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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国然:苦菊

  • 作者:殷国然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2-05-06 19:4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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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明亮、澄澈、宽阔的沙颍河,扭动着妖娆的身躯,从我们村后款款流过,乳汁般甘饴的丰沛河水,经年累月滋养着两岸的土地,养育世世代代绵延不绝的万千生灵。沿河道筑起的长堤,犹如巨人伸出的长长手臂,恪尽职守守护着两岸子民,守护着平安祥和的岁月。堤顶、堤坡,堤脚至岸边的河滩,种满了固沙防汛的树木花草:青绿葳蕤的草坪,枝桠婆娑的泡桐,盘根错节的荆条,姿态各异的杨柳,每年九月份恣肆盛开的菊花。

      菊花植株生长在堤脚与河滩柳林之间的位置,呈带状从我村码头向东延伸至与邻村交界处的汛房附近,大概一里多地远。秋风萧瑟,大雁南飞的季节,菊花怒放,黄的、白的、紫的一片争奇斗艳,绚丽夺目,美不胜收,空气中处处氤氲着沁人心脾的清香。置身其间,易安缱绻的声音仿佛从八百年前破空而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据李时珍老先生《本草纲目》记载:菊花性寒,清香,微苦,入肝经,清热解毒,醒肝明目。作为一味中药材,菊花采收后,晒干,可以出售给医药公司。

      也许正是看中这一途径,护堤员我干爹才向上级申请,利用空闲地带种植这么一大片菊花,既增加了防汛功能,还极具观赏性,更主要的,能换钱。

      据干爹自己说,他的申请有点可怜巴巴:我两个牛犊子似的儿子,一天天大了,马上要给他们建房娶媳妇,可护堤员每月就这么一点钱,怎么办呢?种些菊花药材,卖一点算一点吧!

      大概鉴于干爹工作积极,维护的大堤平坦光洁,在二百多里地长的全市管辖路段,做得最好,年年评为最优,上级主管部门答应了他的申请。

      此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干爹五十多岁,干劲正足。领着我干娘、干大哥、干二哥,搬到大堤上两间低矮破旧的小瓦房。小瓦房北面下坡正对码头,过河就是热闹繁华的集镇,我们村子方圆十多里地的乡亲,每天都会骑自行车或步行蜂拥而来,坐船渡河到集镇上办事或购买生活用品,几条大木船从早到晚,往返不停;西侧紧傍大堤南向下坡,直通我们村中大路,南行尽头,就是东西走向的漯阜省道,当时还没有高速公路,更奢谈高铁,道上货车、客车,昼夜车轮滚滚。由于河对岸集镇距旅游盛地淮阳县城很近,坐车十多分钟即到,所以在我村路口下车,然后坐船去集镇再搭车赶赴景点的各色人等也很多。看着门口每天川流不息的人群,干爹积极行动,靠着房屋西墙,用木棍、油布搭起一个茶棚,摆上烟酒、花生、瓜子、便蛋,茶水等日常百货,供行人喝茶歇脚;茶棚对面空地和房屋以东,专供赶集的停放自行车,以便从中收取看车费。一番操作下来,每天都有一笔收入,外加责任田打的粮食,护堤员月薪,干大哥在码头撑船收入,一年一季的菊花售卖,似乎干爹一家的收入,在仅靠地里刨食的我们村怎么着也算上等,然而事实令人跌破眼镜,他们的光景居然最烂包颓败,惨不忍睹,直至家破人亡,在我村绝迹,成为我村一百多年来绝户的仅有几家之一。

      可悲可叹的一家,他们的先后死亡,或极其凄惨,或扑朔迷离,令人唏嘘不已。我从我干娘慢慢说起吧。她去世最早,好像是八十年代中期的样子,我正读小学。

      1、干娘

      干娘姓韩,村里人都叫她“老韩”。高高的个子,黑瘦,常年顶一帕黑里蓝边的头巾,由于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一走路呼歇带喘。也许原因在此,从不见她下地干活,一年三百多天,记忆中的干娘,都在茶棚下坐着,手里夹着烟雾缭绕的香烟,嘴里不停咀嚼着各类零食。

      干娘还有个嗜好全村闻名,她喜欢收“干儿”,我的干兄弟几乎遍布全村。当然,干娘是有条件的,一是这家人必须忠厚老实重感情;二是豪气大方,不在小事上抠抠搜搜;三是最直接的,必须合辈,不然让人笑话。

      逢到气候变化,该给孩子添衣换帽的季节,干娘起身走出茶棚,挨个到干儿子家拜访。先是声泪俱下诉说一通生活的艰难,再自责一番因父母早亡导致自己不会做针线的苦恼,最后可怜兮兮地问,谁谁的衣帽或鞋袜有旧的不要的没有?

