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十七,本名陈田田,女,1999年生。纽约大学帝势艺术学院和斯特恩商学院本科在读学生。曾在《青年文学》《西湖》《中国校园文学》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时光请别叫我念》。
责编稿签
城市和人,其实一直都在分分合合,不论是橡皮泥般灰色的纽约还是深绿色的杭州,在杂糅了太多的人和事,在断裂又黏合之后,依旧繁华而冷漠,身处其中的人甚至是猫,都在其中浮沉,而后不知所踪去向不明。但人终究不是浮尘,不论是叶安娜还是叶小芳,她野蛮生长在苏州和纽约,甚至可可西里,她怀抱理想和艺术,顽强和坚毅是她深扎入土的根,她流浪,但比任何人都顽固、坚如磐石。年轻的作者田十七用悲悯而深邃的目光注视着世界,注视着人与人之间的分离、断层与聚合,肉体的自我放逐并不可怕,精神上的自立、坚定与追求永远不可缺失。
——胡丹
《叶安娜不明去向》赏读
田十七
1
当安德烈被送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近乎恍惚的不真实感。他棕色的瞳孔与我的目光对接,让我恍若置身梦境。我特别奇怪命中注定的怎么会是安德烈,他像被派任务一样派到了我的面前,让我猝不及防。
我有猫了。
当朋友告诉我有一只猫需要寄养的时候,我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其实我不会养猫,但那天我望着窗外纽约天空铅灰色的云,觉得关于寄养这件事,用不着考虑,哪怕一分钟。这大概是安德烈一定会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原因。而在这个人人都很孤独的时代里,“有猫”可以算作一种“成功的标志”。于是我就在这一天变成了半个成功人士。
这是只很普通的橘猫,其实并不肥胖,圆滚滚的,像一只硕大的长了毛的土豆。如果我是主人的话,肯定会给他取名叫土豆。但他不叫土豆,他叫安德烈,所以身上的气质也随之改变了,一下从憨态变得男子气概起来。这种差距也注定了他并不属于我。安德烈很自来熟,刚到家的第一天就主动占据了我床头的柜子,眯起眼看着我,不厌其烦地拍打着尾巴。我一有动静就会忘乎所以地跑到我面前,还会发出和他体型不相符的细软的叫声。所以我觉得他有时候不像一只猫。他像一只狗。
我并不了解他的主人,只知道是一个叫叶安娜的女孩。通过朋友圈发现她长得好看,很白很瘦的那种好看,总是穿着各式各样很有风格的连衣裙,也总展示自己设计的花束。她大概像花一样热烈地开放着。在我懒洋洋地告诉她接到猫的时候,她说,那好的呀。她没有说真好,她说好的呀。于是我继续懒洋洋地向她打听猫的习性,她也说,没什么特别的,安德烈好养得很。在手机发送给她看猫的照片的时候,她又说,当一只猫挺不错的。我便猜想在她的眼里,一切都是美好的。我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有这样积极的心态,我清楚在纽约养猫需要不低的费用,就很随意地猜测可能她生活在一大堆幸福里。
我从没有见过这位幸福的叶安娜。猫是上一个收养的人送来的,他说他叫峰。峰真是一个十分普通和普遍的中国名字。因为新冠疫情的缘故峰要回国,所以他必须为猫找到下一个饲养员。峰语重心长地给我叮嘱了许多安德烈的奇怪癖好,比如喜欢每天五点随着日出蹦迪,喜欢啃充电线,喜欢在看到飞虫的时候只用两只脚把自己立起来。随后,便消失在了这个混乱的三月里。日后我又发现了一些安德烈隐藏得很深的癖好,比如安德烈喜欢蹲在体重秤上,比如安德烈喜欢吃鱼肉罐头不喜欢吃羊肉罐头。峰信誓旦旦地说,他养了安德烈六个月。所以我就想,其实六个月并不足以完全了解一只猫。更不用说了解一个人了。然后,峰说完这一切,丢下了安德烈,像没有来过一样消失在这个混乱的三月。我一下子记不起他的脸,只记得他当时穿着一件卫衣,帽子下面的脸变得十分模糊,像一张平面的电影海报。
