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铧,女,生于湖北武汉,祖籍浙江嘉兴,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大沥杯”小说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一届、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铺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海外文摘》等杂志选载。
草丛里的人脸
弋铧
门被打开的时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叹口气,心下里比较自己家的,颇为沮丧。有钱人的生活品质,从进门的细节就能显出精致和高级的端倪。
迎面有光亮,正对大门的像座天井,但其实不是,是超大的入户花园,应该安装窗户的那片,一整面空阔的开放景观瞭望处,风啊,雨水啊,阳光啊,夜色啊,都能肆无忌惮地闯进来。他坐到跃式设计的木制台阶上,又感慨自己的小屋,每次为刮风下雨来台风时的担惊受怕,而这所房子,却是敞亮胸怀呼吸着大自然的空气,招摇着海纳百川的气魄,把大自然的折磨变成人天合一的风景,充满自由自在气息的风景。
旁边靠主体墙壁的,是座半圆形水池,有假山假林,却是真正的水在淙淙地流淌,寂寞而持续的声音,提醒着这座房子的生气,勃勃的生命的迹象。定睛细看,围圈的水池里,确实有几尾叫不出名字的鱼,还有两只乌龟,安静地趴在那里,千年万年地待着。他摸一下假山假林,上面有青绿色的浅浅的黏腻的苔藓,也是真实的生命,植物旺盛存活的征兆,和水池里游弋的鱼以及半动不动的龟,提醒着其他那些鲜活的生命,它们也一样昂然生活着。
他记得老婆给他描述的关于这房子的每寸每毫,所以他对这房子的熟悉,倒像已经住过多年一般。他站在门廊处先适应一下,慢慢地旋开通向主楼的大门。门仍旧没有任何声响,轻轻地开启。
冷气扑面而来,因为特别足的制冷,那种生铁般坚硬的冷,把他弄得略微慌乱。家里的空调算不错的,总够他过得了那些冗长而拖沓的夏季。老婆说,他们家是中央空调。中央空调懂不懂?就是和商场那种一样的,走哪儿都有冷气,冷得你以为是在过冬天。他当时很气愤地白了老婆一眼。她现在总是瞧不上他,和前几年不一样了。他能体会到老婆的变化,但怎么办?只能受着。
这道门把入户花园和主楼隔开得相当决绝,好像进入另一宇宙的冷僻和生硬。他缓缓地行进,摸索着向前,不像入户花园那里,和自然有着不可分割的某种联络,关上这道门,里面的一切是另一番世界,紧锁而封闭的世外桃源。
被全面的黝黑和寒气逼人的冷打击以后,他安静下来,眼睛开始适应房内的黑暗。
和老婆形容得一模一样。开放的厨房,料理台足有他们家一个客厅那样大小,双开门的超大冰箱,沿墙壁挂的一溜锅具。有钱人真是什么都能买得极致,一个炒菜的锅也能弄出那么多名堂:大的,小的,平的,凹的,压力锅,砂锅……下面是相对摆放的两副刀座。他好奇地看一会儿,把每把刀都拔出来,观赏下,在黑暗的房间里,认真地检视它们到底有什么不同,从大小和厚薄度来猜想它们的用处:砍刀,切刀,削皮刀,剔骨刀……
窗帘黑瀑布般从天而降,枝形吊灯悬在客厅正中,都是从三层楼的天花板顶部直坠下来。磅礴,大气,凌厉而霸道。楼梯从两侧上去,汇到二层的平台,再伸展到两边的走廊,应该就是主人的房间。左边的是男女主人的卧室,右边的是小主人的卧室,中间是开放式书房,从底部到顶端的书架,书陈设得不多,却有不少零零散散的玩意儿:石头、名胜地的微缩纪念品、陶瓷器皿……他没看懂,想这家又不是读书人,却偏弄这么豪华的书房做摆设,有些浪费。中间的书桌上,电脑闪着幽暗的光,一直在开机状态吧?他有点儿心疼电费,下意识地想关闭这台待机状态的电脑,却寻不着开关,作罢后,倒苦笑着自己的闲操心。
三楼是客房还是杂物间?一溜也有几扇紧闭的房门,他没有心思一扇扇地开启,摸到开阔的大开间,以为那就是老婆所说的工作房,里面陈设着洗衣机还有烘干机,却不是,一台跑步机闲置在那里,左侧还有一副双杠,想起老婆提过,男主人前段生病,因为锻炼约略好多了。他慢慢踱过去,攀一下,上不去。他蹲在地上,有点儿沮丧,便在黑暗里想一截心事,缓缓地摸爬起来,再往前走。
这才是洗衣房:一模一样的两部铁灰色的机器,一部负责洗,一部负责烘干。
