通里的门口。好久我才弄明白,那道门里原来是厕所,他就是在守厕所。凡去里面大便的人必得要向他缴纳一分钱的“厕所租用费”,小便则不用缴。这事儿对于我委实过于新鲜。出于好奇,我想看看那不出钱就不能使用的厕所蹲位有何等地高级。进去一看,里面既黑暗,又破败,且肮脏,连小便也解不出来了。出来时因看不清地下,还差点一脚踩在污水里。

      有人排到了我的后面。是一位面色健康红润而长了几粒青春豆的棒小伙,新理了发,修过面,且穿得里外簇新。他显然把来一次上海看得比较重。交谈之下,知道他是搞技术的,自湖南来上海某大厂进行短期培训,要明天才能报到并安排食宿,今晚便只能在社会上打野歇。

      四点已过,窗洞仍然紧闭着。

      排队的景象大抵如是:前面并没有减少一人,但后面的人们却不时将地上的包裹或屁股下的报纸、手绢往前面移动一寸、两寸,以一种“究竟在前进”的假象而维持心理上的平衡。这样,队列虽像弹簧一样在被压缩,由于尾巴上不时有人接续上来,整个队伍不见减短,在缓慢增长。

      听旁边的人说,持省际介绍信者,可到左侧那个窗洞去优先办理登记手续。我仔细看去,那窗洞上方果然明白这样写着,虽然仍是窗门紧闭,窗前却不过站了三五个人,显然比我这类只能在一长列队伍屁股后面一寸一寸躜动优越多了。我不禁大为失悔——出发路过省城时,省作协一位熟识的办事员问我要不要他们出具一份介绍信,我想了一下说“不用麻烦”。而旁边一位经常出差的人说,最好还是弄一份,并把掌大印的都找来了,却因为温州方面寄给我的邀请函没带在身上而作罢。

      心里就这么嘀咕着,肚里也就嘀咕开了。这才想起,到这阵连中午饭也还没吃哩。于是请那位自毛主席故乡来的小伙帮看着提包,同时也是让那提包占着列子,跑出街来买吃的。可惜附近没有卖吃食的店铺,即或有也早打烊了。上海比西昌早天黑约一个半钟头,五点来钟已是黄昏。所幸,街檐边有两位老太太在卖五香煮鸡蛋,小本经营却正炉火熊熊,锅里一派翻天冒咕的景象。一问价,才一毛五一个,比西昌还便宜,且蛋壳已被香料熏染成了焦黄颜色,真是好不诱人。立即就买了几个,一阵狼吞虎咽。直到吃饱了才发觉,什么“五香”,一香都没有。不由就想起了川味小吃的酸麻辣来,酸要酸出口涎,麻要麻出眼泪,辣要辣出汗粒,那叫一个痛块!

      打着饱嗝归队,重新坐回到提包上。

      厅堂里已然亮起了电灯。窗洞却依然咬紧了牙关,紧闭着。想不透上海人犯了哪股筋要搞出“旅馆介绍所”这样一个劳什子东西来折磨人。我不得不思谋退路。

      终于想起大上海唯一认识的一个人。他是《萌芽》杂志社的小说编辑。我第一次给该社寄稿,就是他回的信。信写得热情洋溢,且通知说稿子已经留下。遇上这样的好事,我自然见梯子就上,乃又有些信稿往来。后来这位编辑跟着主编到四川,我们在省作协讲习班见过一次面,或许当算是老相识了。眼下走投无路,何不联系一下他?然而,这念头刚一冒出,就被我掐掉了。不是不想联系是不好意思联系。因为时至今日并没有在该刊发出任何东西;我当然也不会预见到数年后会在“青城山笔会”上与该刊深度接触,并拜该刊抬举,其头条刊发的报告文学《命脉》获得了第三届四川省文学奖。

      那就万般无奈地继续等吧。

      就这时,大门口突然有人振臂高呼:“要住旅馆的,跟我走!”

