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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燕:秋天树

  • 作者:孟燕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9-15 11:2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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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是无意间闯入广场西南角那个老年人的世界的,也是在那个地方认识了他。

      正是初秋时候,正是树木葱茏的季节,穿天杨翻飞着青白的叶片,柳树舒展着柔软碧绿的枝条,仰头看,绿树衬着高远的蓝天,团团的白云。秋天以他最优美最丰盈的姿态和我们相遇,也为我们创设遇见的背景。

      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写字。身子微微前倾,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拿着一米左右的大“毛笔”,在水泥地上写楷书,一笔一划,专心致志。

      我站在旁边,看他。

      他写《红楼梦》中咏惜春的“虚花悟”——“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写惜春的《悟禅偈》--

      “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写惜春判词--“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每写一句,便抬头,对着旁边的人,讲那么三五句,讲惜春的身世,讲她的出家,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不是在讲书,恰似说着人间事。

      “是个红学迷呢!”我心中暗忖,对这老者发生了兴趣。

      他又写“飞”字,楷体、行书、草书。写完后,他讲,“这是楷体,这是行书,这是草书,不管啥体,要想飞起来,都得有翅膀”,他一边说,一边用笔指画飞字的两点。我看那两点,一上一下,飘飘欲飞,真的就像一对翅膀。

      他又写孟浩然的《秋登兰山寄张五》“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他写一句,吟一句,有时会忘词,抬头想一想,继续吟,继续写。一首诗,六十个字,长长的三行,从这边的路口,一直到那边的花池旁边,随写随干,这边的笔迹新鲜,酣畅淋漓,那边的已经字体模糊,在阳光下,在树影里,影影绰绰,时隐时现。我有些恍惚,分不清楚哪是字,哪是人,这老人是这刚刚写下的笔划呢,还是已经模糊的字迹?

      我跟在他身边,看他稳稳提笔,重重顿笔,看他的点圆润饱满,看他的竖挺拔遒劲,看他的每一个字都中正平和,透着一股子稚拙古朴之气,有一种超然世外的洒脱。

      “孟浩然的诗,知道吧?”他问我,微微侧身。我点点头。

      “你会背?”

      “不会。”我低头。他继续写。

      一边写,一边后退,退到边上,我怕他没有注意到那个小小的台阶,伸手扶了他一把,他扭头,孩子一样地对我笑了。于是,我便看清他的正脸了。

      长脸型,直鼻梁;小眼睛,稍有混浊,却透着一股子稚气;淡眉毛,耷拉向下,长寿眉混在其中,眉梢灰白,长长地跳出来,微微抖动;脸上皮肤光滑,淡淡的老年斑点缀其间,皱纹不是很深,集中在眼部和口鼻处;一口牙,稍显参差。

      “老人家,高寿啊?”

      “差四个月九十。”他伸出左手四个指头,比划了一个四,又勾起食指,比划了一个九。

      我心中已经错愕了,我觉得他也就八十岁左右的样子。

      “爷爷,您这字练了可有些年头了吧?”

      “我爱写字。九岁习字,一辈子和文字打交道。十六岁那年,也是因为字写得好有了一份工作。领导看了我的字,特批一个条子,我就有了饭碗了。这一辈子就爱写字,编字。”老人家神往地望着前方,眼中含笑,褶皱的脸上有欣慰,也有自豪。

      “靠着这点雕虫小技养家糊口,挣一份工资,也写写东西,到处投稿,稿费也挣了不少。”他笑着,有一点点小调皮。

      “您在哪里工作?”

      “老税务了。从乡镇到局里,一辈子没离开过蔚县。”

      “爷爷,您这记性够好的。”我指指他写的诗句。

      “哎——我说我没念过书,是文盲,他们说我一辈子都在写字、写文章、算数,一直没有停止学习,是个地地道道的文化人。”

      我心下肃然起敬,我知道,从年龄来讲,在他所处的那个年代,是没有入学校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的,他能够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文章,担起一个家庭的重担,挑起单位的大梁,没有后天的勤奋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抬头,眼前是广场初建是种的杨柳,杨树参天,柳树合抱。他俨然就是一棵秋天的树,把根脉深深地扎进大地,地面上枝繁叶茂,绿影婆娑。

      “好了,不写了,”老人放下笔,“你写写?”