“再潮的天,再长的雨季,衣服都不用晾晒的,烘干后还有好闻的味道,太阳的味道。”老婆说过。
“胡扯!洗衣机洗出来的衣服,如果不在太阳下曝晒,怎么可能有太阳的味道?”他当时非常不屑,老婆有时候把自己的东家吹得太玄乎,让人觉得她在演戏,像写小说和拍影视剧。
“是真的。叫柔顺剂清香剂还是什么,反正从烘干机里拿出来的衣服,就有太阳的味道,热乎乎,暖烘烘的。”
“你在网上买,啥没有?还当是稀罕物呢。”二儿子当时在一边听着,很不屑地插句嘴。
“他家还安地暖呢。这可没想到吧?地暖,在深圳?说是回南天的时候,开了地暖,整个家就不会潮湿湿的,没有水汽。”老婆在一边补充。
“这可就有点过了。深圳的回南天,一年有几个日子?至于吗?真是钱烧的。”老大也在旁边嘀咕,有点气愤。
他看不到地暖,可能埋在一层的地板里,或者,这三层的地板都安上了,像这家里的中央空调一样,雨露均沾,惠及所有?老婆说过,“潮”才是病的起源,什么都是湿乎乎的,特别容易滋生病菌,有人抗不住就倒下了,比如他。
有扇小门把路堵上了。这是通往楼顶阳台的通道,听说房主买房的时候,开发商送给他们露天大阳台,私人空间,在三十八层的楼顶,可以躺在安乐椅里数天上的星星,在中秋节看明媚的月亮——他们离月亮也近着呢。
他一寸一寸地摸索着下楼,又来到二层。二层的主卧没有上锁,这家好像除却大门,哪个地方都没有旋着锁。他注意到那硕大的床榻之上,左侧卧着男主人,颀长的身姿,半摊开的被褥,仰躺着,嘴唇略张,呼吸粗重。右侧睡着女主人,紧紧裹着被褥,蜷着,一只手臂露出来,长袖的睡衣,呼吸均匀,一吞一吐。
他慢慢地移过去,紧紧地盯着他俩。他依稀记得老婆说过这家的男女主人是分室而卧的。他盯着他俩这样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便有些恍惚,猛然又回忆起,他们最近和好了。天长地久的,日子总得过下去,她原谅了他,他回归了家,生生死死,长长久久,像日子刚开头那样,以为一辈子都会是那样的延续。
他死死地盯住他们,不相信自己和他们的诀别,和两个早以为熟悉的陌生人是这样的诀别。他牢牢地逼迫自己记住他们的脸,在另一个世界,他要记住这富裕的、他自以为和他有着相同命运却有着不同轨迹和终点的脸,狠狠地记住每一点细节。
他掉下一滴眼泪,清脆地砸在他拿着的那把明晃晃的刀上。
第一章(2008)
老徐的一天是从凌晨开始的。
他关了闹钟,人仍旧赖在床上,闭紧双目,张开双手,重重地吐着口里的浊气。徐姨侧身朝里而卧,过一会儿,终于踢了他一脚。老徐始终紧锁眼睛,慢腾腾地嘟囔:“知道啦,这不就起来了吗。”他努力地张眼,适应预料中的黑暗。凌晨里,周遭却早有了动静。
握手楼那边的老傅两口子,隔着窗帘能看到光影的移动,大约也开始准备出早点的摊子了。顺着老傅的窗帘往右下方看,是湖南过来的潘大头家,两口子在市政接的临时环卫工的活儿,这个点去接班,赶在天亮前把包干的地段全部清扫干净,城市在一片清新而净爽的环境中迎接新一天的到来,让每个早起的上班族以为城市的每一天都是一如继往的纤尘不染。
老徐自己这边的楼上,这个钟点会有嗒嗒的鞋声重重地踩踏而过,那是开门时老旧的破锁头机关闭合的噪声。老徐把自己从床上弹起来,扳过徐姨,小声地:“楼上的,回来了。”
徐姨还半在梦里,喃喃地:“赌棍!”声音虽没中气,却干脆。楼上应该把鞋踢掉了,但行路的声音还是穿透天花板渗到老徐的耳朵中,有人在嘀咕,有人在笑闹,压抑地想要冲破某种桎梏的得意和嚣张,然后是水龙头拧开的声音,水流疾泻而下的声音。老徐认识楼上的那几个人,他们在午后醒来,揉着惺松的睡眼,脸上洋溢着满足的欢欣,他们喝早茶,吃夜宵,游手好闲,却过得优哉游哉,神秘地对着老徐讲述他们毫不费力的赚取钱财的方式。
老徐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想,他们又赢了多少呢?赚钱实在太容易了啊!不像他们夫妻二人,永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永远辛劳,永远数着一点点进项的钞票。
解开挂着几重锁的三轮,老徐迎着凌晨浓重的雾气,奔往批发市场。最近生意不错。
老徐有些感伤。刚知道大地震的消息,电视报纸不间断地报道,那些死去的生命,活下来却残缺的身体,而完整的身体却带着失却至亲创痛的心灵,都强烈震撼了他们这些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南方的幸存者。是的,那是他的省份,那是和他的家乡隔着不太遥远距离的地方。发生时,他和徐姨吓坏了,打给家里无数个电话。