      人们——当然包括我——刷地掉头一看,是个五短身材,年近三十,西装革履梳大背头的男人。

      见人们没反应过来,他又重复一遍,且补充说:“无论多少人都住得下!”

      说完就往外走。

      这回人们反应过来了。呼的一声便涌出一大群人去。窗口前已然排了几个钟头的一长列队伍霎时间就像被人抬手抹去了一样。

      然而一些人刚涌到门口就又返回窗口前,其动作之迅速和不顾一切,跟离开窗洞前一样。看来他们是意识到了什么。但到底意识到了什么呢?是意识到了大上海的凶险和还是“官办”旅馆介绍所的保险?也许都是吧?

      老实说,这,我也意识到了的。但我不愿回去。一种突发的想要钻到大上海最底里去一窥究竟的劲头在刺激着我,鼓动着我,以至于兴奋得我浑身颤栗。

      这时,我发现与大背头一起的,还有一个人。这是一个身材单薄而面容憔悴的三十来岁的女人,衣着是白底蓝花的早就过时的中式大襟便衣——哎,想起来了,简直就是电影《霓红灯下的哨兵》里那个被债主逼得耗子般到处躲藏的女人!跟着,我就又想到了“狼狈为奸”这个成语——这样一个女人跟大背头一起,不是天生干坏事的一对儿么!

      好了,有好戏唱了。

      “远不远?”有人怯怯地间。

      “很近,”大背头爽快答道,“赶两站车就到。”说着已经往前走了。

      “我们带你们去。”那女人补充说,却不急于往前走,似乎等着断后。

      当然需要人带路。但本来就十分警觉的人们在这份热心肠面前倒更警觉了。眼看着又有几个人退进了旅馆介绍所去。而最终迟迟疑疑跟了这一对男女走的,不过就七八个人。

      上公共汽车,那女人还不动声色地为我们买票。真难为了她。

      转过两条街,下公共汽车,走过一个街口,又上公共汽车。又转过一条街,然后下车。这次下车只剩了四人,比前次下车又少了一个。

      这些鼠辈!我在心里骂着。

      然而还得走路。而且是公共汽车或者其他任何汽车所不能到达的转弯抹角的背僻小巷。这是要把我们闹糊涂,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之。

      其实我早就糊涂了。糊涂得不辨东西。

      天,早在不知不觉中黑尽了。我反倒生怕走落了而不得不加紧了脚步跟上前面的人。

      打几户居民门口经过,无意中发现檐口下的暗处有三两个老太太对我们这一行人侧目而视,又窃窃私语。这是一种信号!我想那大意左不过是:看!又有几个外地佬要落入坑里了。这也好。出了事总算有得第三者瞧见,不至于成为死无对证的无头案。

      就这时,转过一个墙角,“大背头”突然不见了!

      我迅疾一个三百六十度的转身,背对了墙壁,并将大提包挡在胸前。

      却听见地底下传来“大背头”似乎变得瓮声瓮气的叫喊:“低头!看好脚下!”跟着,脚跟后透出了一片亮光。我这才看清,原来这里有一道低矮的小门,门里是笔陡直下的一道梯坎,底下是一条窄而幽深的通道。

      在头顶一盏绿荧荧的日光灯的照射下,“大背头”宛如柿子饼般变得来矮圆而十分可笑。他一只手还按着日光灯开关,大有随时将那灯光掐灭之势……

      地下室——魔窟!两个字眼儿在我的脑海里一跳,跟着就有电影里鲜血淋淋的惊险镜头打意识里掠过。

      “就在里面——”身后的女人推了我一下说。

      我进门。开始下梯坎。接着就像突然跟谁赌气一样以赴死的气概急急往里走。我听见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知道其他三位也跟了进来。心里就想:哼,“就在里面”下手么,只怕外面屋檐下那几位令人尊敬的老太中的一位,已在往派出所小跑而去了!

