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了,天气又暖和起来,暖洋洋的阳光倾泻下来,晒得我脊背有些发烫。六斤发廊门口的花架上,石斛兰开了三四朵,白色蜡质花瓣末梢带着淡紫色。花架旁坐着一位阿婆,银发稀疏,满脸褶皱,内陷的嘴唇不时微微蠕动着。这几年,我一直来找六斤理发,但从没见过这位阿婆。
我一脸疑惑地走进发廊,几个人在里面磕着瓜子闲扯,不时哈哈大笑。这都是左右邻居,也是发廊的熟客,没事就到发廊里闲聊。六斤正在给一个美女电发,见我进来,扬手打了招呼:“领导来了?稍等一会儿哈!”
六斤的年龄我不清楚,看起来七十上下,身材高大,头发花白。据说他一辈子以理发为生,手艺了得。几年前经老乡介绍,从江西来这里开发廊,大部分都是做大妈老爷子的生意。最近学会了电发,加上收费便宜,偶尔也有年轻女郎光顾。
“我不是领导了哈,退了半年了。”我回了话,找个靠门的凳子坐下来,禁不住又朝门外的阿婆望去。她刚好也朝屋里看,我突然发现她那已经变得很小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潮水,又像火焰,虽微弱,但是摄人心魄。
我试探着问六斤:“老表,这位阿婆是……”
六斤手里忙着,扭头回答我:“我的老女儿!”说话间,他的笑容映在墙上的镜子里,满脸神气。
“啊?”我回头看一眼阿婆那满脸的褶皱,更加诧异。
“咋啦?不信啊?不信你去问她。”六斤收住笑脸,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是啊!六斤真是幸福,还有一个老女儿。”屋里的人也跟着起哄。六斤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我的犟脾气突然被激起来,起身出屋,走到阿婆面前,俯下身子问道:“老人家,你今年多少岁了?”
阿婆抬头看着我,用颤抖的手扶着我的胳膊:“啊?”
“我问你今年多少岁了?”
“我啊?七十八喽!”老人家嘴巴成了一个黑洞。
“啊!那你高寿啊!六斤说你是他女儿。”
“是啊——是啊!那是我爸爸。”
一阵风吹来,阿婆稀疏的白发飘在风里,闪着银光,和身旁的石斛兰一起构成了一幅亮色的油画。
我一时无言,阿婆微微颤抖的嘴唇和六斤利索的理发动作,在我眼前交织着。我有些恍惚,慢吞吞回到屋里。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射进来,一条光柱插进屋里。
轮到我理发,六斤说我的头发又少了,我感叹着岁月无情,渐渐打起了瞌睡。
理完发回到家里,我把六斤的事儿跟老伴说了,老伴在厨房里忙着,看了我一眼,说道:“凭长相无法评判年龄的,你都退休的人了,连皱纹都不见几条,说你是四五十岁,估计也没人怀疑。”我摸摸额头有些稀少的头发,去阳台逗鹦鹉。
“你再跑一趟,家里没盐了,等着用。”老伴两手沾满面粉,从厨房走出来,胳膊架起来,像极了周总理。
听到召唤,我只好换了鞋,重新出去。走到小区门口,一间花店门口熙熙攘攘围着一群人。等我挤进去一看,六斤发廊门口那位阿婆正站在几盆石斛兰旁边,一手摸着石斛兰,一边四处张望着,不停地喊:“爸爸,爸爸,我爸爸不见了,你们帮我找我爸爸。”
她那焦急的目光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凌乱的白发在风里抖动着,令我瞬间鼻子发酸,脑海里闪现母亲去世时的情景:头发花白的大姐跪在坟前,用那长满老年斑的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地面,老泪纵横地哭喊:“我哩个娘哎——我去哪里再找我的娘哎——我成了没娘的人了啊……”
我不敢再想,转身跑去六斤发廊,拉起六斤就往外走,六斤被我拖着,问怎么了,我也不说话,几乎一路小跑把他拉到阿婆面前。六斤一下子明白了,赶快把阿婆揽在胸前,拍着她的背安慰:“好了好了,我来了。我们回家。”
阿婆紧紧抱住六斤,瘦小的身子在六斤那高大的怀里颤抖着:“爸爸,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了。”
人群里有认识六斤的,马上叫开了:“六斤是她爸爸?没搞错吧?”
说完,还走上前去拉着阿婆问道:“阿婆,你多大了?这怎么是你爸爸啊?你搞错了吧?”
阿婆抬起头看到那人的脸,突然又哭起来了:“爸爸呀,这是我爸爸呀!”浑浊的泪水,顺着凹陷的眼角流下来。
六斤马上抚摸着阿婆的头,回应着她:“我是!我是爸爸!好了,我们回家。”
说完,拉起阿婆的手,走出人群,一路上还不时哄着。他的声音虽然有点沙哑,却很温柔,像哄一个孩子。在斑驳的树影里,一高一低两个老人手牵着手,步履蹒跚地走着,人行道上不时有秋枫的黄叶落下,在风里飘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