      通常情况,干娘的哭诉都能达到理想效果,最后满意而归。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重病卧床,离开人世为止。

      2、干二哥

      写罢干娘的死,马上写干二哥,实在不忍心,父子三人中,他最年轻,富有朝气,可是偏偏,阎罗殿里没大小,他居然先走了一步。

      干二哥大我六岁,两眼虎灵灵的,倍精神,嘴甜,能说会道,深得我们几个小兄弟崇拜,自小就屁颠屁颠跟着他玩。

      只可惜干二哥的聪明劲没用对地方,他上学期间,连续六年斩获留级第一名,险些没把一年级板凳坐穿。干大哥实在忍无可忍,请客送礼把他推攘到二年级。也许真的志不在此,不到半学期,就被班主任礼送出境。干二哥脾气也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怒之下和学校说了拜拜。

      早早踏入社会的干二哥,如鱼得水,除了跟着父亲哥哥侍弄二亩地,摘菊花卖菊花,茶棚里招呼客人,还很快学会抽烟喝酒,打牌赌博,撩女人。

      干二哥撩上的第一个女人,是公路边饭店的一位服务员,明眸皓齿,挺漂亮的。女人对二哥也乐意,只是有个条件:必须有自己的房子。

      干二哥就与他父亲商量,在村里分给他的宅基地上,建三间瓦房,垒个院,安个家。

      干爹不置可否,翻着眼皮说,全家人又是吃又是喝又是抽,哪来的钱。

      干二哥急赤白脸的争辩,卖茶水的钱呢?看车子的钱呢?卖菊花的钱呢?不都交给你了吗!

      仨核桃俩枣的,够干啥的!都花完了。

      干二哥流了泪,你忍心看着我结不了婚成不了家是吗?

      干爹只好安慰他,别哭别哭,孩子乖,上面说了,大堤上的桐树该换代了,准备秋天出掉卖钱,作为护堤员,每人要树也行,要钱也行,好大一笔哩!到时候别说盖房子,连带给你办喜事都行!

      干二哥信了他父亲,就等。谁知一等几年,房子还没影,服务员早和他吹灯了,又撩了几个,还是因为没房子不了了之。渐渐的,干二哥心里失了衡。

      九几年的时候,我已在县城落户,很少再回村里。偶尔一次回去,问起干二哥,一起长大的发小竟说他死了。

      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才二十多岁啊!

      于是发小就给我讲了干二哥的事。

      几个月前,干二哥去镇上进货时,撩上附近村子的一个妇女。两人商量好,三天后的晚上,干二哥去妇女家村头接应,两人一起出外打工。

      到了那个晚上,急不可耐的干二哥早早来到妇女家村头。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妇女踪影,干二哥正心急火燎,村外突然有人大喊“失火了!快救火啊!”,随着喊声,村子里涌出一大群人,奔向离干二哥不远处着火的麦秸垛。

      好心的干二哥竟鬼使神差地过去帮忙,谁知村里人一看干二哥陌生,一口咬定放火者就是他,便不分青红皂白,按住干二哥拳打脚踢,铁锨棍棒齐招呼,片刻工夫,干二哥遍体鳞伤,口鼻窜血,稀里糊涂被活活打死了。

      不知是那时人们法制意识淡薄,还是法不责众,干二哥的死竟无人过问,最终不了了之。

      干爹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只得垂头丧气把干二哥尸体拉回村。我们村丧葬习俗,没结婚的人死后不能进祖坟,也就草草埋在了自家责任田里。

      3、干大哥

      纵观干大哥四十多年的人生,可谓跌宕起伏。

      年轻时,身材魁梧,还两大眼 ,双眼皮,相貌堂堂,是附近三里五村许多女孩倾慕的对象。可是,一场飞来横祸,毁了他的容貌,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遭遇车祸的具体过程和结果,我已在以他为原型创作的小说《老瞄》中有过详尽描述,这里不再赘述。

      总之,一只换装了狗眼的眼睛,看人视物不再正常,要歪着头,斜着眼,费力地盯上半天,不了解内幕的,还以为他在打什么坏主意。尤其女人,往往被他盯得浑身发毛,花容失色,赶紧逃之夭夭。