      重要的是尽快熟悉环境,看准地形,认清各方态势……大睁着双眼,支楞着耳朵,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动静。我感觉自己浑身都长出了触角,足以捕捉到任何异常信号和微漠血腥味儿的触角。

      来到一间亮着白炽灯的小过厅,不走了。

      我一眼瞥见墙角的暗处有一张铺了被褥的行军床,便一屁股坐在上面,且微仰了身子,将背抵在墙上,而将旅行包抱在腿上。这是自卫者可以采取的最佳防卫角度和姿势,既可避免腹背受敌,还可随时一跃而起。当然,还可以眼珠一抡,就将整个屋子一览无余。

      一个水泥柜台,后面坐着位毫无特色的年轻妇女。右面墙上挂着信袋,贴着火车时刻表、市区交通图;左面墙壁上有一道加了暗锁的门,门头挂着“行包寄放室”的牌子。尤其是看第二眼时还看见柜台后那年轻妇女身上穿着一般旅馆服务员都得穿的白的确良工作服。总之,除了窒闷、神秘而外,一切都跟我所见到的最低档次的旅馆无二。

      逐个办理登记手续。居然还要出示介绍信。这倒好,像个正规旅馆。

      服务员动员寄放行包——这不是要我们“拱手相送”吗?心里闪了一下这个念头,见大家都寄存却也还是寄存了。自忖,他们任谁的行包都比我的值钱。

      指定房间时才发觉,“大背头”已悄然不见踪影。服务员也懒得起身,而由“大背头”的同伙热情引路。

      来到一过道,她却转过身子不走了。跟着就撩起衣襟,从身上掏出两札清点得很整齐的上海公共汽车票捏在手里。

      “支援点钱吧同志……”她说,一脸的愁苦。“我们是待业青年,无生活来源的。”

      原来如此。只是,她已经应当不算是“青年”,而“待业中年”这名儿眼下又还没有发明出来。

      “……为了不让您私人吃亏,给您公共汽车票回去报帐。反正你们出差的人——”

      这倒想得周到。只是……

      “那,得‘支援’多少呢?”总得有个价码么。

      “您看着给吧。他们给的四块……您,给两块就是了——可别让他们知道呃。”

      减半。看来她在可怜我,见我穿一身劳动布工装吧?于是掏出钱夹。

      “可是,你们哪来这么多车票呢?”这使人奇怪,张口就问了,算是无话找话罢。可话一出口就又后悔:减半开钱的人,还这么罗嗦。这一后悔,就连半价的票也不敢接了。两块钱,回去找老婆报销吧。

      来到房间。

      那位来自毛主席故乡的小伙问我给的多少钱。我不想回答,因被一位没有生活来源的妇女所特别可怜而心里羞愧。可他叮着问,我就说了,声音自然很小。财不大,气就不粗。不想另两位半拉子老头说,他们也是给的两块。而这位湖南小伙说,他给的是一块。这使我吃惊。吃惊过后就高兴,因我没被特别可怜而高兴。高兴过后却又愤然——他妈的都说四川人奸,到底奸在哪里?谁奸了?呵呵。

      床是简易铁床,生了黄锈,一坐上去人就往床下掉落。原来没有床板,只用铁皮带子在床框间编成豆腐块。而铁皮带子也因锈蚀而断落,连绵絮也被锈死在铁皮带子上,扯不开了。不过好歹经过整理,估计身躯的绝大部分不会漏到床框下去。睡是不成问题的。虽说被子灰黄而潮湿,究竟比黄浦区旅馆介绍所的水泥地面强多了。

      空气太重浊。鼻孔里像塞满了阴沟里的青苔。便拧开矮桌上的台扇,请它把半流质状态的空气搅动一下。那台扇蓬头垢面,锈迹斑斑,浑身生满绿毛,虽脑袋转动不灵,且咔咔地咳喘,好像颈椎就要被扭断,却殷勤送过风来,令人感动。真是难为了它。

      电灯突然熄灭!电风扇的呻吟如垂亡病人落气般悠然沉落。世界陷入黑暗和死寂。整理着床铺的诸公都突然停了手而定格了。敢肯定谁都跟我一样,瞪大了眼睛支楞起耳朵提起了心脏——

      “该不会把我们……杀了吧?”