妈说,还好,没太大的事情,真是可怕。寥寥数语,不肯多透露,嘴底咽下去的话,藏着多么深的无助和幸存后的惶惑。
徐大?还好。在县中备战高考,吃住不和奶奶一块,但,还好。
徐二?还好。初二的孩子,除了成绩不好,啥都好,懂事着呢。
家里人?没事。都没事。
社区组织捐款,徐姨说,怎么也拿个两百吧?老徐二话不说就掏出两张捋得平平展展的火艳艳的钞票,红着眼睛塞给记账收款的人。
徐姨说,袁姐也才捐五百。
老徐瞪她一眼,有钱人,其实忒小气。
徐姨想说什么,嗫嚅一下,到底没开口。
是有什么要帮袁姐说道的吗?当然,她是她的主顾,人不错,对自己也信任。最主要的,钱多钱少不代表她的慈善心的大小。
徐姨其实并不姓徐,只是跟着老徐到深圳,左邻右家,水果摊上结交的一些熟客,就把她随着夫姓叫成了“徐姨”。徐姨开始还有点儿闹情绪,抵触,在老家,也没人这样无名无姓地唤她啊。又不是旧社会,她可是顶天立地的一个女子,在地里操持农活,在家里把持家务,就是到深圳也一样赚钱养家,怎么就突然没姓没名了?后来,她懒得和人家纠正,反正大家都是各地方来的,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谁也不真正了解谁,谁都说赚够了钱,将来还是要回家去的。所以,也就不再解释。
袁姐第一天面试她的时候,她也因中间人的介绍,默认了“徐姨”这个称呼。
“一天两顿饭。中午随便些,一荤一素就行。晚上丰盛点,全家人都会在家,三荤一素,再加个汤。汤最重要,得做广东汤,老火煲汤。你会啊?那就太好了,我们四川女人就是聪明。”袁姐原来还是老乡?徐姨看她一眼,眼睛里有老乡的亲昵,但袁姐没接她的眼神,自顾自地说,“你来几年了?哦,都有十多年了。那应该了解这边的湿气和瘴气重,广东汤就是以祛湿为主。我到时会给你一个药膳汤的辅料表,你按那个表来做汤就行。”
袁姐坐在家里宽大的沙发上,衣着随意,穿一条男式的卡其色七分裤,上身是件条纹短T恤,头发往后拢着,突出大脑门来。她不施脂粉,那种家常简便的装束,根本不如徐姨对外在的重视——徐姨出门的时候,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卡腰的连衣裙,精心伺弄的头发,小心描画的眉毛,涂抹仔细的口红。袁姐的双脚光光的,赤足在这房子里来回走动,她的脚有点儿宽,皮肤并不细腻,有些糙,涂过指甲油的脚指甲,有些甲油已经脱落,显得特别浮皮潦草,和这所房子带给徐姨的那种震惊,完全不般配。
哇,竟然有这么漂亮、高级、让人惊羡的房子。这是在深圳啊,在依山傍海的地段,空气太好了,楼层又这样高!徐姨刚进电梯的时候,竟然有点眩晕,多少年前刚到深圳,她有过一段这样的不适应期,坐公交车稍微久一点儿,或者站在斑马线上等来往的车流,她都会有那种无所适从,腹腔里挣扎着一条蛇,左右上下地乱窜,在扑天盖地的黑黢黢中,寻找着出路。她的脑袋沉了一下,带她过来的中间人小心地问她,你怎么了?只两三秒钟,徐姨就适应了。盯着渐渐变化的数字,她的腿有些软。她紧紧地抓住电梯边的一根横杆,把自己定住,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楼中之楼!竟然这套房子在这幢建筑里别有自己的洞天!三层的,还不算顶层那片开发商送给业主的开阔的露天大阳台。
“清洁也是要包干的,都会算到薪水里。中间人给你说了吧?”袁姐仔细地谈徐姨的工作范围。
徐姨点头。喉头动一下:“只是,不知她给你说过吗?周六周日我不能过来。周一到周五,那是完全没问题的。”
中间人插嘴:“是的,她有自己的家,还有两个孩子,周六周日得全家团圆。”中间人对袁姐逢迎着笑容,打马虎眼,并不让徐姨对孩子不在深圳的事说实话,“现在做周六周日的,几乎找不到,除非住家保姆,那你这边,就不太方便了。”中间人低声朝向袁姐,“家里多一个人,总有些不自在。”
袁姐笑起来,指着桌上的饮料,让徐姨和中间人喝。她又转身到厨房的大冰箱里,拿两支冰淇淋,劝两人吃下。
徐姨对袁姐的感觉挺好。
试工的那一周,袁姐说会在家指导她怎么做。结果也就前两天,袁姐把徐姨带着上上下下,到每间屋子看看,交代一下事项。后面的几天,袁姐便直接给徐姨钥匙,让她径直过来,除了那些按材料表要煲的汤,别的菜随徐姨自己发挥,看这段时间家里还能适应她做的口味不。