      时间一长,干大哥被人送了个雅号:“老苗”。送雅号者脑洞无限大,“老苗”不但有盯着别人长时间看的意思,还曲指像发情的公畜。

      干大哥的好印象在女人眼中心头毁灭殆尽,往日的秋波落花流水而去。尽管他一如既往起早贪黑做好撑船梢工,尽心尽力种好责任田,心无旁骛侍弄菊花,绞尽脑汁经营茶棚,他的姻缘还是被月老高高搁置,暂且不提。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无情可托付的干大哥寂寞得熬尽青春,正以为此生要孤独终老的时候,一个傻女人的出现,让他生活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傻女人虽然精神失常,但白白胖胖,长得还可以。她陪伴干大哥十多年岁月,一连串生下几个孩子,最后不知是不会照料,还是其他原因,只余一个女孩。那女孩童年时候我见过,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一点没有遗传不良基因。

      这十多年应该是干大哥人生的高光时刻,他搬出住了许多年的破旧小瓦房,在我家老宅对面盖了两间青砖青瓦新房,拉起院墙,备齐生活用品,和女人像模像样过起了日子。

      可是美好的岁月,随着傻子把一瓶放在旮旯里的农药当饮料喝后,戛然而止。失去精神依靠的干大哥垮了,堕落了,慢慢染上吃喝嫖赌的坏毛病,时不时因为女人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争风吃醋。

      新世纪最初一个冬天的晚上,两个与他闹过矛盾的人请他喝酒,喝了半宿,别人头脑清醒,干大哥却醉得一塌糊涂。趔趔趄趄走到村子十字路口,摔倒在地,挣扎许久没起来,就头趴着,屁股拱着,以相当与众不同的姿势告别了人世。

      干大哥的死留下许多谜团。干爹在村里逢人就说,干大哥喝醉后,那两人又给他灌了一杯颜色发绿的酒,正常的酒哪有绿色的?肯定是毒酒!而两人说,没见过这么下作的!好像八百辈子没喝过酒,喝那么多,硬把自己喝死!碰上这号人,我们算倒了血霉,花钱请他吃喝,还得赔钱给他安葬!

      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谁也掰扯不清,反正无足轻重,没人报警,缺乏法医解剖后给出的无可辩驳的证据。

      干大哥的死因至今萦绕村民心头,挥之不去,这大概也是人们偶尔想起他的主要原因。

      4、干爹

      干爹的生命力很顽强,在连续送走干娘、干二哥、干大哥三位至亲后,仍无病无灾地活过漫长岁月,直到八十多岁高龄,须发皆白,无疾而终。

      如此长寿,又历经风霜,想来干爹人生丰富而且多彩,并且我对他也多有记忆,如果写他必定洋洋洒洒写不尽言。可当我执笔凝神,将欲付梓时,却发现脑海空空如也,怎么也无法把他的事撮弄到一起。

      后来我索性回到老家,走访乡亲们,询问干爹的事。也许是为逝者讳,人们闪烁其词,不愿多说,只是零零星星讲了一些干爹从护堤员退下,年老体衰以后的事。说他戒掉了爱了一辈子的烟酒,肉也吃得少了,心平气和地过着晚年生活;还说干爹有福,唯一的,小时候他一点不待见的孙女,长大以后乖巧懂事,非常孝顺,打工挣了钱给爷爷买这买那,干爹丧事上,失去最后一位亲人的女孩哭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闻者无不动容。

      我百感交集,信步登上大堤,举目四望,试图搜寻昨日痕迹。可是十多年前的沙颍河改造工程,抹去了一切:河道加宽了,柳林、菊花、荆条统统拔干除净;大堤外移了,堤顶细腻洁白的沙土上,覆盖成鲜艳夺目的红色塑胶道;路两旁与河滩,密密麻麻生长着高大挺拔的穿天杨;码头依旧,渡船还在两岸往来,不过木质换成铁壳,木篙被机器替代,属性公变私,往来行人也已寥寥,高速、高铁兴起,河道上下游几座气势如虹的大桥飞架,私家车户户拥有,出行条件日新月异,谁还有闲情逸致舍近求远,坐慢悠悠的渡船?干爹他们一家住过多年的小瓦房,经营许久的茶棚,俱无影无踪,犹如他们一家人,消弭进历史风烟……

      河水滔滔,风声盈耳,我随口背诵起《本草纲目》对菊花的记载:性寒,微苦……

      哦,干爹他们一家,难不成是苦涩的菊花化形而来?

    【审核人:雨祺】

        标题:殷国然: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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