也许是疫情不能出家门的缘故,我每天都致力于训练安德烈,这让我的生活变得生动起来。我教他坐下,教他改掉清晨五点蹦迪的习惯,教他在固定的时间一日三餐,教他不要咬我的家具。其中最难的是给他洗澡。像许多猫一样,安德烈对水有一种超出人类理解的恐惧,所以我也总是想不明白,如果猫是怕水的,那为什么猫又吃水里的鱼?每次我给他洗澡的时候,就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听着他不甘心的嚎叫,然后一边看着他一动不敢动的样子,一边在他身上搓出许多薰衣草味的泡泡。这时候他的毛耷拉下来,体形显得不那么胖了。身上的泡泡包裹着他,让我觉得他不像是个猫。他像一个梦境。
有时候我会给他的主人叶安娜打视频电话,让她看看安德烈,也让安德烈看看她。一般来说都是纽约时间的晚上,叶安娜的早上。我总是看到叶安娜在一个花店,她一边开着视频,一边招呼客人。如果没有客人的话就是自己摆弄花,或者在纸上写写画画,不太搭理安德烈。安德烈每次也只是好奇地看她一眼,然后便转过身,顾自去磨爪子,并不想搭理叶安娜。有时候我都怀疑叶安娜是不是安德烈的主人,或许只是他俩联合起来欺骗我的感情。
这段时间的我很寂寞,像空气里的一粒小心翼翼的浮尘,疫情的消息就像打乱了空气的风,让我上下浮沉。我每天的生活里就只有安德烈,和新闻里不断飙升的确诊甚至死亡的数字。说实话我没有太担心自己的安全,因为我从不出门,把自己紧紧地封闭在转不过身来的小房间里。但我总是忍不住想象数字背后是怎样的人们。一个人在房间里待久了,就会有一种强烈的割裂感,好像世界都是不现实的。房间里的安逸和安全,与外面的痛苦和各种不确定性,只隔了一道门。也不知道这条界限会不会有一天变得模糊,因为我总是能闻到隔壁邻居抽烟的味道,于是我也被迫浸在烟味里直到慢慢习惯。我用手机保持着和外界的联系,用安德烈保持着和生命的联系。于是我时常抱着安德烈坐在窗边,我看着窗外曼哈顿的天际线,看出每天不一样颜色的天空,看出帝国大厦的轮廓,好像又看到了中城挤满了游客的闹哄哄的街道。安德烈看着楼下进站的地铁,我听着老旧的地铁发出吱呀作响的刺耳刹车声,仿佛能闻见地铁站混合的各种臭味。最后我和安德烈一起逐渐困倦,然后他跳进他精心挑选的快递纸箱里,我选择在床上躺平。我们相安无事、相濡以沫,一起看着白天越来越长又越来越短。我们总是喜欢待在阳光下,好像这样黑暗就永远不会侵袭我们。
这样的日子其实很安稳,但再安稳都是有结束的。
2
漫漫无尽头的疫情让我最终选择离开这座城和这只猫,回到了杭州的家人身边。出于小小的私心,我原本想要把安德烈也带回国内,这样我就能多与他一起待几天,或许还能继续养着他,带他看看除了纽约以外这个世界的样子。但是叶安娜始终没有同意。她在她的花店里,通过视频告诉我,安德烈是安德烈,他是属于纽约的猫,他需要留在纽约。我想也是,如果把安德烈带到杭州的话,他可能真的得叫土豆才行。
在离开纽约的前一天,下一个收养人来接安德烈了。他是一个活泼的男生,叫何小书,刚刚毕业半年,正留在纽约找工作。我觉得他和安德烈一见如故,都是很自来熟的样子,才刚一见面他就把猫抱在了怀里,安德烈也很配合地在他怀里舒服地哼哼。我有些难过,原来我养了安德烈这么久,在他眼里跟一个陌生人是一样的。有些感情,也许真的不在于时间的长短。
我说,安德烈你下来,最后跟我告一次别吧。他听懂了话似的把头转向我,用棕色的瞳孔盯着我,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只是脸更圆了。我把安德烈接过来,最后一次摸摸他的脑袋,跟他说,我要走了,但是我没有不要你,我会想你的。他蹭了蹭我,说,喵。我闻着他身上刚洗过的薰衣草沐浴露的味道,突然觉得他很快就会将我遗忘,而我只是他猫生中短暂的过客。
最后他还是被何小书抱走了。临走前,何小书突然说,他其实可能只能养三个月了,但他没有在联系收养事宜,把这个消息告诉叶安娜。看着他低落的样子,我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告诉他有问题记得微信联系,安德烈会带来好运的。我也没有告诉他很多安德烈的癖好,毕竟,六个月不太足以了解一只猫,而且猫也是会变的,就像人一样。