袁姐看性格应该算合得来,有些大大咧咧的。她说自己有家小公司,做贸易,倒进倒出的,平常真还有些忙碌。不太了解是什么产品,徐姨也不愿打听这些。她来深圳这十多年,知道这城市的规矩,不和人靠得太亲太近,也不打听太多的事情。相逢有缘,缘散也会有念想,但不像老家自小处出来的朋友,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带着血,皮和肉都会拉拉扯扯的。
事务比想象中多一点儿,毕竟三层楼的大房屋,外加一个阔大的入户花园以及屋顶的敞亮大晒台。清洁是每三天做一次。男主人姓冯,冯生回来得晚,有时根本见不着,见着了也只是模糊的影子,略瘦,略高,总爱穿西服,大热天的也不含糊。
老徐问徐姨两公婆开的什么车,他比较关心车的牌子,总从车子上断定人家是否有钱。荔枝和龙眼下来的时候,他在路边铺开三轮车摆摊,从车上下来的买家,被老徐的眼睛收进去,估量下车型,再掂量该怎么宰客,宰多少合适。
“哦,那是路虎。冯生开路虎的……哦,那就是奔驰啊,袁姐是开奔驰的。”老徐听完徐姨对冷不丁看到桌上随手甩下的车钥匙的描述,很确定地说。老徐很懂车,几乎什么车的标志他都能如数家珍。“那是有钱人!”老徐肯定地说。徐姨哼一下,徐姨只关心房子,住那种房子的人,肯定有钱。
中午两公婆都不回来,饭菜实际上是做给小公子一个人吃。小公子叫冯小小,也许叫冯萧萧,或者别的有意境的字,但徐姨文化不高,只唤他冯小小。冯小小和徐二同样年纪,马上就初三了,个头不像他父亲那么高挑,徐姨用眼睛量度,小小比徐二低,并且瘦削孱弱,有点儿病歪歪的。
小小挑食厉害,最爱土豆丝,百吃不厌。徐姨乐得痛快,变着法儿给他做土豆丝,尖椒炒的,酸辣的,炝拌的,清炒的,醋溜的,还有凉拌的。小小可以把一盘子土豆丝吃个精光,但饭量依旧小,只盛那么一小碗,另一道肉菜几乎不怎么动。袁姐三番五次地交代过,就想让儿子吃多些荤菜,补补正在成长的身体。但小小对肉类似乎厌食,红烧肉,炖排骨,蒸鱼,大虾,卤牛肉,他几乎都只动两三筷子,完成任务一般,再不下箸。徐姨也着急,小小吃不好,主顾家不动她做的菜,对她的职业生涯有损无益。她尝试各种做法,拿出所有的看家本事,终于发现,小小对咖喱有特殊的喜好。
这下可好了。徐姨开始用咖喱给小小做各种荤菜,咖喱鸡,咖喱牛腩,咖喱羊肉片,咖喱鱼块,咖喱虾。袁姐有次回来,看到徐姨做的菜被小小吃个精光,脸上笑得星光灿烂,把徐姨使劲表扬了一顿。
“从小没太顾他的吃,把孩子的胃和身体弄差劲了。也是怪我,年轻时,老想着干自己的事,老人带过一段,只有惯他的毛病,饿了不吃饭,愿意啃干脆面,愿意吃薯片啦,就可劲地给他吃那些垃圾食品,你看看他,现在还是这样一副小身板呢。”袁姐有点哀伤地说。
“不打紧,现在正是他长身子骨的时候,饭吃好了,身体就能长上去,你别担心,我给他做健康的菜肴。”徐姨是真诚的,想着和小小同岁的徐二,奶奶那边说疯魔得不像话,胃口现在越来越大,一顿比奶奶的三顿都吃得还多,还净拣好的吃,个子真是蹿得老高了,块头儿也长起来,身板都开始厚实了。
袁姐每天忙得滴溜儿转。她出门的时候会捯饬,穿料子挺括的衣裙,踏有跟的鞋,头发也会梳理好,不过还是不太爱化妆,她说深圳热,她爱出汗,受不了妆的闷,一涂脂抹粉,就觉得整张脸塞在一块布里,像发酵的面团。徐姨便理解地笑笑。
老徐生意不错,有时候忙得不可开交。徐姨只有周六周日才能帮他,周末的休息日,生意最好,老徐凌晨拿下很多货,三轮车装得满满的,却在十一点就能全部吐完。徐姨一边帮着招呼客户,一边帮着数钞票,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脸上心里都不亦乐乎。
老徐说:“赶明儿钱够了,咱们也去买辆路虎,咱家路不好,就能跑路虎。路虎又大又有排场,底盘高,水啊,石坷垃啊,啥都不怕。”
徐姨拣出水果上面的绿草叶,疑惑地:“这不是桐叶条吗?怎么都在水蜜桃上了?”
老徐打掉徐姨乱翻乱拣的手:“我路上捡的,一片片的绿叶子,还带着露水呢,就搁在水果上。”小声地告诉徐姨:“那帮傻子,就看到新鲜叶子,还以为是水果自带的呢。咱得弄点出众的,不然我能在这一片销量最好?”老徐挑货的本事还是有的,从来只认最好的水果,也懂买卖的基本学,知道回头客和口碑的重要,但还是爱耍小聪明,抖点儿和别人不一样的机灵。徐姨想想,觉得自己的老公确实是个人物,跟着他总有指望。不过,路虎?