      这话被湖南小伙说了出来,我反而坦然了。我想到了那张放台扇的矮桌。倘有不测,在被强人大卸八块之前,是不难从它身上扳下一只腿来抵抗一阵子的。只是想到白眉白眼跑这么远来送死不免有些冤枉。

      “……不会。他敢……”说话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干部,是广西来的一个什么公司的经理,稍年轻一点的是他的随员。老干部究竟见多识广,且对我们的社会治安充满了可敬的信任,尽管说话时嗓音同样在发抖。

      果然,电灯很快就亮了。电风扇也如还阳般活了过来。一切依旧。平安无事。便都舒出一口大气来。于是邀约着出街去买饭吃。

      升回地面。小巷里黑古隆咚,七弯八拐。有了街道。有了路灯。拐弯处我努力多看几眼,生怕找不到回来的路径。结果返回时仍弄糊涂了。幸亏其他三位记得清楚。尤其是湖南小伙,在一个挂了篾席的街口处,我坚持右转他坚持左转。事实证明他坚持对了。出门有人同路,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情。

      回到旅馆,匆匆洗漱,然后记日记。然后,上床,摆平。

      其实是摆不平的,屁股漏到床下,由棉被兜着,人躺成V字形。然而真他妈舒服。直感觉原本被大上海吞没了的人这会儿悠悠浮出水面,作仰泳状,扰攘的大上海则于金光万道中颠来倒去地旋转。

      我静观着,似乎又成了什么什么的主宰……

      夜间三时醒来。内心平静,颅腔如洗。奔波的疲乏和印象的纷乱沉淀给了梦。此行的目的地温州,则如小太阳般在遥远的天际闪烁。于是想到船票。想到我的朋友们全在四川全在西昌,此时此地没有谁帮得上忙插得上手,一切全靠自己。于是撂开被子起床,洗漱,拎了提包赶往航运总站。

      至今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不乘公共汽车,而愿意走七十分钟的“夜路”朝要去的地方赶。那公共汽车好像通夜不停,时断时续时远时近地从街口上滑过。所幸碰上一位赶去上早早班的长途汽车老司机同路走了一大段,他又把后面要走的路线详细指给了我,才分手。

      来到人民路222号航运总站售票处。第一个感觉是全世界的人都不睡觉,都涌到这里来了。真是人山人海!售票大厅的楼上楼下全是密不透风的人,而买武汉、宁波、青岛、大连……各路船票的人墙更像万里长城一样一条一条顺街道逶迤排出去很远。

      我找到温州一条,发觉竟是这所有各条中最长的!

      人往尾尖上一站,以为怕是要排到本世纪末,才能抵达售票窗口了。于是就在心里开骂,骂中国人真他妈多,骂那么多的人不呆在家里竟跑到这里来挤。然而才骂了两声便感觉这不是在骂别人而是在骂自己,便不再骂。世界是需要宽恕的,因为自己首先需要宽恕。为了宽恕自己首先宽恕别人。

      为避免加塞,有人将火柴盒大的破纸块顺序发到每一个人手里,上面编了号。可过一会儿又说那破纸块不作数,要把编号写到每一个人的掌心里。便依次伸出手来,粗糙的细腻的,干痩的丰腴的,高贵的卑琐的,全像乞讨小钱那样地摊着,任人使一支破泡沫笔在上面画符箓般画下一个数字,虽有种滑稽的甚至受辱的感觉,却又觉得这确实是聪明而又保险多了。便把那号码在掌心里攥紧,像攥着自己的命脉。