      我连连摆手,又摇头,我可不敢在方家面前献丑。

      我跟在老人身后,在一边的花坛边沿坐下。

      他说他喜欢猜字谜,编字谜。字小乾坤大,方寸之间,尽是学问。

      “二人力大顶破天,十女耕田田半边,我要骑羊羊骑我,田田连土土连田。”这里有四个字——“夫妻义重”。他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心一边划拉一边细细地念这几句话,我听明白了。

      “一人站立一人卧,二人盘腿地下坐,两口起来一商量,咱家人多不好过。”

      “这是啥字?”他望着我,我无言以对。

      “‘俭’,繁体字,前三句是字形,最后一句是总结,是字义。你写写看。”

      我看他,全无一个九十岁老人的老态,说话不紧不慢,不打磕巴,眼睛里有一小团晶莹的亮光。

      “爷爷,您这身体,真不错啊!”

      “心里不藏事,身上不闹病,哈哈哈。”

      “您的牙齿?”

      “都是真的,还能吃大豆,耳朵有点聋,你得凑到耳朵边和我说。”他太爱笑了。

      笑一笑,十年少。我get到了他的长寿秘诀。

      九十岁,有人已然作古,有人卧床不起,成了累赘,有人徒有肉身,灵魂飞离,而他,腰板挺直,脑路清晰,每天都来这里,散步,下棋,写字,谈古论今。你看他手里那只笔,长约一米,笔头尺长,饱蘸清水,就地挥毫,你可以想见他的身体状况,腰部能经得起,腕部能持续发力,他就像他手底下的正楷,饱满如秋日的高树。

      我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一个词——宝藏男孩,我知道,这个词也许有些轻佻,但都是我对这个老者的爱、敬和喜欢。我其实也想到耄耋,想到鲐背,想到冻梨,这些词只能称呼九十岁的老人,但不能称呼眼前这位老人。

      谈话中,我还知道他喜欢写诗。但他没有说“诗”这个字,他说他喜欢把经见的人事物,都用七字八句的形式说出来,写下来,他不说七律,只说七言八句,最后笑着说那就是顺口溜,不敢说是诗。说这些的时候,他一直笑着,眼睛时而向前,时而扭头看我,那几根长眉毛上上下下抖动着,会说话一样。

      他手指广场东边新起的楼房,真的就来了一首,让我惊奇的是这出口成章的本领后清晰的思路,贴切的比喻。他说我们现在的生活就像神仙,住的是高入云间的楼房,上下楼有电梯,出门有汽车,远点坐飞机,吃穿不愁……可惜我太呆,没有记下他的原句。

      他还说他喜欢和几个老伙计喝几杯,酒桌上行酒令,东道主的谦逊,客人的感激,首令的引领,接续的礼貌,劝酒的艺术,拒酒的谦逊……一句一句,都是诗词,全然没有酒桌上的杯盘狼藉、胡言乱语。面红耳赤,我想起的是《红楼梦》里那些猜拳行令的场面,那些女子不凡的文采,远远的呼应着这老人的安然。

      他先前反复地读、讲孟浩然的诗,他喜欢的原来是他那种对荣华富贵的淡然,对功名利禄的放开,对一个离开职场三十年的九十高龄的老人来讲,一份隐者的情怀,一种远离俗世的生活,这应该是真正的长寿秘诀吧!

      我把目光投向远处,傍晚的广场沸腾起来了。跳广场舞的人随着节奏起舞,像波浪一样涌动;踢毽子的把毽子踢得老高,像一朵花儿一样在半空盛放;小孩子骑着童车快速向前滑动,穿裙子的妈妈奋力追撵……西天,圆圆红红的太阳,打亮了楼房的轮廓,穿过浓密的树冠,斑驳的影子投到地上,也是红红的。初秋,是一个丰满的季节,我坐在一棵秋天的树下,听风吹过,听叶歌吟,听一个老人断断续续地诉说。

      那一刻,岁月静好。

      “姚老师,走了,明天见。”

      “姚老师,该回了。”

      一起写字的老人纷纷礼貌地和老人道别。

      “回,回,回。”老人一一作答。

      “爷爷,您住哪?咋来咋回?”

      老人指一指广场北边的楼房,“就那儿住着,”又指一指停在前面的一辆蓝色小电动车,“这是我的坐骑。”

      我又一次被惊到了。

      “回呀,你也回吧。”老人站起身,收了笔,收了花池边沿上的坐垫,骑上他的电动车,开电,前进。

      我跟在他身后,脚步由慢而快,渐渐跟不住。

      我远远的看着,他混入人流,身形隐入树丛,时隐时现,夕阳照亮东方,有时照着他的背影,有时照着树木,拉下长长的影子,融进一片夕阳红。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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