“不在深圳买房了?”她小心地问一句。
“不买。咱挣了钱不在这地儿花,咱回老家嘚瑟去,县城的房子比深圳要好,宽敞,便宜,都是老乡亲老邻居,过得有滋有味,吃得也地道,不像这边糊弄人,糊弄啥都不懂的那帮来淘金的年轻人,他们哪里吃过正宗的肥肠粉、凉糕和钵钵鸡?为了那一嘴馋,咱们也得回去。”老徐铿锵有力地说。
其实买个小产权房也能置办得起,西丽的留仙居就有好多这样的房子,听说还能给贷款,村里自己弄的,深圳的城中村就是有钱,你都不知道那些农民靠政策靠土地征用赚了多少叫人一听都咂舌的钱呢。原先住老徐他们家对过的福建人,守夜市卖衣服,一件二三十元的那种,攒下钱,就买到那边住去了。徐姨看过他家的房子,挺不错,小区有花园,每栋还有电梯。
“那房子没产权,没地契,买下也没用。不然能那么便宜?你别眼红他们,他们做事一般没什么长远的想法,像打洞的兔子,一个劲儿地猛钻,钻到海里也不知道快被淹死了。”老徐很有把握,“我们攒下的钱,能够在县城买很好的房子了,只有回老家,才能过得舒坦。”
提起房子,很好的房子,徐姨便给老徐又讲一遍袁姐家的房子,描绘得更加详尽。房里有楼梯?有。进门还有瀑布呢,屋子套屋子,几个卫生间,几个饭厅,宴客的,自己家随便吃的。
老徐不服气:“我还听过比他们更有钱的,住别墅,大南山那边,听说自家养孔雀,屋后有竹林,还带游泳池,有温度调节,冬泳夏泳,都没问题。”
徐姨顿一下,“嚯,那是真有钱。”小声地告诉老徐,“袁姐冯生两口子,说起来也不陌生,介绍人带我进去时,被房子唬住,愣没想起来。后来熟悉了,越瞧越觉得是原来认识的,不算熟,但说出来,你也应该有印象。记得不?原来咱们住沙尾那边,前两栋有个卖电器的四川老乡,后来搬走了,叫冯杆子的,又瘦又高,记得不?就是他俩。现在不知怎么发了大财。”
老徐想半天,一拍大腿,叫起来,“冯杆子,我记起来了。他家老婆姓袁还是姓方的,对了,姓袁的。原来是他们两口子。他们卖的不是电器,电器他们哪折腾得起?他们买卖电子组件的,很小的货值,给人家电器厂送配件材料,倒进倒出,和咱们做这水果买卖差不离的。”老徐有点愤愤不平了,“怎么就发了?”
近中午的时候,天气越来越燠热,靠到阴凉里,还是感觉到水泥地冲出来的热气,蒸腾着往上升,直侵入路人的身体。老徐的头发湿淋淋的,黝黑的脖颈开始渗出汗水来,一滴一滴汇成水流,慢慢往身上各处流淌。靠近他,能闻到老徐身上强烈的汗酸味,带着一种新鲜的腥气,从他的体内冲出,挡不住的野蛮和霸道。徐姨很满足地闻着这熟悉的让人觉得特别有依靠的味道。勃勃的生命的气息,强有力的当家做主的男子汉的阳刚之气。
老徐每天吃完晚饭就上床,七点半,准时看完《新闻联播》之后,倒头就能睡着,窗外的喧哗声,炒菜的声音,拌嘴的声音,车辆来往的声音,夜市开始的热闹声,都阻挡不了他的睡眠。他的鼻息均匀而自如,满足而安稳,那是感觉生活有所适从有所希望的天然的自信。
徐姨又查一遍手中的存折,看一眼今天涨上去的数字,心里盘算着县城的房子,对了,还得有辆路虎。
手机打过来,是徐大:“妈,我考上大学了。”徐姨的惊喜完全无法自禁,如果不是想着老徐凌晨的拿货,肯定把沉睡中的老公一起叫醒来分享这从天而降的喜悦了。“妈,”徐二也在旁边,他的嗓音在变声期,有点和从前不一样,“家里有个读书人,你们就不用再指望我了。我不去上学了,我过深圳来,和你和爸在一起。”
第二章(2012)
三楼的娱乐室最近老是脏兮兮的。麻将桌自前两年换成自动的以后,清洁起来就比非自动的要麻烦。袁姐说里面塞进个烟头,如果不取出来,可能就会把机器弄坏。徐姨不好说她没办法检测这些,只应声说“好的”,就更细致地做活计。娱乐室的杯子碟子乱扔一气,明明有果碟桌摆放两侧,客人却都像没教养的,偏把地上也弄污,桌上也搞得凌乱。烟头、水杯、红酒杯、啤酒杯,还有各种半空全空的酒瓶子。徐姨只好一点一点地使劲擦抹。
手机响起,是袁姐打过来的,问有没有看到梳妆台那边有一枚钻戒。徐姨匆忙地进到袁姐的大卧室里。
大卧室是一早就收拾好的。冯生昨晚没睡楼上,到清晨徐姨过来时,他和她打个照面,才猛然惊醒要送走客人,许是困乏得不行,连脚都懒得抬,径直就去一楼的客房睡了,现在还没醒。徐姨把卧室的窗帘拉开,开窗,捡拾几件换洗的衣物,连着的卫生间干净了,侧面通着的衣帽间也不凌乱。梳妆台有一堆护肤品什么的,但不太多,只是日晚霜一类,袁姐仍旧不太讲究打扮。
徐姨又检视一遍梳妆台,翻过抽屉,抽屉里倒有一些宝贝和值钱的物什,收拾在一个精巧的首饰箱内,有两块高级的腕表,几条项链,手镯,戒指什么的,有纯黄金的,也有碎钻的,还有大粒宝石的。徐姨扒拉又扒拉,也没找到袁姐说的戒指。她把电话回拨过去。
那边好像无所谓的声音:“找不到就算了,没事儿。”
徐姨迟疑一下,说:“昨晚来些客人,玩了通宵。我一早买完菜过来,他们才走。”
袁姐声音陡然精神了:“都有些谁?你看到有谁吗?男的还是女的?冯生没和他们一块儿走?他在客房睡了?客人里面有没有个女的?一看就是文的眉毛,还戴着很长的假睫毛?”