      文章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原想就此打住,却又觉得有头无尾,说不过去。那就再作点补充吧,明天续完。

      当年此文为什么没有接着写完?不知道。也许觉得这样写下去实在太累,在上海就已经累够了回到家里再来写它,等于是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岂不冤枉!何况,接下来的购票更累,更难。于是将它扔在了一边。

      但再累再难我也得离开上海,并完成我的温州之旅啊。现在要想接着写完此文已无可能,数十年时光潺湲流过,事情的完整过程和细节已经记不起来了,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尚明明暗暗地闪烁在记忆的深处。为什么一些东西从记忆的筛眼里漏下去了,这些东西却留在筛网上?也许它们留下来就是为了让我今天再来回味一番?

      片断1,千难万难,我还是买到了一张去温州的船票。当我高举起那只捏紧了船票的右手从人山里挤出来站在路边上喘气时,拉开三倒拐皮包,发现插在包里的钢笔,不知何时被挤断了,蓝滢滢的墨水在包里汪了一片。同时记得,当时现场有一位体魄异常高大眼珠异常鼓凸的汉子在维持秩序。数十年过去,记忆中的这个人竟变得像动画片中的卡通人物那般顶天立地,更其高大,眼珠也更其鼓凸了。

      片断2,走在上海街头,大约见我一身劳动布工装,以为我是当地的产业工人,上海土著,乃不时有人迎面走来向我问路。殊不知我是特别优秀又资深的路盲一枚,出门便不辨西东,在西昌坐公交车还把路线坐反了哩。

      片断3,离开上海前我想给妻子买一件礼物。从计划经济过来的人骨子里崇拜上海货,“上海牌”手表、上海生产的“永久牌”自行车在我辈的意识里那都是“神一样的存在”。我想给妻子买一双高跟毛皮鞋,头天就看好了的,当时下不了决心买,等到要上船了,却一定要买了。此商店离码头不远,但门关着,听说要开门的,却迟迟不开。我在商店门外抓耳挠腮,一面跺脚。商店门终于开了一条缝,我一下子挤进去,买上鞋子就往码头上跑,并赶在船离码头的最后一刻登上了轮船。那双鞋带回家来了才发现,原是是雅安产的。雅安皮鞋也很不错。它是妻数十年来穿过的唯一一双高跟鞋,鞋很漂亮,鞋跟粗实而不是很高,正好与她那些年爱穿的梭跟、坡跟相搭配,只可惜鞋子小了一码,有点筑脚。偏生妻拿它十分珍惜,连年冬天都穿,直到穿烂扔掉,并在两只脚上都各穿出一个鸡眼。

      片断4,乘海轮晕船,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从重庆到上海,连续5天的下水船都一路观山望景安逸得很嘛。当然很快也就弄明白了。海有涌浪,江里没有。若是万吨巨轮,一般的涌浪也不碍事,我们乘的客轮不大,过舟山群岛时尤颠簸得不行。晕船了只能死一般一动不动在床上平躺着,服务员催去吃饭也只能摇摇手表示感谢。直到最初的不适过去,肚子也饿了,才在小卖部买点米花糖来泡开水果腹。

      片断5,瓯江,多美的名字,到温州第一想看的,就是它。然而一见之下却大失所望。其污染之严重,其江水之浑浊凝滞,感觉都快要流不动了。它其实是我迄今为止所看到的最为污秽不堪的一条江河。回来查资料才晓得,沿江两岸,纺织、印染、制革等工厂密布,污水直排而下,焉能不污染成这样!

