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场天，一天可以卖三百碗左右。节庆日人多些，可以卖到一千来碗。”这是十多年前一次聊天时，镇上一位米粉店老板对我说的。一个小镇的米粉店，能有这样的销量算很好了，何况镇上的米粉店又不只是那一家。一碗按五块钱来算，三百碗，百分之四十的利润，在偏远小镇已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出门打工近二十年里，我去过很多地方，也吃过不少地方的特色美食，最喜欢的还是家乡的牛肉粉。我家乡的牛肉粉，不仅融合了川湘菜的麻、辣、香、鲜、软、嫩的特点，对臊子也有非常严格的要求。
(湘西苗家牛肉粉随拍)
臊子是牛肉粉的灵魂，牛肉臊子炒得是否好吃，决定了牛肉粉的味道。所以，我家乡的牛肉粉对臊子的要求非常讲究，必须是黄牛的牛腩肉合牛筋混搭一起，用大锅爆炒。我家乡牛肉臊子切法不讲究形状，只要大小适合就可以。切法虽不像别的地方那么讲究，牛肉要切成片状或四方形。但却切出了地方的特色，一个臊子刚好满一口，给人一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感觉，吃着痛快，很是享受。
我的家乡在古老神秘的湘西苗疆，武陵山脉中部的腊尔山台地。肉质鲜美，营养丰富，享誉海外的“湘西黄牛”原产于此。1956年，周恩来总理亲自授予当时凤凰县柳博乡(现已并入禾库镇)拖排村人大代表龙老包“柳薄黄牛赛秦川”的锦旗。
苗族自古以来就与牛有着非常密切关系。苗族是一个有着黄牛图腾崇拜的古老民族，始祖蚩尤的“尤”，与苗语对黄牛的称呼“yul”同音，历史上对蚩尤的描绘，也是头戴牛角的一副“牛人”形象。结合各方面的相关资料来看，我认为，蚩尤部落应该是驯养(或崇拜)黄牛的部落。
牛和牛肉承载着苗族的历史，蕴藏着苗族文化的灵魂。苗族自古就有nongx niex wes nhol(椎牛鼓舞)的俗语。nongx niex(椎牛)，也称吃牛，是湘西苗族最隆重最盛大的祭典。有学者认为，这是苗族人将最好的礼物(牛)献给天神，以得天神护佑，著名的苗族“鼓社议榔制”由此而生。不过，湘西苗族“椎牛”，自乾嘉起义失败之后，就被清王朝全面禁止，以致渐渐销声匿迹。现今贵州苗族的“鼓藏节”我们依稀可见当时之盛况。
(湘西苗族婚庆中的牛肉火锅)
现在，我们老家无论是红白喜事，还是禾库镇上每年举行一次的“六月六”苗歌会长桌宴，都要有大锅炒牛肉来做菜待客。重要的日子的待客菜，都离不开牛肉，因为用牛肉待客对苗族人来说是热情好客的表达，是对客人最好的待遇，把最好的礼物招待客人。
常年在外打工，极少回家。这次回家去镇上赶场，想到的还是家乡的牛肉粉。我们镇名叫禾库镇，是湘西苗族最大的集市之一。翻了几本与苗族历史文化相关的史书，都查不到关于“禾库”这个地名的记载。原来史书上记为“鸭堡寨”，现今的“禾库”，是沿用苗语原名“ob khud”(哦库)的音译。是的，这里苗语的确叫“od khud”，是天坑，深坑，地洞的意思。据说，“禾库”是因为这里的一个深坑而得名。
清代地理学家严如煜的《苗防备览•风俗考》里，写有“生苗各分寨落在松(松桃)、永(花垣)、乾(乾州)、凤(凤凰)交界……”说的就是我家乡“生苗腹地”禾库镇周边各县区，清王朝时期，爆发的乾嘉苗民起义就在这一地区。那是苗族人为了生存，而反抗封建王朝残酷剥削，血腥压迫的正义战争，为此苗族付出了非常惨重的代价。当然，那些都已是过去，成为历史。
所谓生苗区，是历史上，由于苗族人的顽强抵抗，封建王朝势力无力管制到的苗族人居住区，这些地区不在朝廷管辖范围之内，史书上也称“化外之地”。出于政治需要，为方便区分，封建王朝将苗族分为诸多分类之外，大体上也将苗族划为生苗与熟苗之别，将继续顽强抵抗封建王朝统治及依然保留着苗语苗俗和苗族传统文化的苗族人叫做生苗;将被封建王朝管辖到的苗区，部分被“王化”的苗族人叫熟苗。其实他们祖上都是苗族，这是看了一些与苗族相关的资料了解到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湘西苗族米粉店里闲聊的阿婆)
十多年没去过那个店子吃粉了，不知如今那家米粉店的生意可好?毕竟今时已不同往日，十多年前出门打工的人不多，乡下还有很多人在家务农，赶场的人也多，来吃粉的人自然要多一些了。今天，街上来赶场的人稀稀落落，没几个年轻的面孔，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没有了往日的生气。充满着自由浪漫气息的“边边场”时代，如夜空的流星在苗族的历史长河中昙花一现般一闪而过，只能留在记忆里。
“帮下一碗牛肉粉。”我走到热气腾腾，香味缭绕的店门前对老板娘说。
老板娘回答：“好的，稍等一下。”
说完就开始忙碌起来。手脚麻利地摆碗，放底料，上骨头汤，然后抓一把烫熟了的米粉放热水里加热，用筷子夹到漏瓢里，反复筛，摇几下，等水漏干，倒进骨头汤碗里，满满的一大碗的米粉装好了。
“是牛肉吗?”老板娘问。
“是的。”我回答。
老板娘舀满满的一瓢香喷喷的牛肉臊子，盖在热气腾腾的米粉上，递给我说：“调料在桌子上，喜欢什么自己放。”
我接过粉碗说：“好。”
桌子上有很多调料，我只放香葱、大蒜和生姜。放里头的桌子上坐下，迫不及待地吃起来，好久没吃了，久违的味道!
(湘西苗族米粉店随拍)
可以看出店里生意没以前好了，以前这个时候人挤人，连坐吃粉的桌子都要等。如今，偌大的店里只有几位老婆婆坐着聊天，那些都是我熟悉的面孔。时代在变，她们也在变，变老了，唯一不变的是，我眼前的这碗牛肉粉的味道和她们聊天的话题，永远都是：“你有几个儿孙?”“我媳妇是某某地方的。”“你们寨有一人家养了很多黄牛。”………
什么农管，什么台海问题，什么乌俄战争，什么天赋人权等等之类，几乎都与她们无关。因为他们从没思考过关心过这些问题，他们只想着顺应自然，顺应天命，任劳任怨，努力地活着，“勤劳致富”是他们的人生哲学。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儿孙满堂，无灾无病。哪怕有灾难人祸，他们也是忍受着苦难，逆来顺受地熬过去。哪怕灾难是人为的，他们也从没怪过谁，怨过谁，要怪也只是怪老天不公，怨自己的命不好。这是一群多么善良，多么纯朴，多么可爱的人儿呵。这不就是中国老百姓的优良品质么?是的，中国的老百姓是全世界最乖的一个群体。这么纯朴善良的人儿，老天怎么会忍心辜负他们呢。
愿山河无恙，愿所有同胞永远幸福安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