徐姨回忆,想不起刚才看过的那些客人的面相,甚至也没注意有几个女的几个男的,更没理会有没有袁姐嘴里所说的这样一个特别的女人。
袁姐顿顿:“行,没事。徐姨,你先忙。”
袁姐在外地,据她说在云南,出差去了。袁姐的生意是用不着出差的,而且又是一个人走,甚至重点提到某个女人。最要紧的是,袁姐所说的那枚钻戒,是她的纪念戒指,她曾经有次对徐姨兴奋地提过,那是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冯生补给她的结婚戒指,钻的成色好,又大又净,是上品。袁姐对珠宝并不是太中意,但手上的这枚戒指,几乎没取下来过。而现在,不见了?
楼下响起不间断的手机声,长久地锲而不舍地响完再响,直到冯生终于意识到是他的电话。徐姨慢下手里的活计,仔细聆听。声音从低沉再到高昂,最后是愤怒地吼叫,然后,挂电话,腾腾上楼的声音,主卧的门关上,大约在里面换洗,不到三十分钟,焕然一新的冯生出门去了。
徐姨再进主卧,仔细地查找每一个角落,甚至把地毯角都细细地翻遍。她幻想自己如果和老徐吵架,会怎么处理这枚象征爱情或者感情的、对自己有重要意义的首饰。她站在梳妆台前,怒目横向床上的老公,嘴里愤怒地嘶号,接近歇斯底里,猛地撕扯下自己的这枚戒指,掷向对面的人?或者,掷向窗户,抛到屋外,表示对对方彻底的绝望?
徐姨在窗户斜对角的大床下,找到了那枚窝在床底下,黑暗里寂寞地闪着光亮的钻戒。
争吵的时候,窗户是关着的。戒指借了窗户的反弹力,落到大床下。
徐姨抚弄着那枚晶亮的钻戒,摇着头,感叹道:唉,女人……
徐大毕业后去了广州,在一家小公司找到工作,每个月两千五,还不算房租水电费。现在仍在试用期,生活费肯定不够,还是问娘老子要钱,老徐徐姨夫妻俩对徐大的投资,有点儿落空后的惘然。
老徐问过他,为什么不能来深圳?全家人总能在一起。底下的意思,还有能省却房租水电一应开销,当然也能把徐大的收入拿来当家庭补给。
徐大说,我得先把我女朋友搞定。
女朋友来过一次深圳的家,算正式见面。女孩子其貌不扬,长得矮墩墩的,不太爱讲话,也不算懂事。吃完饭就手一摊,连说个帮忙洗碗的客气话都没有。
徐大把人家当宝贝。私下里告诉过老徐和徐姨:“我这是长线投资。她可是学霸,从初中开始就是全校第一,然后到高中,到大学,现在又考进中大的研究生,前途一片光明。”徐大成绩一般,说是上了大学,到后来老徐两口子才被人家科普明白,只是三本,花销不少——也不知道科普的人是嫉妒还是恨,反正说徐大的文凭没什么价值。
两人在中考之后谈起恋爱,这确是有感情基础,打得挺牢固。开始是女孩子看上徐大的,要死要活地要他。徐大半推半就。徐大自小就帅,到青春期出落得更是仪表堂堂,脾气又好,本来就招女生缘,进入大学,更是人见人爱。曾经几次三番想结束这段不般配的恋情,莺莺燕燕的女生在大学多了去了,又美丽又会打扮,两个登对的可人儿出去,才会赢得旁人羡杀的目光。但这固执的初恋宁死不从,对徐大完全一副从一而终的决心。徐大只能借机行事,想将来再议。可随着阅历的加深,年龄的渐长,忽然从中明白,学霸在社会的可贵,特别是女生推掉校招时那么多优渥的条件,执意选择去考研后,那个顶尖热门的专业,让步入社会的徐大明白,女生的脑袋,这才是将来真正的财富。
“吃软饭的!”徐二很轻蔑地骂哥哥。
徐二一直跟着父母做生意,起早贪黑,打从十四岁起就过着这种含辛茹苦的日子,感觉自己在供养大哥学业的路途中,出过至少三分之一的力,所以,有理由表达对大哥的不满和不屑。
徐大仍旧好脾气,安抚弟弟:“我现在算是供养着她呢。研究生两三年下来,总得有些花销的。”转而对母亲,“妈,得往大处想。我们如果能改变阶层,过上好日子,这是最好的途径。她研究生一毕业,是想往公务员方向走的,到时和城市人真正平起平坐。别的……妈,您和我爸干了多少年,来南方都十多年了,再怎么努力,打再多的工,还不是和从前一模一样?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徐姨叹口气。确实,从一九九六年过深圳来,她在生产线、服装店、饭馆,哪样活儿没干过?直到家里存些钱,终于有了启动资本,盘个水果摊,赚点钱,却又因为各种大大小小超市的出现,把生意弄差劲了。幸亏还能承包贸易菜市场的这个固定摊点,和徐二老徐三口人,轮番守着点儿做着邻里间的小买卖,糊弄着将就着过下去。背靠袁姐这条大点的鱼,私下里多贪些她的买菜费用,才能供出徐大这所谓的大学生来。
“妈,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我没不良品行,平常就爱小赌怡个情,玩把斗地主赚些同宿舍的早餐午饭钱,你就让我赌一把人生。她会是我的命中吉星。”徐大认真地说,帅气的俏目里满含真挚。徐姨有点儿惶惑,现在的爱情,怎么是这个样子了?