我每天都在微信里看着何小书发来的安德烈的照片,有时候还会跟安德烈视频。安德烈总是对着镜头发出呼噜的声音,我自作多情地假定他依然认识我。但是每次他都只是稍微对我叫几声,就又跳回到何小书的床上。我开始羡慕猫这种生物,我行我素,对一切的态度都不是很好,灵魂里散发着自由不羁的气息,嚣张,却能招人喜欢。但叶安娜好像不太喜欢他,据何小书说,叶安娜总是对这只猫兴致缺缺的样子,只是按时打给他一点钱,对安德烈吃什么用什么丝毫都不在乎。何小书则是另一个极端,特别宠溺安德烈,把安德烈宠得无法无天。从何小书朋友圈的照片里,我总是看到安德烈出现在藏食物的柜子里、冰箱里、被套里,甚至水池里、锅里。我瞅了很久,在安德烈脸上得意的神态里看出写满了“叛逆”二字。何小书说,当一只猫不容易,要尊重安德烈的爱好。两个孤独的灵魂相遇,总是有一点火花的。
这就是他跟安德烈的火花。
我在杭州过着很平稳的生活,透过网课的镜头眺望着大洋彼岸的纽约。除了都拥有糟糕的交通以外,杭州是一座和纽约很不一样的城市。纽约是复杂的,充斥着整个世界的融合和拉扯,像一块巨大的五颜六色的橡皮泥,不断地断裂又黏合,最后变成了灰扑扑的一块,就是钢筋水泥的颜色,繁华却冷漠。每个人都在纽约里,不断地断裂又黏合,成为纽约的一部分。如果再次分离出去的话,这些人或许总会带着一点纽约的灰扑扑的气息,走路走得飞快,下雨天从不带伞,擅长不看信号灯就过马路,习惯在没有信号的地铁发呆。纽约不仅不排斥这些陋习,甚至还很自豪,纽约人也是这样,好像被世界上的所有人讨厌,依旧很自豪。但杭州除了自诩是个城市外,还坚持想要发展悠闲宜居的特性。所以如果说要躺平的话,我一定会选在杭州。尽管我没有躺平。
瘫在家里的时候时间过得是最快的。一闭眼,一睁眼,天就又亮了一次。在熟悉的城市里,我过得不好不坏。
何小书的梦也很快醒了。
此时已经十二月多,我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凤起路地铁站一号线转二号线,下班高峰期的人流很汹涌,我就顺着人流被推着向前走。路过地铁站里的肯德基,我想买一个甜筒,又不想买一个甜筒。就在我想不清到底要不要买甜筒的时候,收到了何小书发来的微信。
“我要回国了,不过已经给安德烈找好了下家,下一个收养人明天就会来接他。”
他说,因为签证到期了。原本得到的工作,因为疫情,公司把他的资格取消了,他也没能在这个艰难的时段找到新的愿意提供工作签证的工作。
我沉默了一会儿,对话框里的字打了又删,打了又删。我想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他本应得到机会的。也想告诉他很多人都不喜欢纽约,慌忙毕业回国想要逃离纽约街道上垃圾腐烂的臭味。也想告诉他或许也可以去别的城市看看,说不定能碰到更喜欢的呢。
最终我还是安慰他,没事,现在情况特殊,以后还是有机会到纽约的。
“你信命吗?”
我说我信。
“可能这就是命运在告诉我,我跟纽约的缘分到头了。等下次来的时候,我应该就只是游客而已。”
何小书的话有些落寞,像十二月的天气。然后他把下一个收养人的微信推给了我,说以后他可能对安德烈帮不上什么忙了,也最后给我发了一些安德烈的照片。很难想象平时像跳跳糖一样的他,在这一天是多么的落寞。那天我看到照片里的安德烈一反常态地没有在脸上写上“叛逆”,而是很温顺地趴在何小书的身边,用头抵靠着他。
这是安德烈的命。他必须不停地更换收养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差不多像个孤儿,在纽约流浪。
地铁进站发出呼啸声,隔着玻璃门的声音并不聒噪。可以称得上十分干净的站台把我的思维从纽约拉了回来。此时依然不断有人乘坐电梯下降,在每个开门口堆积起长队,也不断有人乘坐电梯上升,去往别的方向。我突然想,对于人流中的某些人来说,是不是杭州城也是跟纽约城一样的,也是杂糅了很多颜色的一块土,只是颜色没有纽约那么丰富。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猜测杭州是深绿色的,有一种惬意背后的紧张,平静下的暗流涌动。我其实不清楚我以后会去往何处,有没有可能会长久离开家门。所以城市和人,其实一直都是在分分合合,讲的是一个缘分。
但安德烈不一样,他是一只猫,不是一个人。安德烈是一只纽约的猫,他就应该待在纽约,也有办法待在纽约。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