      片断6,在温州,我们下榻的宾馆坐落在一个小山包上,上山来甚至要穿过一片幽静的松树林。宾馆居高临下,视野极好。眼见的温州小城分布在一片浅丘陵间,温煦阳光下,绿树白房,异常美丽,宛然电影里见到的欧洲小城。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商品经济的大潮会在温州这样宁谧的地方陡然涨起。更不会想到,温州人出来个个都是弄潮好手,而腰缠万贯的“温州炒房团”甚至于数年间席卷了全国多个城市。

      片断7,有了上海的住宿体验再来感受温州的宾馆服务,那就是地狱与天堂的分别了。令人感动又难忘的是绽放在服务员脸上的笑靥,实在是真诚又甜美。到了下午四点,服务员甚至会来将铺好的被子折起一角,将大开的窗帘拉上一半。诸如此类。此种面貌如今的星级宾馆大抵都能做到。须知这是在当年,我辈从短缺的计划经济过来,见多了凶神恶煞的冷面孔。反差一大,印象就深。犹记得此前在某市住旅馆,天不见亮服务员就进房间来搞卫生,乒乒乓乓弄一阵才甩门而去。当然,旅馆和宾馆,也还是有所区别的。

      片断8,在温州,游著名景区雁荡山,双乳峰、大龙湫等景点固然值得一看。异常惊讶的是一小庵,里面的四个尼姑,个个美若天仙,感觉浙江全省最为美丽漂亮的四个少女,都到这个小庵里来削发为尼,遁入空门了,直令一众诗人、作家,顿足捶胸,扼腕叹惜。

      片断9,到了温州,就离妻姐工作的福建邵武很近了。妻有两个姐姐,大姐学的地质专业,大学毕业后分到福建闽北地质大队工作,就在邵武。刚到温州时觉得既已走拢这儿,笔会结束后弯过去看看,也属应该,便写了信去。只是到了后来,因为归家心切而改了主意,对不起大姐一家,让他们白等了。

      片断10,离开温州选择返程线路,因为实在不想再去招惹上海而取道南线陆路,即乘汽车经宁波而达杭州,再乘上海经杭州直达昆明的火车,然后沿成昆线返回西昌。这样差不多可以节省三四天时间——从重庆乘下水船到上海要5天;从上海乘上水船到重庆则要7天,想想都感可怕。然而更可怕并且事先完全没有想到的是火车上的挤!在杭州上车,人倒是挤上车了,车门一关,便没法动了,身子紧贴门上,感觉整个人被挤成了相片。身上燥热得不行,但既已挤成了相片这衣服还怎么脱得下来!实在热得很了,也只能牵开衣领往里吹口气。真不愧南国东西大动脉的称号,全程2天3夜,昼夜奔驰——中国地域之大,人口之多,要这个时候才能刻骨铭心体会得到。幸而那时年轻,到昆明时虽双腿肿得裤脚都紧窄了,人还不至于虚脱,居然还能找到城郊去看吴三桂的金殿。更幸运的是,在杭州买的几斤金橘,带回家里居然有一半没有被挤烂……

      最后,似乎得交待一下,我一个捏泥巴的砖瓦厂工人,何以跑大老远去参加什么“笔会”。这就说到那个时代的一种特别景象了。

      改革开放初期的思想解放运动,催生了无以数计怀揣梦想的年轻人。其中很多人做的是诗人梦、作家梦。全国范围内陆续恢复和新创办的文学杂志社应时应运地开办了很多的文学创作培训班。我那时已不年轻,都三十好几了,临阵磨枪,夜半启程,干劲莽大,天南海北同时参加多个培训,东北的《鸭绿江》,南国柳州的《柳絮》,东海温州的《文学青年》,并都混了个“优秀学员”。温州这边,碰巧我一组诗《我是砖瓦工人》在《诗刊》上作为重点稿件发表,被指导老师看到,于是邀去参加笔会。由于在上海转船耽搁,到会时笔会已经开始一会儿了,踅进会场时,台上主持者正好讲到这组诗,与会者唰一下掉过头来,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场合,因无精神准备,直弄得我手足无措大出洋相。

      2021年10月13日于邛海之滨散焉楼

    【审核人:雨祺】

        标题:路过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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