清早七点半以后到十一点,是菜摊最忙碌的时候。现在盘下两个摊位,23号和46号位。摊位原先定的每半年轮换一次,后来应承包摊户的极力要求,改成每三个月轮换一次,单位数和双位数号的摊位调换着来,每次轮上就能在直通大走道的位置待三个月。老徐承包菜摊23号位以后,在两年前又租了46号位,所以老徐家的菜摊总能轮着最好的位置,生意确实一直不错。
徐二勤快,从十四岁来深圳就帮父母打工。老徐两口子对这件事倒看得开,徐二不像徐大还有些学习的底子,徐二太厌学了,不是学习的苗子,就不要往学习那一条道上削尖脑袋挤。他喜欢做事,就让他跟着父母一起做事好了。
徐二确实是揽生意的料儿。当初跟着老徐卖水果,小小年纪不惧不怯,嗓门又大又甜,现在在菜市场仍旧是明星。他现在也出挑了,个头长过一米八,模样像老徐,俊眉朗目。两个孩子的性格却都像徐姨,即便在菜市场做活计,也把自个儿收拾得体面干净,徐二嘴巴依旧甜,现在不是个头小的孩子了,像个大人样,便见着阿姨般的婆娘过来,也是亲昵地喊“美女”,如果见着老太太,也只认人家作“阿姨”,把菜市场转悠来晃荡去的主妇们唤得心花怒放。徐二手脚又利索,两边菜摊上跑,这种菜没了,就立马跑到另一个菜摊上拿过来,算账又快,三下五除二的,好像所有学习的劲都用在小学的加减乘运算上了,连除法也不需要,干脆利落。临了,还给添一把葱,几粒蒜,几根红尖椒。这可比超市好太多了,超市买把葱,又贵又没法一次用完,搁冰箱里,用到想放进的菜肴,却早沤烂了。所以,老徐的菜摊,因着徐二天生的会做买卖,一直红火。
徐姨不像徐二爱讲话,从来对顾客只是笑笑,看着儿子忙得一身汗,心里总是疼得紧。“家里同你一般大的孩子,也没这样受苦的。现在家里好,孩子都不用干农活了。”徐姨得空就和徐二说会儿话。
“我可不想在家里待,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徐二招呼一个阿姨,像徐姨一样也是给主顾家做钟点保姆的,帮那个精挑细选嘴里叨咕不停的阿姨选些鲜嫩的藕尖和脆生生的芦笋,打发了来客。“我想一辈子留在深圳,留在南方,再不想回家去了。”
徐大徐二明确表态过,他们是不会回老家的。徐大在广州工作了,听他的计划,以后和他的学霸女友结婚,那个可能有着光明前途的女孩子,会在南方扎根下来。“公务员会有房子的。政府给补助,而且,研究生的待遇很好,我琢磨过政策的。”徐大有着以梦为马的理想,眼睛朝着远方放着明媚的光亮,他的理想寄托在他自以为全心爱着他的女孩子身上,以人家身体相貌的劣势来博弈自己将要回馈的爱情,赌他希望的前途。
徐姨想到这里,有些难受。房价还没高企的时候,老徐和她的存款,再借点钱,贷点款,其实也能够勉强供一套小房的。可现在,靠他们在小菜摊上的生意,靠她在袁姐家的帮工,再怎么存钱,也赶不上飞涨的房价。想在深圳安身立命?简直是痴心妄想。
一九九六年便来深圳了,混到现在,也还是租住在城中村里。其实他们早脱离了生产流水线,不算最底层的打工者,至少有过水果摊,至少现在还有两个小菜摊,在旁人的意识里,在老家人的想象中,也大小算是老板,再加上老徐的人缘、徐二的甜嘴,让周边几家的小餐馆也被说服,总在他们家拿货,怎么想,日子也可以过得不错,但有些机会,偏在眼底下溜走了。他们没有这个命!
老徐有时候被徐姨叨咕,说他耽误了全家留在深圳的期望,当时没有买套房子,小小的也行,小产权房也行,偏立定主意要回老家。现在谁还回老家?房产商早对老家县城投资失去兴致,县城该走的人全走了,去到大城市,去省会,去北上广。老徐这时就拿徐大的学费说事,四年供着一个大学生,费用你算不下来吗?不让你揭皮剔骨就不错了。他又是个讲好的,一天到晚讲究他的外表和脸相,哪像村里出来的孩子?光这些花销就不小了。徐姨怼他,不是有个徐二还跟着赚钱吗?
老徐道,又添一口在深圳的开销,他的能吃能喝,和在老家的花销能比吗?
老徐现在越发浑了,对家也不上心。除了还是起早去农贸市场批发,一俟徐姨和徐二接摊子,抄手就溜,根本不看顾两个菜摊。徐姨看着存折里的钱一点一点地被拿走拿光,红着眼睛和老徐吵过几架,老徐竟然当着徐大徐二的面,差点儿动手打她。徐二生爸的气,不好犯上说些不敬的话,只能安慰妈。徐姨抹着眼泪说:“你爸还真把自己当老板了。以为人家老板能干的事,他也干得来!”
到十一点,逛菜场的人流明显少了。徐姨把自家菜摊上留的品相最好的菜花带走,再去肉摊拿走一早拣好的排骨,得赶到袁姐家,给冯小小做中饭。
现在是暑假后期,还没开学。冯小小却没有假期,被袁姐安排进补习学校,每天排得满满的,英语、数学、理化,最主要还是英语,每天都有一对一的教学,还有外教的辅导。徐姨问过小小,他说有可能去国外读书,加拿大?美国?英国?还没定,所以先得过雅思或托福。
去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想爸爸妈妈?徐姨想着徐二,徐二和冯小小是同年的,徐二小时候也没怎么太看顾,老徐和徐姨年轻时忙着赚钱,有过三年只回一次老家的纪录,到回去时看到徐大徐二,都有些生分,但孩子到底是孩子,只两三天,就和爸妈又熟络起来,特别是徐二,那归家的几天,他是整日价黏着徐姨的,都被他磨得有些不耐烦了。
应该……不会吧?冯小小迟疑地回复。
小小现在不爱说话,问三句能答一句就不错了。和徐姨相处也有四年多,因为老是陪着吃饭的缘故,还算是能讲得来的。他并不像社会上传闻的那种富家子弟,冯小小是个胆怯、腼腆、不爱招惹是非的孩子,也没什么抽烟泡吧的坏毛病。
你是独生子,是你爸妈最深的牵挂,以后长大了,你就懂的。徐姨认真地说。
小小停下饭,咽嘴,然后才慢慢地说,谁知道有没有以后呢?
徐姨有点儿吓到了,小小,怎么这样说?
小小咬着嘴唇,说,徐姨,你们家里不争不吵吧?像我同学,好多父母都闹离婚,就是不闹离婚的,也每天大吵大叫,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以后的生活如果这个样,嗯……他不再说下去,闷头吃饭。
袁姐从云南回来后,有两次都神色惊慌地请求徐姨帮着她找小小。徐姨自己也忙,因为老徐的不着调,心情并不好,但还是耐着性子帮她一起找,在她想来,小小和徐二一般年纪,早有自己的主张,不想回来或不愿意见父母,就让他自己冷处理一下,并不算大不了的事情。但袁姐说小小还没到十八,还是个孩子,怕有什么事情。小小后来告诉徐姨,我看到他俩找我,我其实就站在街口那片树丛下,他们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并不是一块儿出来的,我就等着,如果他们不一块儿在家,我就回去。我只是受不了他们一块儿在家。
徐姨把钻戒拿给袁姐的时候,不经意地,泛泛地劝过,“其实过日子就是那么回事儿,你太在意了,反而受伤,自己伤,孩子也伤。男人差不多都是那样的,有了钱,就欢喜女人,欢喜豪赌,也许只是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吧?”徐姨嘿嘿地挤出两声无奈的笑,其时她一边跪在楼板上,一层层给楼板仔细地打蜡,一边自说自话般,“男人在外头有女人倒也不怕,总归有回来的一天,孩子和家杵在那儿呢!转一圈,他自会回家。但是,若是沾着赌,就麻烦了,啥也看不见了,啥也听不见了,连力气都舍不得在活儿上花,就觍着脸,以为有老天给的运气,把你所有的辛苦攒下来的家当,一脑门儿输个精光,那才是真完了,日子怎么都过不下去了。”
袁姐把玩着失而复得的钻戒,听着徐姨的啰唆,慢慢地把钻戒套回自己的手指上。
徐姨本来想原谅老徐的,但这么多年的钱,一分分,一角角,苦熬苦巴两个人攒下来的钱,想着能在老家有房子,想着能买辆车过年开回老家,想着能在深圳拥有个小产权房,这所有的梦想,都被老徐一夜败得精光时,她的梦想大厦哗啦啦地倒塌了,她所有的依托全都幻为泡影,一想到她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白地搭上,她就仇恨老徐,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地恨。是的,她所有的血和泪,这么多年的付出,竟被这个贪图一劳永逸的赌徒,把好好的家,弄成了残垣断壁,破瓦裂墙。
她不能原谅他!
……
(未完,全文见《芒种》2021年第11期)